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 第16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兰玉不置可否,二人错开了半步,下了许久的雨,地上泥泞不堪,即便二人小心,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将裤腿溅上了许多泥。天已经黄昏了,路上行人寥寥,茶摊外挂着的白帆湿透了,打了卷儿,缠着枯朽的老木头。

  一路无话。

  李明安想寻话说,却又怕让兰玉不高兴,他不时瞧兰玉一眼,倏而又去看路边的街道,显得有些局促。二人路过一个巷口,突然,李明安说:“九姨娘,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兰玉愣了下,李明安已经兴冲冲地跑入了小巷子,他跑得急,仿佛怕他久等了似的。兰玉看着他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李明安去得急,回来得也快,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说:“今日一直在施粥,都没吃什么,饿了吧。”

  他说:“这家小巷子里有一家糕点铺,店小,可他们家的驴打滚做得极地道,味道在这北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尝尝。”

  他噼里啪啦就是一通话,少年人跑得脸颊泛红,眼镜也歪了,见兰玉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自己的镜腿,将油纸包献宝儿一般凑兰玉跟前。

  油纸包里是码得齐整的驴打滚,犹带温热,泛着热乎乎的香甜味儿。

  “谢谢,”兰玉说,他伸手捻了一块,咬下一口,就听李明安巴巴地问他,“好吃吗?”

  兰玉瞧着李明安,笑着点了点头,“好吃。”

  李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看着兰玉脸上的笑意,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兰玉,我请你吃饭吧。”

  兰玉看着李明安,长街上匆匆地走过几个行人,盛夏时分,天色暗得迟,少年人一双眼睛晶灿灿的,镜片都挡不住里头的期待和忐忑。兰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中的驴打滚,擦了擦手指上沾的豆面,说:“三少爷为什么想请我吃饭?”

  李明安愣了愣,含糊不清道:“这个时候,正该用饭了,你我忙了一天……”

  兰玉说:“可只你我二人一起,于礼不合,”他抬起眼睛看着李明安,落日笼罩着清俊的眉眼,无端浮上了一层郁色,“我是你爹的姨娘,是三少爷你的小娘。”

  李明安抿紧嘴唇,轻声道:“我知你不是心甘情愿给我爹做小的。”

  兰玉笑了,说:“你怎知我不是,何况这李家里有几个姨娘,是当真愿意进李家的?”

  他语气怅然,李明安心都揪了一下,小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是。”

  兰玉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李明安道:“你不该被我爹困在李家后宅。”

  兰玉一怔,审视着李明安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青春而富有朝气,最是天真,也不知李家这虎狼窝里是怎么生出的小绵羊。

  兰玉笑了,慢吞吞道:“那你觉得,我该去哪儿?”

  李明安想了想,道:“这世上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兰玉看了他片刻,叹笑道:“我的小三少爷,你未免太天真了,若是你知道你出去了,等着你的是风吹雨打,饥寒交迫,还会想着往外飞吗?”

  “只怕,还不如做那笼中鸟,富贵雀。”

第28章

  兰玉话说出了口,不知是对李明安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他顿觉意兴阑珊,说:“走吧。”

  李明安干巴巴地应了声,跟上了兰玉。

  慢慢的,天空又飘起了雨丝,李明安一手抓着油纸包,一手打开了伞,将伞往兰玉身上倾了倾,二人也挨得更近。

  李明安心跳如擂鼓。

  靠得太近,李明安隐约闻到了兰玉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透着股子清冽,又不似寻常香料。

  李明安傻呆呆地问兰玉:“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兰玉说:“我不熏香。”

  李明安抽了抽鼻尖,却愈发笃定兰玉身上是有香的,可不知这香从何而来。他有些心慌,没来由的面热害臊,下了小雨,风也刮着,李明安一颗心都似挂在了风里,摇摇晃晃地落不到实处。路边行人走得急,只他们二人不急不慢,竟有几分雨中漫步的闲情雅致。

  李明安抓着伞柄的掌心都出了汗,他盯着脚下的石板,几乎将皴裂的石板盯出花儿来,过了一会儿,李明安问兰玉:“要是九姨娘,会怎么选择?”

