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难容双绝艳 第56章

作者:凤歌琴音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GL百合

  “可是我没有动。”萧白玉坐在黑影中一颤不颤,甚至连睫毛都未曾有过一次眨动,也不管旁人作何反应,声音沉了下去:“我用何面目追上去,又该用什么身份去帮她,我从不愿亏欠任何人,可最后发现,我亏欠最多的却是我最深爱的人。”

  夕阳终于彻底的滑落下山,最后一丝惨淡的红光湮灭在嶙峋的山峰后,屋内重归于墨一般的漆黑,而萧白玉正是在这浓雾一般的黑夜中又想起了秦红药的裙,同一个颜色,彷佛打眼望去都是她。

  孟湘自然没有看到她勾了勾唇,只听到她声音比这黑夜还要凛然阴沉:“孟前辈无需担心我,也不必再来同我说什么,我在这里等着便是了,她终有一天会来的,不是么。”

  若这中原迟早要被她囊括于掌中,那九华山又怎会逃得掉,便沦陷与她手心中,也再好不过。若她们二人中定有一个人要背负弃国弃民之罪,就让自己做一回恶人罢,即便做不到与她并肩而战,也再不愿为了仁义道德,为了天下大义,去伤害她哪怕一分一毫。

  心里分明是清楚的,不管别人怎么样,她只要她好。

  至此孟湘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蹒跚的站起身,缓缓走出门外,一点点合起她的门扉,那屋里的漆黑一丝丝被吞没于门缝之间,包裹着萧白玉的身影,轻轻一声响,便彻底淹没在寂静中。

第103章 燕山胡骑鸣啾啾(肆)

  战火连绵三月,万里关河风雨飘摇,在六月的烈阳下,遍地的残砖裂瓦泛着刺目的红光。可待日落月出后,红光被惨白的月色晕出了一派诡异的紫色。风过草偃,才发现那碎瓦上的红芒并非烈日返照,而是早已被鲜血浸透,她的他的,混在一起,一饮而尽,当日万家恐仅尚存千家。

  边关在这风吹日晒刀林箭雨中摇摇欲坠,却硬是站住了最后一步,邺城城墙上残破的旗帜随风猎猎作响,终究没有被大金的战旗所取代。其中艰难险阻,寻常百姓不会也不愿去想,不是唯唯诺诺夹缝求生,便是指天骂地痛不欲生,只恨当初不曾学个一招半式,保己救国。

  然而哪怕战事如何惨烈,自三月前一别后,常将军便再未登过九华山。但九华山众人心中还是多有歉疚,萧白玉虽闭门不出,但房外对话多少还是听得见,一日忽然唤来周城,下了命给他,一是开仓放粮,接济九华山附近村落,二是派出九华派弟子,分批巡查,保护周遭村落的安定,日夜不歇。

  周城领命而去,虽早知九华派在萧白玉的指示下年年都有存量,可当他清点粮仓时还是吃了一惊,米面不消多提,光是鱼干熏肉,都满当当的贮藏了一整个地窖,周城不禁暗暗咂舌,心道师父当真是管辖有方,屯粮有术。

  这么三个月下来,九华山方圆几十里内倒是安稳的度过了最混乱的一段日子,不再有亡命之徒强抢钱粮,也不必每天揣着刀子惶恐不安,又正巧赶上了春种夏长的好时节,虽远方边关战乱不休,中原大地却是难得的风调雨顺。眼看着盛夏时田里麦苗都已青绿一片,塘里鱼苗肥沃,树上青果累累,再熬一两月,这十来桩村落又能恢复自给自足的和乐生活。

  多少受苦受难,流离失所的人们闻讯而来,哪怕是留下做苦工杂工,也都再不愿意走了,在九华派弟子的守卫下,竟是连一桩寻衅滋事都未发生。除了寻常百姓外,不少在盟主大会中失去掌门的小帮小派也都举全门上下来投奔,带着弟子与镇派之宝,自愿抹去原先的名号,归于九华门下。

