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110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王管事点着头,说道:“修建永陵的材料,那可是上好的汉白玉,唐郎中看中了那些玉,便让人在修筑的过程中偷偷将汉白玉的中间挖空。”

  他直接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来比给宁澄荆看,“那么多成块成块的汉白玉,外围一圈最后只留了手指这么长的厚度,中间那么大的地方,全是空的。”

  宁澄荆简直是闻所未闻,震惊道:“所以支撑永陵的汉白玉墙,里面全是空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连修筑皇陵的东西都敢贪?”

  “谁能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王管事道,“唐郎中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本来也以为会是天衣无缝。可偏偏在永陵即将建成时,突发了一场大雨。大雨致使山石滑落,永陵地处半山腰,空心的汉白玉墙根本承受不住山石的压砸,就这么塌了一半,还死了不少的工匠。”

  “事发后,唐郎中稳住了永陵的其他人,不许他们将消息走漏出去,又连夜找到了老太爷,将此事一五一十全无保留地说了,求老太爷救他一命,否则整个唐家都要下狱陪葬。老太爷虽然恨他连皇陵的东西都敢贪,却也不得不出手相助,不然失了唐家这么一个助力,往后朝中办事也多有不便。”

  宁澄荆看着账目上那一笔大额的出账银子,猜问:“那这笔钱用在了新购筑建永陵的材料上?”

  “是。”王管事道,“唐郎中把汉白玉挖空之后,转手就全部倒卖了出去。后来永陵坍塌,他一时之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填补,老太爷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部筹集到,只能先急购了一大批石材来充数。”

  宁澄荆问:“这件事就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会发现吧?”

  王管事道:“可能是上天要给唐家一条生路,就在永陵坍塌后不到三日,便出了彗孛天象的事情。老太爷于是颠倒了时间,将永陵坍塌说成是彗孛天象出现后才有的灾祸。永康爷那时候缠绵病榻理不了朝事,便让睿王帮着打理。帝陵坍塌这事太大了,外加又有天象降世,睿王为了大局,便下令将永陵坍塌的事情强压了下去,这才没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宁澄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也没有人特地去查吗?”

  王管事道:“之后的事情小的就不清楚了。总之这两笔账额就是这么来的,后面的这笔进账,是事后从唐家来的。”

  宁澄荆俨然有种惊魂未定的后怕感,他看着这账上冷冰冰的墨字记载,心底里拔凉一片。

  烂透了。

  大楚这样的一个国,就如当年被挖空了中心的汉白玉,已经被蛀虫啃噬得只剩外表华丽的躯壳,这里看上去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却比那肮脏的泥潭还要污秽不堪。

  他心情沉重地合上账册起身,脚下甚至还有些不稳地踉跄几步。

  “四爷当心。”王管事忙扶住他。

  “我没事。”宁澄荆双手撑着桌面站了一会儿,对他微微颔首,“耽误你这么久,你先去用膳吧。”

  “哎哎。”王管事确认他无事,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四爷。”下人又来催问他,“先用膳吧。”

  “不吃了。”宁澄荆没了任何胃口,他淡淡地一语而过,快步便走出了账房。

  鞑合前些日子递了国书商谈联姻之事,再过一段时日就要抵达邑京,宁澄焕正在鸿胪寺与一干人商议着事宜,宁澄荆就在外面等着。

  这一等便到了日落时分,商议事宜的那一间室门终于开了,宁澄荆远远地看着一干人走出来,对着最后面的一人喊道:“大哥。”

  宁澄焕回头一看是他,有些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有些事情我想问问大哥。”宁澄荆目色平平地看着他,“大哥这会儿有空吗?”

  “我晚上又不是不回去,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我回去了再说?”宁澄焕笑问。

  宁澄荆道:“我等不了了,现在就想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群都散去了的缘故,这一刻的鸿胪寺忽然安静非常,连鸟雀的声音都不得闻见。

  宁澄焕敛了敛笑,问他:“什么事?”

