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 第32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李鸣争已经回了公馆,他在回府时,消息就已经送到了他手中,他索性一并去了李老爷子的主院。李鸣争一进屋内,目光就和兰玉的对了个正着,二人只对视了一秒,就错开了眼神。

  李家在北平城到底根深蒂固,转眼,就将李明安被捕的事情始末弄了个清楚明白。

  屋子里,管家道:“今日上午,三少爷和几个同学在街上,见几个洋人和两个学生起了冲突,他们路见不平,便参与了进去。”他顿了顿,轻咳一声,说,“他们都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当街动手引来了巡捕,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那几个人是洋人,还和大使馆有些干系……就将事情变得棘手了。”

  李老爷子重重拍了拍椅子扶手,骂道:“这个孽障!”

  赵氏哭求道:“老爷,您可一定得救救明安……监狱那种地方,哪里是可以待的?何况他还得罪了洋人,万一他们想对明安做点什么——”

  她越说越是可怖,登时泣不成声。

  李老爷子冷笑道:“你也知道他得罪的是洋人,平时我就警告他,让他谨言慎行,该读书就好好读书,如今惹出祸事了,那就让他自己担着去!”

  “左右他也没将蹲大牢当回事!”

  赵氏脸色发白,瘦削的肩膀不住发抖,哽咽道:“明安还小,是我没有教好他,都是我的错,老爷,您不能看着他被关在牢里啊……”她无助的目光望向一旁冷淡不言的李鸣争,祈求道,“大少爷,您救救明安吧,他是您的亲弟弟啊。”

  李鸣争看向李老爷子,李老爷子心中烦躁,见赵氏惊惶落泪的模样愈发烦躁,道:“你下去!”

  赵氏颤了颤,不可置信道:“……老爷。”

  李老爷子冷冷道:“都是你一再溺爱他,纵着他,他小?老大老二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你看你养大的好儿子,都十九了,满脑子还是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现在就让他好好冷静冷静,想想他那些民主,自由,能不能救他!”

  赵氏凄然地望着李老爷子,李鸣争,又看了眼垂着眼睛的兰玉,脸色越发灰白,道:“老爷,不管怎么样,明安……明安都是您的儿子啊。”

  李老爷子斥道:“这样的逆子,不要也罢!”

  “滚出去!”

  赵氏身子摇晃,几乎跪不住,她双腿发软,撑了好几下才勉强站了起来,黯然地退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了李家父子和兰玉,兰玉依旧安安静静的,全当没自己这个人。李鸣争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李老爷子问李鸣争,道:“你怎么看?”

  李鸣争不紧不慢道:“不过是打伤了几个洋人,又不是打死了,顶多在牢狱里吃些苦头。”

  李老爷子自言自语道:“是该让他吃些苦头了,不吃点儿苦,还是那么一副不长进的样子。”

  李鸣争说:“老三性子天真,磨炼磨炼,也是好事,”他说着,若有所觉地抬起眼睛,就见站在李老爷子身后的兰玉看着他,李鸣争面色未变,淡淡道,“明天,我就让老二去看一看他。”

  李老爷子屈指敲着扶手,道:“明天别去,晾他几天。”

  李鸣争随口应了声,“嗯。”

第53章

  李明安不是第一次进警察局了。

  他常跟着学校里的同学一起游行,宣传新思想,有时就会被抓进去,即便是进了警察局,那些巡捕也不敢真动他们,他们是大学生。

  可这一回竟全然不一样,连关押他们的牢房都来得更脏,昏暗,空气里弥漫着腐朽,隐隐带着血腥的气息。 初入监狱时,李明安和几个同学都镇定,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年人,意气风发,傲气又天真。

  可当天下午,他们就被分开了,狱警粗暴,抓着他们半拖半拽的拉走了,只留下了李明安。

  李明安急道:“你们想干什么!”

  当中一人皮笑肉不笑道:“李三少爷,您还是少管闲事,老老实实待着吧。”

  李明安想拦,却被推入牢房内,他用力拍了拍铁栏杆,恼怒道:“你们敢动他们!”

  狱警站在牢房外,状似苦恼,道:“我们也没办法,你说你们打谁不行,非得去碰洋人,那是咱们能打的吗?”