  九华派众人本还担心人口渐多保护不力,却未曾想只短短三月内,九华派赫然成为了不论是江湖还是百姓的心之所向,渐渐的管控范围已扩至方圆百里。姜家姐妹在九华山脚下寻了一处草屋立起了医庐,数百名被酷暑疟疾折磨的病人一窝蜂用来,其中不乏有多年未愈的隐疾或是亡命江湖时留下的暗伤。

  一时之中小医仙和怪医的名声不胫而走,一个药王金针药到病除,一个以毒换命专解难症,两人的默契似是天生而来,只需一个眼神便已知对方所想。几个月下来,姜潭月同堂姐的一群毒物都已经处的很熟,那些小东西灵性很足,偶尔都能被姜潭月所操纵了。

  这边两人忙的热火朝天,那边沈绘同楚画也是马不停蹄,九华山再怎么库存充足,也不够这么多张嘴再吃两月。正巧听闻最近慌张逃窜的富豪商贾所携带的财物都被几伙山贼抢劫一空,她们也是用出了看家本领,趁着山贼吃肉喝酒大肆庆祝的时候给他们来了个釜底抽薪,兵不血刃的搬空了山贼老家。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许是当金军长驱直入直取京城时,位于中原西南一角的九华山依旧能安居乐业。周城一直抱有这样的心思,离战事越远越好,并非不愿护国,只是自家师父同金国太宗之间的恩怨纠缠,让他不得不置身事外。他照例带着弟子巡查过被九华山庇护的村庄后,望着远处湛蓝的天色,默默想到,能尽自己所能护一方平安,这样也好。

  脚下踩着的大地忽然有些微的颤动,似是有重物碾过,周城机敏的转身,手已摸上了佩刀,眯着眼盯着远处的大道尽头,细细看去已有一片尘雾腾起,来人几个腾跃,身影已逐渐清晰。周城看清了来人,动作放松了下来,向前走了两步去迎他。

  “凌帮主,许久未见,近来可好?”周城瞧见了凌崇身后似乎还跟了一大帮子人,只是其他人行动缓慢看不真切。但亲眼目睹了盟主大会上的一切,周城对他还是极放心的,是以并无戒备。

  凌崇能从黄山上安然而退也是受了萧白玉和秦红药的不少庇护,他瞧见九华派弟子便礼数有加道:“周兄弟请了,我专程来此,只想见萧掌门一面,不知周兄弟能否引我一去?”

  周城望了望他的面色,应是在烈日下奔波许久,晒黑的面上黝红一片,若非必须也不至于如此。但师父这几月来甚少露面,偶有几次出房也是为了清点库存,见见孟湘前辈,他思忖了一阵,问道:“可有要事?”

  凌崇坚定的点了点头,道:“万分紧急。”

  周城也不怠慢,嘱咐其他弟子继续四处巡查,便同凌崇腾跃而起,引他前往九华山。不出几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稳稳的落在九华山上,周城摸了一把额汗,将凌崇引至正厅坐下,再去小心翼翼的敲了敲掌门房门,低声传达了一番凌崇的到来和急迫。

  片刻后,萧白玉便步入正厅,凌崇忙起身作揖,她也还了一礼。待凌崇抬起头仔细瞧了她几眼,心中一惊,话不由得结巴了起来:“这……萧掌门,你这是……”

  正厅的香炉紫烟缭绕,衣角带起的风轻轻一吹,烟雾牵丝徘徊,绕在那纤细到有些过分的雪白身影上,几月不大见阳光的面庞上血色全无,咋一看只像是病入膏肓之人,几分古怪几分凄美。

  “无碍,不知凌帮主此次前来有何要事?”她语气依旧沉稳,回身坐下,甩袖间清风旋过,宽袖一起又展落与身侧,安稳的帖服在腿上,气度非凡一如寻常。她问过后又缓缓笑了起来,淡淡的波纹清浅的浮在唇侧,美的出尘如仙,又看的人一阵阵心里揪疼,似是经历过旁人无法想象的苦痛纠缠才能如此苍白孤寂。

