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 第58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李鸣争的目光没有从兰玉身上挪开,见他依旧无动于衷,淡淡道:“我还有事。”

  银环噢了声,李明安说:“大哥,那我们就去了。”

  李鸣争微微侧身,李明安朝他颔了颔首,伸手拉着兰玉的手,说:“我们走吧。”

  兰玉任由李明安拉着,抬腿就走,越过李鸣争时,胳膊却是一紧,他低下眼,就看见了几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李鸣争握住了兰玉的手臂。

  兰玉怔了怔,李鸣争松开他,轻轻理了理他脖子上毛绒绒的狐狸毛,说:“去好好散散心。”

  兰玉心中微动,垂了眼睫毛,没有说话。

  李明安看着,抿了抿嘴唇,不自觉地收紧掌心中已经被捂得热了起来的手指。

  李明安和兰玉一行人是坐车去的,他们坐在后座,银环和开车的司机坐在前座。

  李明安说:“天桥开市顶热闹了,易实甫就曾写诗说,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足见一斑,里头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多得很。”

  李明安兴致勃勃,兰玉神情淡淡的,看了李明安一眼,只嗯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李明安浑不在意,笑了下,说:“小时候路过过一回,就总闹着我娘要去,她没法,只好骗我爹说去寺里上香,就带我去玩上一个时辰。”

  闻言,兰玉看着李明安,青年神色如常,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

  兰玉说:“你是李家三少爷,什么东西没见过,天桥不过是普通百姓的聚集之所,有什么可玩的?”

  李明安笑道:“普通百姓有普通百姓的乐子,舞叉爬竿抖空竹,都是平日里见不着的。那时年纪也小,贪玩,就喜欢这些新鲜东西。”

  兰玉不言语,李明安看着兰玉的侧脸,冬日暖阳正好,透窗而入洒在他白皙清瘦的面容上,衬得肤色极白,有种剔透的漂亮。李明安挠了挠兰玉的手指,说:“不过我大哥就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他性子冷,又从来不和我们一起玩,我打小就怕他。”

  掌心里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微不可查,可还是教李明安捕捉到了,他把玩着兰玉温凉的指尖,说:“兰玉,你想大哥陪我们一起去?”

  兰玉不咸不淡道:“不想。”

  李明安笑了,说:“如今父亲无力主事,大哥忙得要命,只怕也没有时间陪我们。”

  正说着,车子缓缓停了下来,司机道:“三爷,前头人太多,得走过去了。”

  李明安看着兰玉,说:“我们下车。”

  兰玉:“嗯。”

  天桥在正阳门外,几人刚下车,就似扎入了熙攘沸腾的人声里,高高扬起的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兰玉被阳光晃得眯了眯眼,望着前方涌动的人潮,一时间也恍了恍神,他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乍看之下,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走近了,吆喝声听得愈发真切,都操着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调,一团团的白气自张嘴的路人口中哈出,混杂着交谈嬉笑声,在蒸腾的街边小食的热气里,很有几分人间烟火气。李明安紧紧握着兰玉的手,他身后是银环和跟上来的司机,远远的,还缀了十来个棉布长袍装扮的寻常人,可只要看对方的眼睛,就发觉这些人都不是普通老百姓。兰玉浑然不觉,只看着周遭热闹喧嚣的光景,这不是太平年,连年的战争,苛捐杂税,天灾人祸一劫又一劫地折腾着,分明卑如蝼蚁,骨子里的那点韧劲儿却像春草似的,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能顽强地冒出头。

  李明安带着兰玉看街边撂地卖艺的杂耍,逗猴的,拉着人高的铁弓的,说相声的,热热闹闹。银环本就年纪小,在李公馆里关了许久,简直就像出了笼的鸟儿,兴奋得不行,在一旁叽叽喳喳的,不时被街边手艺人的表演惊得捂着嘴。有她和李明安活络气氛,一段路走下来,兰玉苍白的脸颊也浮现了几分血色。

