空船 第26章

作者:牛尔尔 标签: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现代架空 GL百合

  她并不是个苍老的女人,只是回能县时疯得顾不上细节,蓬头垢面,头发花白,这几天拾掇之后她的脸焕然如新,她的表情很沉静,她像是年轻的杨紫琼,美得很英气,只是双手过于粗糙,疤痕无法消退,那天她发微信说请我给她染头发时我还有点儿愣神,直到她拎着两袋染发剂出现在家门口,我才匆匆搬出一个小凳子,拿出一条旧毛巾。

  “你的头发是怎么白的?”我问她。

  甘玲说:“遗传。”

  我不信,但我嘴短没问,甘玲没有用她院子里那口井而是屈尊纡贵地来了我家打开了我的水龙头,我谢主隆恩,把头发吹到了七成干,她花白的头发可算落在我手里,人低头垂着任由我用一字夹把头发夹起来堆在头顶,这颗头就在我手中,我掌握着生杀大权。

  我很会给小朋友梳头发,作为一个生活老师我熟谙各种给小女孩梳头的技巧,掌握着多种离奇发饰,在甘玲这里,我熟练地把染发剂倒在一次性杯子里,用刷子挖了一点,漆黑如墨,刮在她斑驳的发丝上。

  有时候人是会一夜白头的,我看过许多人因为各种缘故忽然就白了头老了,不至于像电视剧那样忽然白得像得了白化病,但是也是花白斑驳,骤然老十岁。甘玲主动染发的举动让我信心倍增,认为这是她渐渐放弃报仇杀人的体现,答应得很痛快。

  借着染发的动作,我主动提起来:“你知道艾莎的对吧,她的头发很好梳,我就是因为艾莎大家才喜欢我的,因为我很会梳那个侧后方的辫子……小孩子们都喜欢艾莎。”

  甘玲没有说什么,我也知道我挑起话题有点儿笨了,没说话,拆下一字夹,把头发梳了梳,又挑起一绺扎起,像个手法娴熟的理发人。

  过了会儿,我快染完整颗脑袋了,甘玲才说了句:“宁宁也喜欢。”

  郑宁宁死的时候,艾莎早已经建造好了大城堡,没有小孩不知道艾莎的。

  我往塑料袋里吹气,故作随意:“哦,那你给她梳那个头发么?”

  “没有,我不会弄。”

  我正在专心把甘玲落下来的发丝抹上染发剂往塑料袋里塞,甘玲忽然说:“你手很巧,你给宁宁梳过辫子吗?”

  “梳过,给每个小女孩都梳了。”我过于公平,没有偏爱过郑宁宁。

  甘玲低着头任由我把后颈的发丝捏起来塞进塑料袋,转过头,我低头设倒计时,甘玲没打扰我,又扭头回去了,坐在板凳上似乎在沉思什么。

  难得打开对郑宁宁的话题,被我嘴笨地结束了,我在旁边如坐针毡,看看垃圾桶里的染发剂袋子,生硬地开口:“啊,在家里染头发……是省钱不少,在理发店要五十多呢,现在装潢得很贵,进去还得预约,店里没人都要预约,我宁可去街边十块钱理一个。”

  “哦,那个染发剂,别人送的,没用完,剩下一半给我,没有花钱。”

  “你一直在攒钱哦。”我想起之前她说她就快攒够钱把郑宁宁带走了。

  甘玲沉默了一会儿:“对。”

  “给宁宁上大学提前攒的吗?”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去掀开她头上的塑料袋,甘玲发出声冷笑。

  “我很自私……我并不是你想象那种,全身心地为孩子付出的。”

  “哦。”我也没问呀,甘玲自己急什么,我正腹诽着,忽然意识到这是个绝好时机,立即接茬问:“那你攒钱,是有什么人生目标嘛?”

  “出海。”

  “出海?”

  再多了,甘玲就不肯说了,洗出满池子的黑水,用毛巾简单擦了擦,就坐在凳子上被我摆弄,我拿起吹风机,甘玲说:“你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

  又来了,这种笃定的判断我的口吻!

  “唔。”

  “我要是不愿意对你说,你一辈子也问不出来。”

  嘲讽起来了,我只能挨着,她说得都对。

  “我攒钱,有两个账户……给宁宁上大学,攒一半,另一半,给我自己。刨去吃的用的,我想,等……宁宁大一点,反正读了书,就能听得懂我的话,我再接出来,想办法把户口挪了,去大的地方念书看看,长长见识,我就把这笔钱给她,她自己能做主。”

  我挑起一绺发丝,打开吹风机,呼呼的风声响起,过了会儿,我又意识到我错过最佳的搭茬时间了。甘玲已经对着镜子看她染黑的头发,整个人终于像个三十岁的人了,年轻了很多,唯独表情还是很阴沉,只是这时候已经没那么可怖了。

  她坐在沙发上,可能是我染她的头发效果不错,她主动把剩下一半话说了:“剩下的一半,我想出海……也不是出海,就是想坐船旅游。”

  “诶?为什么?”