  “当日在黄山上我还道好好宴请凌帮主以表谢意,未想情势忽变,还要凌帮主多多见谅。”

  凌崇见她云淡风轻的提起黄山二字,似是几月过去后那些事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再谈一番,然而黄山上的一切对他来说还是历历在目,当时只远远观望,便觉一次次变故接踵而来,一次又一次的惊诧万分,一回又一回的希望后绝望,那眼前亲身经历了所有变故的女子,又是如何才苦熬下来。

  凌崇似是有些明白,便不忍再去看她,张口结舌了好一阵,依旧没有挤出半个字。

  反倒是萧白玉扫了一眼他满脸的纠结挣扎,垂眸轻笑了一下,声音低而哑:“凌帮主应是想奔赴边关罢,凌帮主一向大仁大义,此举甚好。”

  凌崇心头一跳,那余光偷偷望她,却见她微低着头,面上一半阴影一半明亮,睫毛微动时也不见她眼中露出一丝的光亮,全然不似人间真实存在的。凌崇又收回目光,埋头道:“我知自己这一条命全靠你们二位才得以幸存,于情于理我都不该,但……”

  “凌帮主不必多言,你前往边关相助,常将军定是喜出望外。”萧白玉顿了顿,又觉凌崇这一番前来并非只是单纯的通知自己一声,便把话堵死了道:“比起凌帮主,我一介女流,懦弱无能,恕我无法……”

  “不,不是,我并非要请萧掌门出山,而且萧掌门绝非什么懦弱无能之辈,九华山一带俨然是乱世之中的避风之港,且我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俱是百姓人家对萧掌门的称赞敬谢,这都是萧掌门的功劳。倘若萧掌门当真做上长公主之位,我相信定会国泰民安,四方仰德。”

  萧白玉没什么表情的听着,凌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邺城僵持了三月,为了黎明百姓我必须前往,还中原一个太平。我手下押送着傲海帮的十门火/炮同我一起前往邺城,但火炮笨硕沉重,估计还得再一月才能赶到边关。原本镇守雁门关的火/炮大军都毁在了黄山,若我这十门火/炮到了,应是能击退金兵大军。”

  “而且我听闻,邺城之所以能坚守三月,也是因为金国将士并未强攻,许是有人不服新帝,放话道除非新帝亲临战场,否则一步不前。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报萧掌门和……的救命之恩。”

  话既然都说的这么明白,萧白玉自然听得懂,火/炮何等威力她是再清楚不过,倘若那人真上了战场,必定会丧命于火/炮之下,同她哥哥一样。哪怕她不在,炮火轰鸣之下金军也是片甲不存。他给了一个月的期限,可这一个月她又能做什么,萧白玉动了动手指,轻声道:“凌帮主如此报恩,一切都与我说的明白,便不怕我立下杀手让你永远都走不出九华山么?”

  凌崇此时倒是能直视她,闷声道:“我自是想到了,但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有恩不报愧对良心,又怎能见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受苦而坐视不理。今日不论结果如何,我凌崇对天对地已再无遗憾。”

  萧白玉闻言一怔,摇头苦笑道:“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凌帮主的君子之腹了。”

  她停了半晌,似有似无的笑意始终悠悠的悬在唇角,更像是一种自嘲。凌崇不愿插话,只是静静的陪她坐了许久,好一会儿她才继续道:“你即便告诉我,我也……我不能去寻她帮她,哪怕我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这是对我那个从未谋面却拼命护我平安长于江湖的父亲,舍命保我的师父,以及千千万万个为了中原而奋战在边关的将士,最后一份能表达的谢意。但我也不能帮你,帮常将军,只因红药已经是我的……”

