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分手 第24章

作者:符黎 标签: 近代现代

  杨爱棠低着头,昏暗的光线里,他只是抱紧了那两份报告,眼睫毛安静地垂落,忽然,掉下了两滴水珠。

  程瞻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团火,一下子就被浇灭了。可是却有更深、更可怕的焦躁感,渐渐从那水滴滴落之处扩散开来。

  “我不是为了,”杨爱棠慢慢地吸着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为了听这些话,才留下来等你的。我……我很感激你,但是,如果你只想说这些话,那……”

  他停顿了很久,程瞻也等待了很久。最终,他没有把话说完。也许是极度的紧张、焦虑、疲惫、酸楚、委屈全部混合在一起,他的肠胃也痉挛地绞紧了,额头上渗出汗水,全身都在颤抖。他再也不想给程瞻看见这些了,他想走。

  所以他机械地转了半个身,试图走出这个门。

  程瞻却突然拉起他的手腕,长腿一迈,就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不得不被程瞻拽着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乐队的表演仍在继续,尽管二楼的事态一度吸引了若干观众的视线,但很快他们也就放弃了好奇,再度投身于快活的空气中。

  程瞻的背影像带着风,他们挤过楼梯下另一侧的空间,穿过员工通道,推开准备室边的一扇铁门,便走出了酒吧。

  城市的黑夜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这是一条狭窄的仅两人宽的后巷,酒吧后门上的壁灯孤伶伶地照亮三四米远的范围,更远处就不知道了,或许是车水马龙的三里屯大街,也或许是更冷、更黑、更一无所知的死胡同。

  程瞻停下了脚步,手劲也终于松了一些,但仍不肯放开。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发哑,“爱棠。”他说,“……不要哭。”

第35章

  杨爱棠早已不哭了。

  不如说,他都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什么偏偏要掉了那么两滴泪。

  夜晚的小巷里,秋风寒冷刺骨,有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到他脚下,又掉下台阶,飘荡在下水道的铁网格上。刚才抱得死紧的文件夹也不再能给予他什么温度了,他低头点检了一番,实际什么也没能看进去,的确如程瞻所说,不过是一破报告而已,周总尚且不管,他为什么要管?

  可是程瞻不会明白的,他永远不会明白被不紧不慢地追赶着、威胁着、压制着是什么感觉。程瞻可以砸门,可以摔杯子,可是杨爱棠不行。他只能求对方高抬贵手而已,尽管这是一句看似很泛泛的话,但其实已经蕴含了杨爱棠最大的勇气了。

  程瞻不能因为他反抗的姿势不够漂亮,就说他是活该。

  他静了很久,说:“可以放开我了吧?”

  程瞻微微一怔。似乎到这时,他才感到指节发麻,在杨爱棠平静的眼神下他无所遁形,几乎是逃避一般放开了手。

  杨爱棠一时却也没有力气走路。他在酒吧后门的台阶上坐下,像只鸵鸟似地将头埋进臂弯里,质检报告被他扔在了一边。

  程瞻闷声说:“你等我一下。”

  杨爱棠不想回应。大约过了几分钟,程瞻的脚步声走远又走近,似乎还跑了起来,他根本不感兴趣,直到程瞻轻轻叫了他一声:“爱棠。”

  杨爱棠抬起头。一罐打开的果汁出现在他眼前。

  程瞻说:“我找到一台自动贩卖机……”

  杨爱棠接过,是一罐复合型热带果汁,罐身花花绿绿的,并不配衬这万物凋敝的秋天。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口渴了。于是他一口气就喝了小半瓶。

  程瞻背靠着酒吧后门对面的墙,凝视着他的表情和动作,那始终紧拧的眉毛和绷住的肩背终于缓慢地放松下来。

  “对不起。”程瞻说,“我还是来晚了。一开始我没想到齐永海就在二楼,去问了一下值班经理才知道……”

  杨爱棠无感情地笑了笑。

  这个对不起,听起来很真挚,但却不应该由程瞻来说。

  这整件事情,都和程瞻没什么关系,程瞻本不必为了安慰他,就给他补上一句对不起。

  但他到底应该讲礼貌,对方无论如何是挺身而出救了自己。杨爱棠麻木地运作起来:“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我说了,我很感激你。你那位朋友,也是老板吗?有空也要谢一谢他。”