  “能县没有海……我一直想去看海,我走了之后,就去看了。海特别大,一眼望不到边。”甘玲把茶几挪开,把垃圾桶放在身边,捋着发梢的头发团了团塞进去,再把垃圾袋打结拎出来。

  “哦……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看过《海贼王》吗?”甘玲说。本文来自[日.更.资.源.衤君:9/2/3/5/8/3/1/2/3]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海贼王太长了,我只是出于和小孩们有些共同语言稍微看了几十集。

  “我也没看过,但是我看过一部分解说,就是类似于那个心态……好像大海深处有什么,宝藏来着?其实不就是一片很辽阔的水域么,有什么可去的?但总觉得,非得去不可。我就是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攒了钱。”

  甘玲捋完了头发,自己起身打扫,从头到尾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可能谈及梦想是个很羞耻的事情。

  我也没好意思直接点评说挺好的,好像我自己染了头似的抓了抓头发,有些局促不安地想着该怎么回答。

  “我跟宁宁感情好的时候……她说,那她想当船长,就是海绵宝宝片头那个船长,她以为每个船长都得断一条腿撞上木头的,还得手上装铁钩子,并且养个鹦鹉。”

  我忍不住笑了,真是孩子气的想法。

  甘玲也笑了笑,枕着沙发靠背歪了歪头:“你说,哪有小孩不爱妈妈的呢?跟小孩相处得那么烂……当妈的,得负全责。”

  笑容挂在脸上,我都没来得及转换表情。

  这次我终于抓住了话题:“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反派……我……意思是,你之前说,什么都看不惯,什么都……我……你要是想说就……”

  “你很怕冒犯我。”甘玲又笃定地把我的特质鉴定出来了。

  “我性格比较……比较懦弱没用。”我先认下了,刚要张口继续追问,甘玲打断我说:“不见得,那些看起来强硬得刀枪不入的人,最后还是软蛋,先逃跑了,不如你这样的,又软又韧的,拿你没有办法。”

  我知道她意有所指,但是甘玲已经把这个话题收尾了:“我这么麻烦你,你都不生气,我不杀人,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

  “只要你不杀人……你可以,你可以欺负我。”

  我把底线露出来,其实即便我不说出口,甘玲应该也早已明白。有些内向的人总是处处忍让,但是触到底线就会咬人,人说你怎么忽然开始发疯,却不知道之前早就过分得让人难以忍受。

  “有必要吗?小姜老师?”甘玲又拿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什么?”

  “人不是你杀的,你也没虐待我的小孩,在这件事上管得这么深……你没有对不起宁宁的地方,更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没必要受这种委屈,你就应该像第一次那样,报警,把我带走,强硬起来,人才不会欺负你。”

  “这是因为我……我自己,我自己这样觉得!和你没关系。”

  甘玲没说什么了,又去拢自己的头发,拢了两下,把头发梳得蓬松一片,又拎着垃圾袋站起来:“我可能说太多了。”

  “不是的……不是——”我拽住甘玲的胳膊,把门堵上,恨自己的嘴笨得捉不住话题,又觉得眼下可能是我和甘玲把这件事聊得更深入的好机会,情急之下,只好把我的目的和盘托出,“我想听,我……我嘴笨我不会问,你说吧,你说……我想知道更多郑宁宁的事情,你想说到几点说到几点,你可以睡我床上,明天接着讲,我睡沙发!我管饭,我想听,你别走。”

  甘玲瞪大眼睛,被我拽回沙发上,我接过垃圾袋放在门口,殷勤地把空垃圾桶踢到一边去。

  女人脸上又显出最初的那种不耐烦和阴沉,她伸手从脑袋上扯了扯头发,又梳了回去,抓了几下,看我就犹如看发传单推销游泳健身的陌生人一样漠然,冷言冷语:“关你什么事?”

第36章 交换回忆

  又来了,又来了!

  我和甘玲像是在拔河,规则诡异。我说是我的错,把绳子拽到我这边来,她说是她的,就拽回去,我们彼此对抗,用尽浑身解数,身子倒仰,肱二头肌高高耸起。我们又像是斗牛场上两头双眼发红的牛,角抵在一起鼻孔张大喷出白汽,我们争抢着郑宁宁死的过错,不同的是我负责时我也允许甘玲承认是她的过错,甘玲做事极端,她认定是她的错,我就一点儿过错没有,和我无关,一脚把我踢出角斗场。

  这不行。

  可我整理词句,捋顺思路,张口就破了防,舌头像是没长我嘴里似的自己打了结,我只能结结巴巴又气又想哭:“你……你……别说这种话……我……”

  又你你我我个没完,我干脆闭嘴了。

  甘玲又抓了抓头发,阴沉的脸上蓦地多云转晴,忽然别过眼,矜持地笑了声,胳膊一伸,像个抓娃娃机的抓手一样,把我从地上拎到沙发上。

  这条沙发就像我和甘玲的谈判所,多少交锋都在沙发上刀光剑影,我一坐上沙发就沉着了一下,盘起腿来从茶几上端水递过去献殷情,甘玲摆摆手:“你要听……那你记得刚刚是什么话题?”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像是在毛线团上找线头,专心致志地陷入回忆,找一个能打开甘玲话匣子的钥匙,终于给我找到了:“哦,我问你,那个,为什么你说自己是反派。”

  “因为我跟谁都合不来。”

  甘玲简短地答完,就和我大眼瞪小眼。

  “那……比如说?”