  她忽然顿住,抬眼扫了一圈,眼中尽是迷茫,似是方才陷入了谁的记忆长河。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抿了抿唇,停住了话头,她脑海其实已经有些恍惚,多日来的不眠不休,几月来她合眼的次数屈指可数,让她几乎都有些坐不稳身子,只觉椅凳都软成了一团棉,身子直往下坠。

  萧白玉用力按着长椅扶手站了起来,待神智清楚些后开口道:“凌帮主既有要事在身,我也不多留了,请吧。”

  凌崇不再多言,只重重的向她一抱拳,转身便腾跃下山,继续领着手下推着沉重的火/炮缓慢却坚定的像边关行去。

  待他身影消失后,萧白玉才撑着扶手一点点坐了回去,她难受的闭了闭眼,只觉头颅彷佛有千斤之沉,甚至能听见脑海中某处在嗡嗡作响,一轮轮的在耳内回响震动。她沉沉的靠在椅上,为何不敢闭眼,只是因为一闭眼,那鲜明的柔软过往便一点点开裂,清晰的浮现在眼前,便会缓缓沉没下去,任由回忆思念一点一滴的荡漾开来。

  有时看到的都不是回忆,哪怕从未见过沙场模样,也会忍不住去描摹,惨烈死尸,冲天火光,断戟裂箭,彷佛当真亲眼看到系了她一整颗心的那人,背光而战,背影熟悉到已经刻在了心底,却不回头,只一头扎进了血和火的炼狱中。紧接着便是冲天的喊杀声,箭雨火浪扑面而来,转瞬间便吞噬了那身背影,一滴不剩。

  萧白玉急切的伸手去抓,却猛地坐了起来,她愣愣的坐了好一会儿,眼前依旧是血红一片,团团漆黑凝固在视线中,似是在遍地的鲜血中泼了大桶的墨汁。

  “玉姐姐!你怎么醒了……”有声音自耳边传来,萧白玉转头去看,视线所及却依旧是红与黑交杂团揉在一起,似乎还闻到了其中令人欲呕的血腥味。她紧紧皱起眉,捂着胸口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她还没醒,潭月你让一让。”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萧白玉却怎么也看不清她们,只觉得一股气顶在胸口,随时都能破体而出。

  “去打水,拿手帕来。”话音还未落,萧白玉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抬了起来,掌心忽然一下有了刺骨的剧痛,她冷不防的痛哼出声,顶在胸口的那股气随着刺痛突的爆发开来,一鼓作气的直冲而出,她下意识的一侧身,猛地吐出了那口气。

  立刻便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断断续续的说道:“堂,堂姐,玉姐姐吐了好多的血……”

  沾了水的手帕在嘴角处擦拭了几下,瞬间就被鲜血染红了去,啪的一声被人甩进水盆里,有人冷哼道:“正常,这多少个月了,便随意挑一个功夫不错的武林中人,这么作几个月,也早入土了。”

  萧白玉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都被困在梦魇中,还从未睁开眼,待堵在胸中的那一口气被剧痛逼了出来,她才有力气动了动眼睫,缓缓睁开了双眼。五感慢慢回来,臂上有一阵阵紧缩滑腻的触觉,她低头一看,一个扁平的蛇头滴溜溜着眼珠望着她,掌心赫然留着两个血洞,应是被它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终于醒了?我们还打算在九华山上给你寻一块好地,明年的今日就去给你送一盘果,聊表心意。”姜流霜一伸手,那条缠在她手臂上的蛇送了开来,顺着姜流霜的手指缠绕而上,盘旋在她肩头,两颗尖牙依旧闪动着淡淡的红光。

  姜潭月扯了扯她的袖子,要她别再说下去,才坐在床边,宁愿看着床榻大片大片浸染的血迹,也不敢再去看坐在床上的那人,小声道:“我们一回来就看见玉姐姐你倒在椅上……辛亏没让孟前辈看见,不然真的要吓死她了。”

  萧白玉用拇指轻轻擦过嘴角,触手一片粘腻,拿下一看指腹都被染的血红。姜流霜看她那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真的是忍了她很久了,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是明知劝不动,二也是自己救得回来,才任由她放肆的自我折磨,却不料她的程度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姜流霜指了指被褥上的鲜血,冷道:“你方才至少吐了你三年的寿命,这三年的寿命换了什么,你哪怕有一点的开心起来吗?”