  他说:“咱们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就给您透个底,你们打的不是一般人,如今大使馆都给上头施压了,就得有人出来担着。您啊,就安安静静待在这里,等着您家里人来接,甭再多事了。”

  李明安漠然道:“那又怎么样?他们是洋人就高人一等了,就能当街欺辱我们中国人了?”

  “这是民国,民国有民国的律法,”李明安瞪着他们,言辞铿锵,“你们只能按律法办事。”

  狱警瞧着李明安,扑哧一笑,道:“是,您说的是。”

  他没有同李明安争辩,态度散慢,说:“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您多体谅体谅。”

  说罢,就要走,李明安看着被拧住双手要带走的同学,急道:“慢着!”

  “你们要让人来担着该让我来担!”李明安说,“是我先动的手,动手动得最重的也是我,他们只是跟着我……”

  狱警打断他,“三少爷,谁是主犯,谁先动的手,要等我们调查了才清楚。”

  “走。”

  他挥了挥手,一行人拖拽着几个大学生就这么离开了李明安所在的牢笼,李明安紧紧攥着牢笼的铁栏杆,心中焦急又愤怒,将栏杆拍得不住作响,“你们回来!”

  “——混蛋!”

  李明安从未想过会陷入这般境地,那日他和几个同学上街,原是想买几本书的,没成想,却在路边瞧见三个洋人和几个穿着布衣的普通百姓起了冲突,那几个百姓骇得面色青白,都是朝不保夕的苦哈哈,哪里敢得罪洋人,一个个佝偻着脊背,伏低做小连头也不敢抬。

  他们愈是如此,就惹得那几个洋人哈哈大笑,愈发趾高气扬。

  李明安一行人俱是读书的学生,乍见之下气血上涌,只觉莫大的耻辱席卷而来,登时就挺身而出,和那几个洋人争论起来。周遭围观者越来越多,后来也不知谁动的手,等李明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和那几个洋人动起手来,连眼镜都被打得掉落在地上。

  李明安揉了揉眉心,呆呆地看着牢房外的一盏煤油灯,牢房简陋,他坐着的是粗糙的长板凳,抬手搭上陈旧的木桌面。桌子很旧了,泛着黏腻的黑色,李明安无意看了眼,伸手一摸,竟发觉那是鲜血洇上去的痕迹,登时喉头涌上一股恶心感,腾的站起了身。

  李明安以前被抓进巡捕房过,可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端,自不惧这些魑魅魍魉。何况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总有同学一道,他们是学生,游行也好,宣讲也罢,身后都是北平城青春勃发的学生群体,是一支支铁血笔杆子,他们高歌以身殉道,杀身成仁的孤勇,便平添了几分无畏。

  可李明安到底不是无知少年,他知道动手打洋人,稍有不慎,就涉及两国邦交,他们几个学生即便做的是对的事,可难保他们不会为了息事宁人,将他们推出去。

  国之弱小如斯,诸事不由人。

  李明安茫然无措,心中十分担心被巡捕带走的同学,不知怎的,他竟突然想起了兰玉曾说过的话,“你今日之所以能站在此地侃侃而谈,所仰仗的,无非是李家给你的底气,保你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要是今天,他不姓李,不是李家三少爷,只怕那几个巡捕也不会同他废话,而他,也一定不能好好的站在这儿。

  这么一想,李明安心中愈发难受起来,说不清的焦躁在心中辗转翻腾。

  李明安这十几年来事事顺遂。他天生眼疾,性子温顺,不是最得李老爷子心的人,可有赵氏对他珍爱护佑,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李家兄弟三人性子迥然不同,李明安没野心,自然也没什么兄弟阋墙的戏码,可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今再进监狱,却莫名地多了几分不安。

  李明安在监狱里夙夜难眠,第二天三更半夜里他突然听到了惨叫声,那惨叫声隔得远,穿过长长的幽深似恶鬼的长道,隐隐约约地传入他耳中,李明安一个激灵,直愣愣地瞪着那漆黑的甬道,旋即李明安就听出,那是他一个同学的声音。李明安心头狠狠跳了跳,跑过去抓着栏杆,恨不得揪过门外的狱警,急声问道:“他们在干什么,啊?”

  狱警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说:“三少爷不是听见了吗?”

  李明安怒道:“你们怎么敢动私刑?”