  兰玉说:“嗯?”

  他问得后知后觉,兰玉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偏头看着李明安,笑道:“你觉得呢?”

  李明安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我只知你既不是笼中雀,也不是富贵鸟,你是兰玉。”

  兰玉微怔,对上少年专注的眼神,他认真道:“有一个美国人说过这么一句话,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大意是不自由,毋宁死。”

  “若是我,即便外头是风霜荆棘,我也是不惧的。”李明安道,“我不要一辈子做笼子里的鸟,大丈夫生于世,于国于民,当有所作为方不算白来一遭。”

  少年人就是少年人,谈起理想,言辞慷慨,满眼憧憬神往。兰玉看着李明安,脑子里浮现头一回他见这少年时,他就站在大街上,太阳也似,周遭聚集着人流。不知怎的,兰玉竟有几分被灼痛的愤怒,他前二十余年都活在勾栏里,见多谄媚讨好,见多醉生梦死,却从未见过这样朗朗干净的少年气,仿佛人本来就该如此。

  兰玉扯了扯嘴角,嘲道:“天真。”

  “三少爷,”兰玉看着掉落入泥潭的水珠,一圈圈涟漪荡开,“你大哥经商有道,能撑起整个李家,即便是你二哥李聿青,他精于谋算,跻身政坛,他日说不得也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你呢?”

  兰玉漠然道:“你今日之所以能站在此地侃侃而谈,所仰仗的,无非是李家给你的底气,保你衣食无忧,性命无虞。要是哪一天,你疲于生计,朝不保夕,连自己都护不住,又谈什么理想,说什么有所作为?”

  李明安愣住了,脸色微微发白,兰玉说完,看着少年无措的模样,懊恼地皱了皱眉,不过是个小孩子,他何必和他计较。

  兰玉轻叹了一声,道:“是我言过了。”

  他说:“有人生就在朱门绣户,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自然和寻常百姓不一样。”

  说完,他没有再理会李明安,抬腿就朝前走去。

  李明安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大抵是天色昏黄,又下了雨,竟让李明安觉出几分萧瑟。他不及多想,加快两步就跟了上去,打着伞,挡住了外头的风雨。李明安刚想说话,却听远处传来枪响,马蹄声如雷,轰然而来,当即面色微变。二人对视一眼,李明安抓住了他的手匆匆避入了小巷子里,兰玉踉跄了两步,跟着他躲入巷内。

  周遭的百姓似也听见了这骇人的动静,无不大门紧闭,就连狗吠了两声,都变得小了起来。

  二人躲在阴影里,兰玉身前是少年人稍显得单薄的胸膛,那颗心跳得迅疾,一声快过一声。兰玉抬起头看着李明安,李明安下颌紧绷,浑身都绷得紧紧的,有几分紧张的样子,他察觉了兰玉的目光,垂下眼睛,二人视线一撞,李明安就转开了眼睛,低声说:“你别怕,这几日直皖军阀交战,应当是要结束了。”

  兰玉应了声。

  李明安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又道:“等他们过去,我们就回家。”

  马蹄声渐近,却是一支军容齐整的骑兵踢踏而过,身后跟着踏着军靴的长队,无不持枪,高踞马背,冒雨而过时,很有几分肃杀之气。

  兰玉轻声说:“北平城里又要变天了。”

  李明安眉毛紧皱,这些年北平城风起云涌,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无论掌权的是谁,百姓的日子却越过越苦,窥不见一丝希望。

  李明安道:“这些军阀都是一丘之貉,狗咬狗罢了。”

  二人压低了声音,等冗长的队伍过去,李明安才发现自己竟还抓着兰玉的手臂,他呆了呆,不知怎么的,竟没有松开。兰玉自也发现了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李明安,道:“还不松开?”