  萧白玉沉默的坐了一会儿,开口时嗓子像是被刀划过一般,火辣辣的疼:“我睡了多久?”

  姜潭月一听她嗓音粗粝,眼疾手快的端来一杯水,回道:“我用金针刺了你睡穴,按理来说你至少能睡十天,但玉姐姐你三天就醒了……”

  萧白玉捏着茶杯一动不动,目光落在微微摇晃的水面上,几根茶叶起起伏伏,不由自主。然后她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语气温柔和缓:“潭月,流霜,多谢你们。九华山同周遭百姓也暂且麻烦你们几位照看一下,小绘和楚姑娘现在不在山上,你们请代为转告我的谢意。”

  姜潭月不明所以,有些慌张的询问:“玉姐姐,你要去哪?”

  姜流霜却是静静的看着她,语气无甚起伏道:“想好了?”

  萧白玉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晃了晃茶杯,便看到几根翠绿的茶叶根在杯中时起时伏,颠来倒去,就同自己一样。想好不想好又有什么区别,上天也这么晃一晃,她们的一生便在这浑浊的世间跌来倒去,于是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去邺城。”

第104章 燕山胡骑鸣啾啾(伍)

  六月的盛夏里酷暑难耐,偶有一场小雨,也像是烈火浇油,洒在被烈日熨烫的大地上,水渍转眼消逝,若细细凝视,还能瞧见淡淡蒸腾而起的白烟。这样的时节放在平日里,哪怕再炎热几分,人们心中也是雀跃的,田里一片金黄,街上车水马龙,家中粗茶淡饭,再打一壶浊酒,处处都是盛夏独有的欢乐。

  可现下邺城以南几里处的三台村中却不见半个人影,明明是麦子花生熟透的日子,放眼望去田里竟是一片灰黑,破烂的农具四处散乱,松软的泥土被遍布的脚印踩得结实,烂在田里的秧苗弥漫着阵阵腐败的气味。偌大的村里瞧不见一缕炊烟,也不闻半点鸡鸣狗吠。

  便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到了铁靴沉重而混乱的落地声,五个披甲挎剑的士兵互相推搡的向村口挤来,铜铁皮革打造的简陋盔甲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头盔早不知丢到哪去,每个人脸上都是风尘仆仆的疲惫万分。

  直到瞧见了村中的一户户人家,尘埃下的双眼才露出些许光亮,一人解下佩剑重重的在地上敲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我等奉常将军之名来此收缴赋税,事关前线军粮军晌,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士兵在村中晃悠了一圈,又提高音量大声重复了几次,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似是整座村庄都已人去楼空。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去推房门,门似是拴住了,一推不动,再后退了几步,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顶住房门的木板应声而断。

  几个人兴冲冲的挤进去,四处搜刮了一番,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整个茅草屋空空如也,甚至连水缸里都只剩一层泛着异味的绿水,明显不能喝了。有人嚷嚷着咒骂了几声,狠狠一脚踢烂了水缸,瓦片四处飞散,乒乒乓乓的撞在地面墙壁上。

  淡绿的坏水顺着腐朽的木头地面蔓延开来,给整个死气沉沉的草屋又添了一道臭不可当的味道,然而那摊死水并没有完全蔓延开来,而是古怪的停在一处,淅淅沥沥的漏了下去。几人觉得奇怪,抬脚跺了跺那块地,惊讶的发现原来那是一层中空的木板,下面还有一层!