  “我想知道当年永陵坍塌后的事情。”宁澄荆声音不大,刚好够让宁澄焕听到,他看着自己的这位大哥,尽量平静道,“大哥应该知道的。”

  “王叔应当都给你讲过了。”宁澄焕道。

  “讲了一半,后面的事情他不知道了。”

  “后面的事情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那两笔大额的账目就行。”

  “不。”宁澄荆坚持,“我想知道。”

  宁澄焕无奈,只得道:“你让我从哪里给你讲?”

  “睿王把永陵坍塌的事情压下去之后。”宁澄荆问,“动静压下去之后,不可能不派人来查吧?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压着了就不管不问。”

  “是要派人来查。”宁澄焕道,“但是永陵不能查,一旦查了,那些被挖的汉白玉就会暴露出来,唐觉五百口莫辩,他死罪难逃。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家也会遭受连带。”

  宁澄荆问:“父亲做了什么帮他躲过一劫?”

  “永陵坍塌是件大事不假,可若是在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件比这更大的事情出现,那么人们的视线就会转移,继而去注意那件更大的事情。”宁澄焕说到这里就停了,他的眼眸里倒映出宁澄荆错愕震惊的面孔,自己则无比淡然。

  “文泽瑞。”宁澄荆的声音在抖,“所以才会有文泽瑞通敌叛国的事情,是不是?”

  “是。”宁澄焕道,“父亲与睿王不是一派,更是多有政见不和之处。若是在姑母的把持下,能有个听话的皇帝,那么宁氏一族就永不会败。”

  再后面发生的事情,便是如今世人所熟知的模样。

  睿王受到波及,最后冤死狱中,与宁据敌对的睿王一系人等也几乎全部被清理出了朝纲。永陵坍塌归咎在了不详的天象上,彼时朝中动乱过大,宁据提议大事化小,不再重提专查,又让工部司尽快修缮塌陷的部分。

  一切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无人再关注区区的一个永陵塌陷真相,这一段险些要让唐家门楣陨落的秘闻就此被压制着永远成为了过往。

  永康二十二年,年幼的建王在权势的争斗中被推上了龙位。秦祯那时什么都不懂,他坐在高位之上,看着下面身着朝服的臣子对他山呼,觉得格外地新鲜。

  他不曾知道有人会从此苟延残喘,隐姓埋名寄居他人篱下,甚至在多年后与之相见时,还能吟吟带笑地喊一声“阿霁”。

  闻君贵家郎,堪不知往昔。

  过往的一切散如烟沙,他的姓氏被遗留在了无人记得的角落,文家子自此再不复存,他更名唤作了范霁。

第106章 烙印

  清漪院多了赵瑾来住后,秦惜珩将每晚歇息的时间都往前提了半个时辰。

  人前时,两人还是淡淡地没有任何表示,夜色来临后,秦惜珩便让人在卧房内的地上铺上一层棉被,再喊赵瑾进来。

  这看似繁琐冗余的事情,渐渐地在两人眼中成了每日的乐趣。

  “阿姊生了。”秦惜珩蜷在赵瑾怀中说,“是个女儿,我去瞧了瞧,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

  赵瑾笑道:“婴孩出生时都是皱巴巴的。”

  秦惜珩“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赵瑾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安静下来,因此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怀玉。”秦惜珩突然一喊,说道:“我们养一个孩子好不好?我去宗室里找一个不显眼的。”

  这下换成赵瑾沉默起来。

  秦惜珩没等来她的回答,赶紧又道:“我说着玩的,养孩子多累啊,得关心他有没有吃饱,夜里睡得好不好,功课有没有长进。这样一看,没有孩子其实挺好的,你说是不是?”

  “嗯。”赵瑾应了一声,又在她背上拍了几下,“睡吧。”

  秦惜珩听着她有些低落的声音,这一刻没来由地后悔。她借着窗户缝里透进来的月色看着赵瑾已经闭上的双眼,忍不住想要摸一下她的脸。

  “做什么?”赵瑾却在这时突然睁了眼,一下子就抓着了她的手,“想趁我睡着了对我做点什么?”