  狱警笑了,说:“三少爷说笑了,我们这是正常的审讯。”

  又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李明安掌心都是汗,以拳砸在栏杆上,说:“这有什么可审讯的,顶多就是当街斗殴,你们凭什么动刑?”

  狱警打了个哈欠,说:“三少爷,你们打的是洋人啊,那就不是当街斗殴了,说不定是受了谁的指使……”他说得随意,笑盈盈地瞧着李明安,说,“您说是不是?”

  李明安简直想骂出声,气道:“我们是普通的大学生,是读书人,能受什么指使?”

  “这就不知道了,”狱警说,“所以得好好地审讯审讯。”

  李明安死死地盯着那个狱警,说:“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对学生动重刑,这就是你们警察局的办事之道?”

  狱警掀眼皮瞧了李明安一眼,慢悠悠地晃到牢房前,他拿警棍敲了敲铁栏杆,声音沉,如千钧巨石砸在人心头。狱警说:“三少爷,要是你们打的是一般人,凭您的身份,我们也不敢将您关在这里,可这回动的是洋人——”

  “您该明白,这事儿非同小可,”狱警意味深长。

  李明安沉默须臾,道:“我说了,这回动手的主要是我……”

  狱警笑道:“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李明安愣了下,顿时就明白了,大抵是大使馆给巡捕房施压,巡捕房需要人出去担责,可他们不能让李明安去担着,只能让那几个毫无背景的学生去了。

  李明安脸色倏然变得难看起来,狱警啧了声,说:“您说好好的和洋人动什么手?您瞧瞧,您和您的同学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能经得住几回刑啊?”

  李明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狱警,二人目光对上,李明安手指紧攥成拳,耳听着远处渐渐没了声息,心中有几分慌乱,“我同学……他们不会有事吧?”

  狱警琢磨须臾,笑道:“现在应当还不会,可他们遭了刑,就这么丢回去,就不知道了。”

  “你帮我去看看他们,”李明安说,“我给你钱,五十大洋,你帮我给他们带点药。”

  狱警说:“一百。”

  李明安咬了咬牙,说:“行。”

  狱警笑了起来,道:“三少爷心善,行,我就帮您这回。”

  李明安看着那个狱警,沉声道:“他们都是我的同学,要是他们在这巡捕房里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们。”

  狱警一怔,对上李明安的眼睛,少年人眉眼清秀,还有几分未褪的稚气,可被他盯着,后背竟生出一丝凉意。

  狱警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走了。

  李明安在牢狱里煎熬了三天,直到第三天,他才等来姗姗来迟的李聿青。

  李聿青穿了身军装,军靴踏在冷硬的地上发出利落的声响,他上衣扣子开了两颗,透着股子吊儿郎当的意味。

  狱警态度有几分恭敬,说:“二爷,请。”

  李明安看着李聿青,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叫了声,“二哥。”

  李聿青看了狱警一眼,狱警打开牢门,知机地退了出去,他慢慢地踱步入牢房内,想挑张凳子坐,可手刚挨着桌面就嫌弃地搓了搓黏腻的污垢。李聿青没说话,李明安没忍住,又叫了声,“二哥……你帮我看看我那几个同学,他们……”

  李聿青冷笑一声,“李明安。”

  “你他妈自己都保不了了,还想着管别人?”

  李明安愣住了。

  李聿青抬起眼睛,审视着形容狼狈,面色苍白的弟弟,说:“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李明安抿紧嘴唇,心有不甘道:“我没做错——”

  李聿青嗤笑道:“你没错?没错别他妈让老子来这儿捞你啊,有本事你自己大摇大摆地从这儿走出去。”

  李明安哑然,半晌,道:“难道我就看着他们欺负我们中国人?”

  李聿青顿了顿,说:“有的事能管,有的事你管不了,再说了,管也得讲究个法子。”

  他看着李明安颧骨上的淤青和脸颊的擦伤,嘲弄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当街动手,你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冲动了?”

  李明安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李聿青道:“好好在这儿给我反省几天。”

  “二哥……”李明安犹豫道,“你帮我救我那几个同学吧,他们是无辜的……”

  李聿青气笑了,说:“我们李家怎么还出了个圣人?”

  “你管他们,他们可不一定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