  几人又有了希望,绕着木板四处敲敲打打,却始终找不到打开地窖的机关。终有人不耐烦,想用蛮力破坏这块木板,便抽出佩剑顺着木板缝隙猛地刺了下去。

  “啊!”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自地下传来,十足的凄厉,持剑之人被吓得手上一软,脚下一滑,连剑也没有拔出来,咚的一声跌坐下来,其余几人也都是大退了几步,瞪大双眼紧盯着那一块地面。

  只见那块木板动了动,稍稍抬了起来,间隙中露出几双恐惧哀求的双眼,剑尖卡在木板中,只刺出了一小截,应是未曾伤到人。立在上面的几个魁梧士兵一瞧,只觉是被人耍了一番,登时心头火起,一手一个将地窖中藏着的一家三口提着衣领拎了出来,怒骂道:“家中分明有人,方才为何不应声?好大的胆子,竟敢戏耍你军爷我!”

  小女孩被妇人紧紧搂在怀里,袖子死死的掩着小孩的嘴巴,满脸的懊悔惶恐,似是方才一时紧张忘了捂住小孩的嘴巴,才让她被剑尖吓到尖叫。男子像是小鸡一般被士兵提在手中,下意识的便瑟缩起来,可转头一看妻女,又不得不抬起头,挤出笑道:“我等小人哪里敢戏耍军爷,只是近日盗匪流窜,不得不防。”

  几人也懒得同他废话,松手将他甩到一旁道:“快些把这次的赋税交来,手脚麻利点,便饶你一命。”

  一听赋税二字,夫妻俩身子都是一抖,对视一眼后还是男子颤颤巍巍道:“军爷,不是小人不愿给,这几月来已经收了三回赋税,今年又颗粒无收,小人实在是什么也给不出了啊。”

  一人皮笑肉不笑道:“什么也给不出?也罢,我们弟兄死伤大半,人手正缺,便把你拉去充军!”

  话音还未落,妇人便已哭嚎出声,一边哀求一边磕头,只求几位军爷高抬贵手放过自家男人,她怀里的孩子也扯着母亲的衣服惶恐不安的哭泣,男子颤抖着搂着妻子的肩,眼神瞟向了墙角,搁置了好几月未用过的柴刀,在阴暗的屋里映着铁锈的影子。

  “大哥,地窖下有米缸!”有人探手去拾缸,重量很轻,估计就剩两三碗的样子,这么小一个缸,将将铺满了底部。然而,那是这一家三口最后的一口米粮,那是在这个死人骸骨相撑住的战乱时节,最后一丝希望。

  之前三次来人收赋税,已经几乎把全家能给的财物都掏了出去,并非不知战场之残忍,也并非没有感激,只是当到了连自己要死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时候,如何能再去顾忌到他人。

  猛地一人冲撞过来,方才还哭天喊地的妇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撞开地窖口的几人,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把那小小的米缸紧紧藏在怀中,冲出狭小的茅草屋。她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手中紧握着一把生锈的柴刀,眼中再不见畏惧,只剩孤勇。

  几位军爷一愣,紧随而出,夫妻两抱着个孩子如何跑得过铁靴,只几步便被围了起来。士兵面目逐渐狰狞起来,哐啷几声抽出佩剑,如同化作一群饿狼,眼中只瞧得见那个米缸。他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两天两日没进过米水,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管它前面站着是自家百姓还是大金敌军,谁都想活下去。

  没有任何犹豫和试探,毕竟是在沙场出生入死的军兵,抬剑便直冲对方咽喉而去,半点活路也没留。男子把妻女死死的护在身后,双眼看着长剑疾刺而来,双手握着柴刀疯狂的挥动起来,却也不知自己劈到哪里砍到哪里,只盼着能挡下剑招。

  然而凡夫俗子再怎么挥洒蛮力又怎能挡的下灵巧的武学招式,眼看着长剑不知怎么避开了乱挥的柴刀,剑身却忽然撞上了一片轻而薄的树叶,树叶不堪一击,被剑刃利落的一分为二。可就这么轻不可量的力道,却让剑锋偏了一寸,正巧碰上了尽全力挥舞的柴刀,咣的一声巨响柴刀同长剑一起弹飞了出去。