  “我能对你做什么。”秦惜珩小声道,“只有你能对我做什么。”

  赵瑾轻轻笑了笑,按着她的手收到被子里,说道:“好眠。”

  她嘴上这么说,可自己却是彻夜未眠。这个晚上她几乎是数着秦惜珩的呼吸声等到了天亮,在晨光撒入窗棱的那一瞬间里,她看到秦惜珩的睫毛动了动,旋即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几乎是在赵瑾闭上眼睛的同一时,秦惜珩便慢慢地睁了眼,她在被子里找着了赵瑾的手,牢牢牵住后换了个姿势,继续缩在赵瑾怀中睡。

  赵瑾感受着她呼气的频次,确认她真的睡着后,悄悄地挣开了牵在一起的手,又小心地挪动着身体起床。

  她照例把地上的被子弄乱,出门后果然看到了候在院子里听从差遣的一干下人。

  早课与晚课是赵瑾断不可少的练习,但不知是因为昨夜一宿未眠,还是因为心中有事,她今日提起了枪,却怎么练都不能令自己满意。

  与其这样,不如不练。

  赵瑾放下枪,牵着飞琼出了门。

  邑京里的富贵易让人迷眼,赵瑾驰在马上,忽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她漫无目的地绕着邑京走了一圈后勒转缰绳,来到揽芳楼前下了马。

  老鸨瞧见她,忙让人去牵马,自己迎上去问:“侯爷今天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赵瑾没有心思对她露笑,只是淡淡道:“给我找个会弹曲的来,还有,多来几坛酒。”

  老鸨也看出了她今日很是不悦,因而也收起了往日的嬉笑,差人就安排了厢房,把乐娘和酒也一并送了过去。

  赵瑾坐下之后就开始喝酒,乐娘在旁一曲接着一曲,她就在桌案后一杯接着一杯。

  竹笙听说她来,赶紧就来了,赵瑾看他一眼,说道:“今日不用你。”

  她端着手中的这杯酒便是一饮而尽,竹笙在旁看着却不敢劝,只能问道:“侯爷不高兴吗?”

  “是啊。”赵瑾放下手中的杯盏,喃喃出声,“我不高兴。”

  竹笙不敢问原因,又小心翼翼道:“那我陪侯爷一起喝?”

  赵瑾道:“我酒量很好的,可别到时候先把你给灌醉了。”

  竹笙道:“能喝多少是多少,至少也比侯爷一个人喝要好。”

  “好。”赵瑾也给他倒上,两人碰了个杯。

  赵瑾今天什么都不想去想,就想在这里醉生梦死,但云鸿和白露得了沈盏的话,硬是来劝她不许多喝。

  “喝酒你们也要管。”赵瑾没尽兴,就想回去之后把自己关起来继续喝。

  “侯爷上马车吧。”老鸨赶来说了一句,赶紧给人使眼色将马车套好。

  赵瑾喝了约莫两三壶,脸上照常没有任何变化,她靠着马车的车厢,外面的街市之声就这么传来,这一路吵吵嚷嚷,赵瑾心里却静若止水。

  她知道秦惜珩多想要一个孩子,可她给不了。昨夜她听到秦惜珩着急地改口,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月老祠的红绸,竹林里的弄月,以及过往许诺过的天长地久全都历历在目,可这些都是她偷来的。

  赵瑾无法想象秦惜珩背身离去的那一天,也无法预料到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她担惊受怕地承受着这份爱,每天如履薄冰。

  “侯爷,到了。”车夫在外面喊着,赵瑾下车一看,竟然把她送到了公主府。

  赵瑾无奈,扶着额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还是敲门进去。

  门房见她回来,顺口一说:“侯爷,公主进宫去了。”

  “知道了。”赵瑾想了想,还是又道:“送几坛酒来含章院。”

  如果秦惜珩嫁的是个男人,那她能如愿以偿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经历寻常女子都能经历的一切,不必像现在这样枯守着她,大婚半年了还是块完璧身。

  赵瑾喝着酒,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更希望自己是个男人。

  她从前从不怨恨上苍让她生作女儿,即便藏匿身份,她也能用女儿身挑起梁州,她能做得和男人们一样好。

  可是秦惜珩于她而言终归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