  “嗯。”程瞻抬手按了按自己的上臂,闭了闭眼,才继续说,“刘——我朋友刚发消息来,说齐永海已经消停了。他以后都不会再来折腾你,你不要……害怕。”

  可是对一个受害者说“你不要害怕”,不论什么语气,不论程瞻往这句话里灌注多少沉甸甸的意味,它都仍然显得很单薄。

  “他知道吗?”杨爱棠却突然说。

  “什么?”程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说我朋友?他大概不知道吧……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虽然“我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也很难概括清楚。

  程瞻又说:“但他人不错,二话不说就肯来帮忙……”

  杨爱棠笑了笑,“那他今晚知道了。”

  “你担心这个?”程瞻说,“我可以去跟他讲清楚。”

  杨爱棠很累地抬手遮了遮眼:“是你的朋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程瞻闭嘴了。在杨爱棠面前,他是如此地笨嘴拙舌,不论是多说、少说还是不说,好像都永远把握不住恰当的时机。

  杨爱棠将剩下的果汁也喝完了。“咕嘟咕嘟”地,壁灯的光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延伸向他那雪白的衬衫领下秀气的锁骨。程瞻看了半晌又垂眼,曲起一条腿,靴子后跟闷闷地踢了踢墙角的石砖。

  “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我也没有那么脆弱。”果汁的清甜润过喉咙,使杨爱棠的声音里飘出一些纯真的香气,“今天我并不是冲着鱼死网破来找他的,你明白吧?他也有他的顾忌,就算再不检点,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你真当我是十几岁的小女生啊?”他温和地笑,“我也是权衡过了,任何事都有个收益风险比——”

  “我不权衡。”程瞻打断了他的话。

  杨爱棠抬眼。

  程瞻呼出一口气,语气仍然淡得像秋天,“爱棠,你的事情,我都不权衡。”

  *

  杨爱棠低下头,闷笑起来。说不清楚有什么好笑,也或许只是为了掩饰别的表情,他笑到肩膀都抽动起来。继而他一手抄起文件夹,一手拿着空空的果汁罐,慢慢站了起来,走出几步,又站定。

  “走吧。”他一副很轻松的模样,回头朝程瞻笑。

  程瞻静默。似乎杨爱棠这个反应并不在他意料之中,杨爱棠要走了,要离开这条渺无人烟的梦一般的小胡同。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挽留不住他。

  杨爱棠此刻的笑容,和他下午三点在程瞻门前的那个笑容隐约地重合,它意味着杨爱棠到底不会再向他敞开。杨爱棠有很多秘密,有的甚至很痛苦,但无论如何,程瞻都不配再听见了。

  即使他今晚做了那么多幼稚的事,尽管他都说了,他不权衡。喝过的酒,抽过的烟,烧出去的怒火,掉下去的坦白。杨爱棠还是要走。

  程瞻往前走了两步,杨爱棠眨了眨眼。

  一定是有预感的吧。杨爱棠那么聪明,那么警醒,但他没有躲开,便任由程瞻高大的阴影覆盖了他身上的光。他脸上那虚幻的笑容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种极度的认真。

  他也在端详着、测算着、辨认着程瞻。

  他们虽然已经亲吻过无数次,但亲吻的准备动作,到底只有那么几样。

  程瞻俯下了身。

  *

  先是上唇。

  程瞻轻轻含住杨爱棠的上唇,再用舌尖小心地将它润湿,在唇的柔软褶皱间慢慢往里侵入,直到舔上了杨爱棠的牙齿。杨爱棠不敢伸舌头——他实际上什么都不敢做,好像一旦他稍微动弹,就会惊破了什么,他就是那些鬼压床的传说里那个不能出声的书生——那唯一一盏壁灯的光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小巷两边的墙砖都往两人身上侵压过来,明明程瞻没有动,他却感觉两人挨得越来越紧,他的衣领好像也能感受到程瞻的胸膛。