  军爷脸色铁青的后退了一步,垂下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面前瘦弱的男子绝不可能接的下这一剑,分明是突然一股力道涌来震飞了他的长剑。旁人不晓得发生何事,咋一看还以为被风一吹带跑了长剑,欲要举剑再上,又几枚树叶飘来,故技重施,将其余四人手中的长剑挨个弹开。

  这下再如何愚钝也看得出有人插手捣乱,虽不知来者何人,但他们绝不可能放弃近在眼前的米粮。京城在谦王的把控下军粮已断了数月,若不是靠着附近几个村庄接济,邺城怕是早已成了一座死城。

  几名混身染血的士兵反手掏出匕首,仗着身形优势猛扑而上,只把那小缸看做绝世珍宝,不惜以命相拼。然而一声悠悠的叹息传来,几人的双腿似是扎根在地上,竟一步都迈不动,轻薄的衣袖拂过皮革扎紧的手臂,手上不自觉的一松,转眼间匕首已脱手而出。

  众人眼前一花,再眨眼时人群中立了一席雪白长衫,她的到来悄然无声,未曾引起半点微风的波动,待她甩袖抬眉时,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几人都看直了眼,一席白衣恍若松下清风,潇洒清丽,高远绵长。

  萧白玉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柄上刻了一个“常”字,的确是常将军手下。她自九华山一路奔来河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遇旁人号泣挥涕也是常事,甚至也见了抱子弃草间的饥苦妇人,她看不下去,能帮便尽量帮了,给流离之人指了去九华山的路,便连出九华山时带的满满一钱袋的盘缠,也都给予的所剩无几。

  接连数日餐风饮露的奔波,眼看着进了河北,离邺城只有一日的路程,路经三台村时本想歇歇脚,可打眼一看村子一片死寂,店家人家尽皆紧闭房门,本想就此作罢直接上路,却不想又遇到了一桩子事。只是离邺城越近,她便越不想出现在众人面前,不愿被任何人知道她来了邺城,但看这些人并无收手的打算,迫不得己也只好再插手一次。

  萧白玉摸出钱袋掂了掂,还有最后几块碎银,便分两份,一份递给了瑟瑟发抖的夫妻俩,一份同手中的匕首一起递向几名士兵,正声道:“这些你们拿去,莫要再去抢掠村民。”

  其余的话她不想说,也没什么资格去说,她清楚自己这一路来所给予的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做不到冷漠的旁观,真正受苦的永远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中原大地峰峦如聚,战事风火也波涛如怒,说到底,也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然而她也无法去怪责这些不讲情面的士兵,瞧他们沾血染尘,想来也是历经苦战,中原内地都如此兵荒马乱,苦难连连,那刀剑拼杀不断的边关,又该是怎样一副无贵无贱,同为枯骨的血腥炼狱。

  萧白玉不愿久留,将钱袋和匕首塞至士兵手中,脚尖一踏便要离去。只是腿上突然扑来的一团重物阻了她提气运功,她低头去看,便见只能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晃悠悠的扑在她腿上,因为饥饿而泛黄浮肿的圆脸抬起来望着她,说话倒是清楚:“大姐姐厉害,爹娘平日里只管哭,厉害的大姐姐去劝劝他们。”

  饶是萧白玉一路已见了太多乱世流离之事,还是被小女孩纯真无暇的目光催的心中一酸,这天下间多少人到死或许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只是昏昏沉沉的受苦,却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萧白玉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顶,温柔的双眸中带着令人迷醉的安心,她柔和而坚决道:“我答应你,再熬一个月,你爹娘就不会再哭了。”

  小女孩懵懂的点了点头,只听到了爹娘不再哭,便破涕为笑,转身又跌撞的扑进娘亲怀里。萧白玉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没能坚持过几息,很快又灰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