  “比如说我婆婆,宁宁奶奶,我烦死她了。”

  我点点头,甘玲又没下文了。

  如果我是一个接受教育和培训的记者,我面对甘玲大概也没有什么措施可以让她说出口,她很显然藏着话在舌头底下,只要轻轻一张口就吐出来,但是她就是牙关紧咬不肯吐出,她想说的时候就会说,不想说的时候就缄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永远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可我自小到大都很懂得知耻与分寸感,面对别人不想说的话题很自然会坐着滑梯自己飘下去,绝无追问的觉悟,此时哪怕我知道甘玲故意的,也总是问不出口。

  张口,闭上,再结巴了半句话,再吞回去,我像被钓上来放进盆里苟且存活的鲤鱼,不停地吐着空气,焦灼得用尾巴把塑料盆拍得啪叽啪叽。

  我放弃了,起来收拾钥匙:“咱们下去吃饭吧。”

  我就不是问话的料,只能期盼甘玲愿意主动去说。

  甘玲说:“你问。”

  “我不知道怎么问,我心里全都是问题。”

  甘玲也想了想,意识到她的确在为难我,在下去吃饭之前,给我又简要地多吐了几个事情:“比如,我跟宁宁也不太相处得来,我跟她爸爸相处得也不好,跟邻居也是天天骂架——”

  这些事我已经从她嘴里知道了,想听点新的,甘玲好像读完目录就合上书,理所应当地站起来,把话题结束了。

  酱色的汤里根根麦面筋道爽滑又有嚼劲,香菜点缀在豆干卤蛋旁边,面条有棱有角两边薄得透光,甘玲挑起一筷子,抖开肉末,呼噜在嘴里,吃得比我快,端起手机给我转账八块钱。

  我说这碗面七块,甘玲就伸过筷子把我碗里没动的卤蛋夹走了,凑了个八块。

  即便按照我道听途说的心理学来看,这人也是很古怪,一边什么都不说对我很设防,看起来非常封闭,但是行动上对我却没有过多防备,一开始见面就吃我的咸菜,后来也毫不嫌弃地用我的碗吃我的黄瓜丝,新冠当前她也不怕我有什么病菌感染她——偏就这样的人,问一句又不说话,动辄就是“你少管”“又来了”“关你屁事”之类的。

  吃完面等着滚烫的面汤变温,我双手互相搓来搓去,想着如何开口。

  甘玲已经开始喝面汤了,吹去表面的香菜末,就着咸菜丝喝了一口,才说:“有的东西……我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交代得详细,又很矫情,也没有立场……”

  态度很软,敌疲我打,我立即说:“没关系的,我什么都想知道。”

  “我应该多说宁宁的事情……养孩子这事,又跟别的事情不一样。孩子生下来,她就自动把你所有的生活都抓起来,连在一起,你没办法与世隔绝地把这小孩养大……我,你知道吗,要反思……再回想一遍我生宁宁,到她死的过程……过于,过于残忍了,我宁可去当个杀人犯。”

  甘玲几乎是掏心掏肺了,我把脸埋在碗里喝汤,短暂回避了一下。

  还是只能说:“不要杀人。”

  “我知道。”

  我又低头喝面汤,热气蒸腾,我像是戴了一副无形的眼镜,眼前一阵阵发白。

  凭什么呢?凶手杀了人,自有人间的法律处置他,等他出狱后,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已经受过惩罚了,可以到此为止了。而无辜的人却持续地受害,虽然未死,却日日夜夜地痛苦,犹如被凌迟,并且永无尽头。

  杀了凶手尚且不解恨,我却还要劝人不要杀。

  老天爷真有公道在么?若真有公道,就叫那凶手全身生烂疮,在狱中被本文来自[日.更.资.源.衤君:9/2/3/5/8/3/1/2/3]欺凌,头发掉光,牙齿掉光,嘴巴歪斜含糊不清,出狱之后人人鄙夷,一脚践踏,最后烂在臭水沟中被野狗分食,叫天天不应,死后下了地狱,见了郑宁宁,便战战兢兢大喊错了,屎尿兜上一裤子,痛苦呼号,却被火焰灼烧,痛苦到世界灭亡之日。

  可我的诅咒又有什么用,我摈弃了神,也就摈弃了神给的公道,那份天堂地狱的盼望被我砍断了,从此之后只信自己能做到的事——而我做不到寻仇杀人,我也不让甘玲去做,得知残忍的真相,在痛苦中背负一条人命,杀孽和活冤共存,我不忍心,我不愿意。

  “回忆……回忆并不都是痛苦的。”我觉得我有点儿扯淡了。

  可是说出口,脑海中蓦地涌现出许多个画面来,面汤氤氲着我和甘玲的表情,我看不清她,于是只想是自言自语,话语就变得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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