  热带果汁的辨不清的气味在呼吸中弥散开。程瞻耐心地舔着他的牙齿,渐渐将他的两片唇一起吮住。他在那灯光编织的水果味瀑布里挣扎,看见程瞻微微垂落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圈又一圈瀑布的影子,又不断在两人身周溅起涟漪。

  杨爱棠终于感到呼吸不过来,蓦然不受控制地呜咽了一声。

第36章

  程瞻似乎犹豫地放松了一瞬。只这一瞬里,杨爱棠便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

  杨爱棠感到迷茫,一时间,甚至不能确信眼前人是不是已经和他分手的前男友。他们刚才接吻了?可是所有的气息和动作都那么熟悉,好像根本不需要大脑的调度,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

  ——可是,凭什么?

  他依然能从程瞻的亲吻中获得力量,这才是最荒唐的事。

  杨爱棠在幽微的夜色下转过脸去。“走吧。”这一回,他的声音更低了几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这条小巷。谁也不再言语,只有各自踯躅的脚步声,到大街上后,就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有时杨爱棠会猜测,程瞻是不是已经走到岔路上去了?他总不能回头去瞧,好像他很在意似的。可有时肃肃的西风吹过,他就能感觉到,程瞻还在他的身后,安安静静地跟着。

  他在一家新开业的网红店前抬起了头。好长的队伍啊,从店门口出来,自发排出了好几个弯。这么晚了,店家的库存还没有用光吗?他觉得好笑。

  “想吃吗?”他身后的男人开口。

  杨爱棠没有回答,待走过了那家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回答的时机。有些尴尬,好像他有意要撂着对方,可谁知道呢,他只是真的不想回答。

  程瞻总是在揣摩他。他心情如何、想要什么、打算做什么,揣摩他似乎已经变成了程瞻的习惯。分开大半年了,原来还没有治好。

  杨爱棠想,他们分开的时间一定还不够久。再久一些就好了,再久一些,等所有习惯都从自己身上撕掉,就谁也不会患得患失,谁也不会意乱情迷。

  “爱棠。”在工体北路的路灯下,程瞻叫住了他。

  杨爱棠停步。

  “我的车停在那边的地下车库。”程瞻看着他,轻声说,“让我送你,好不好?”

  杨爱棠看见他身后愈加华丽招展的三里屯village,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人流熙攘的地铁站。他忽然觉得这并不是他的选择,而是程瞻的选择,程瞻想要送他,不然的话,程瞻良心不安。

  他想了想,说:“那你等一等。”

  他把文件夹交给程瞻,自己进了街边的一家便利店,程瞻不知他葫芦里是什么药,只能在店外无措地等着。他出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买,只捏着两只拳头伸到程瞻面前。

  “我有一枚硬币。”杨爱棠说,“你猜猜看在哪只手,猜中了就可以送我回家。”

  程瞻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杨爱棠真狡猾。

  他面无表情,不论程瞻的目光移到哪一边,都绝不给程瞻任何的提示。过去他们也玩过这样的游戏,但那时候杨爱棠总是笑着的,弯着眼睛笑,带着酒窝笑,露着牙齿笑,笑到滚进程瞻的怀里,显得这游戏没有分毫的可信度。但现在他的冷静却令人紧张。

  程瞻意识到,如果他猜错了,杨爱棠是真的会把他扔下的。

  程瞻于是说:“真的是一枚吗?”

  杨爱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啊。是这个意思。

  程瞻低沉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拉住了杨爱棠的右手。杨爱棠却将左手摊开,左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枚一元硬币。

  “我去坐地铁了。”杨爱棠平平地说。

  程瞻眉毛上挑,却不放手。他的手掌包住了杨爱棠的拳头,然后五指缓慢而强硬地插入了他的指缝间,直到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的硬币掉了出来,被程瞻接住。

  杨爱棠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拼命地挣:“你放开我,程瞻!”

  程瞻眼中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影,好像玩游戏赢了一只猫。他偏不放手,拉着杨爱棠走上过街天桥。

  杨爱棠张口结舌。

  程瞻,他一定很得意吧,他仍然是这世上最擅长揣摩“杨爱棠”的人。自己就那么容易被看破吗?

  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过了过街天桥,只是这一回,程瞻在前,杨爱棠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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