  李明安:“……哦。”

  他脸颊发烫,猛地撒开手,眼镜也浮上了一层水雾,瞧东西都瞧不真切。李明安手忙脚乱地摘了眼镜,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可他手中还拿着伞,又提着油纸包,心慌,要将眼镜架上鼻梁时竟掉在了地上。

  兰玉见他慌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一笑,李明安越发无措,蹲下身去捡自己的眼镜。天黑了,地上积了小水滩,又有兰玉看着,李三少爷扭扭捏捏,越找越急,竟怎么都摸不着了。

  兰玉看着,慢慢俯下身,捡起溅入泥滩中的眼镜,还拿出帕子细致地擦干净。李明安眼前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清兰玉的动作,讷讷道:“……多谢。”

  兰玉随口问道:“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李明安老老实实道:“天生的,眼睛不大好,后来就越发看不清了。”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没了眼镜,就是半个瞎子。”

  兰玉擦了擦,却发现镜片已经裂了,道:“右边坏了。”

  李明安忙道:“不碍事,家里还备了两副。”

  兰玉哼笑了一声:“小瞎子。”

  李明安不恼,反而因着这过分亲昵的称呼难为情,他抿着嘴笑了笑,说:“小时候他们也说我是瞎子。”

  兰玉:“嗯?”

  李明安道:“学堂里的孩子,他们都笑话我。”

  兰玉看了李明安一眼,“后来呢?”

  李明安说:“我不敢告诉大哥,就去找我二哥告状,二哥反而摘了我的眼镜,丢进了池子里。我一恼,就和二哥打了一架。”

  兰玉莞尔,说:“你如何是李聿青的对手?”

  李明安不高兴道:“二哥就是年长我几岁,我若和他一般年纪,未必打不过二哥。不过从那回之后,学堂里再有人嘲笑我是瞎子,我便都还击了。”

  兰玉点头笑道:“人善被人欺,一味退让的确非良策。”

  说着,他抬手将眼镜架上了李明安的鼻梁,慢慢地说:“三少爷,你虽出生在李家,可李家再如何煊赫,你若不能和你大哥二哥一般,独当一面,便永远只能是李家的三少爷,依托于李家的锦绣富贵。”

  李明安怔怔地看着兰玉,兰玉已经站直了身,说:“回去吧。”

第29章

  北平城里兵荒马乱,二人晚归并未激起什么水花,只李明安的母亲赵氏守在门口,一见儿子,和兰玉匆匆对视一眼,顾不上他,就抓着李明安的手上下打量,一边埋怨道:“你不回家,跑去粥棚作甚?”

  李明安道:“就去看了眼,娘,你身子未好,怎么起来了?”

  赵氏道:“你大哥特意派人回来传话,说这几日都闭府不要出门,我见你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怎么能放心?”

  她絮絮叨叨地,咳嗽了两声,李明安抚了抚她的后背,下意识地看了眼兰玉。兰玉颔首以礼,便悄无声息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了。

  李明安想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扶着赵氏,道:“娘,外头风大,我陪你回去吧。”

  赵氏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母子携着手,她道:“你怎么会和九姨娘在一起?”

  李明安含糊道:“赶巧碰上了。”

  赵氏不做他想,说:“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爹的姨娘,即便是个男人,你该避嫌的,还是要避嫌。”

  李明安想着是他爹的姨娘那几个字,顿时觉得自己那满腔见不得的人心思都似大白于人前,心中生出几分羞耻和不虞,抿了抿嘴,不吭声。赵氏没听他答话,疑惑地抬头看着自己年少气盛的儿子,李明安忙说:“我知道了,娘。”

  赵氏无可奈何道:“你啊,少想那些有的没的,”她幽幽道,“个人有个人的命,都是天定的,进了这李家大宅,这就是他的命,即便他是男人……”

  李明安想着兰玉,沉默了下来。

  母子二人走回了院子,李明安突然说:“娘,没有什么天定的命,只要不甘于摆布,总能有法子的。”

  赵氏愣了愣,摇头道:“当着你爹的面可别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免得又惹他生气。”

  李明安笑了下,道:“我知道了。”

  赵氏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叮嘱道:“这些日子就别往外跑了,好好待在家里。”

  李明安应下,赵氏叹道:“这京城里一天一个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前些日子,你舅母来信,说你舅舅病了。”

  李明安说:“舅舅病了?大夫怎么说的?”

  赵氏又叹了声,说:“当年你舅舅好不容易考上进士,清廷没了,他自觉满腔壮志无处施展,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