  天桥上不乏支起来的小食摊,油果子豆汁炸糕艾窝窝,杂面爆肚糖葫芦,数不胜数,清冽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熨帖人心的食物的味道。银环手里抱着油纸包装的小吃,塞得腮帮子鼓鼓的,眉梢眼角都浮现着一股欢喜,兰玉手中也被银环塞了袋糖耳朵,将将出炉的,还带着淡淡的余温,隐约能闻着糖稀的甜味儿。李明安笑盈盈地看着兰玉,只觉得周遭所有的人声儿都不如兰玉来得鲜活,攫人眼球。天桥人多,他周全地挡着人流,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牵住了兰玉,兰玉看了眼掌心里的手指,没有抽回去。

  几人逛了片刻,李明安想着兰玉的身体,拣了个茶楼,说:“进去歇歇吧。”

  兰玉嗯了声,几人就进了茶楼,迎来送往的茶博士眼尖,弓着腰迎了上来,吆喝着,“您里面请。”

  李明安轻车熟路地点了壶茉莉花茶,他给兰玉倒茶,说:“今天是天桥年后第一天开市,许多人都来凑热闹,人比平日里还多些。”

  兰玉:“嗯。”

  银环说:“主子,这天桥真有意思。”

  正说着,李明安想起什么,笑道:“兰玉,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兰玉应道:“好。”

  雪花酪原是明朝宫里的小吃,后来流入民间,常有百姓凿了永定河上的浮冰和上蜂蜜,果脯蜜饯一并食用,冰冰凉凉的,盛夏时卖得最好,可也有人在冬日里贪那一口凉凉的清甜,故隆冬时也有开张做雪花酪的,当中又以孙记做得最好。

  李明安上一回吃还是七八年前了,他寻思着让兰玉也尝一尝,特意出茶楼去买了两份,拿回来时手指都冻得冰凉了。

  没成想,他一到茶楼,却碰见乔装过后的手底下的人,一见李明安,就道:“三爷,九姨娘刚刚走了。”

  李明安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说:“什么叫走了?”

  男人吓了一跳,忙道:“属下已经让几个兄弟跟上去了。”

第92章

  茶楼里坐了四五桌茶客,茶是粗茶,他们捧着茶碗,叨着新的年岁或世事。兰玉喝了两口热茶,五脏六腑都烫了起来,捧着茶碗,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人潮。

  银环手中抱着一袋芸豆卷,说:“主子,你尝尝这个,香甜爽口,可好吃啦。”

  兰玉道:“别吃那么多,当心不消化肚子胀。”

  银环眨了眨眼睛,叹口气,说:“还是跟着主子好。”

  “以前哪里能吃这么多好吃的,”小姑娘满脸满足,说,“就是撑死,也甘愿啦。”

  兰玉哭笑不得,“说什么傻话。”

  银环道:“真的,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吃不饱,整宿整宿的饿得睡不着,后来过不下去了,我爹就将我卖给人牙子换了一袋大米。他们将我卖进李家的时候,我怕得要命,没想到能跟着您这样的好主子,不挨打骂,还能天天吃着好吃的。”

  兰玉看着银环,养了这么久,银环脸上的伤已经瞧不见了,可遭了鞭笞的身子却还未好全,即便好了,也会留下长长而狰狞的疤。没有哪个小姑娘会不在意这样的伤痕,兰玉曾看见银环望着手臂上的鞭痕发呆,可对自己,银环却没有半句怨言。

  兰玉轻轻叹了声,没有再说话。窗外人来人往,大都穿着粗布长袍,揣着手,半佝偻着腰,有衣衫褴褛的小孩儿顶着冻得通红的脸颊穿梭着,叫卖报纸,抑或捡着地上的烟头。

  突然,兰玉看见外头人群簇拥着,隐约传来几声清亮的唱戏声,夹杂着几句叫好声。恍惚间,兰玉想起和李鸣争去茶楼里听的那折《思凡》,忍不住侧耳细听,可惜人声嘈杂,他听不真切。

  “那是哪个戏班子在唱戏?”兰玉问。

  银环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摇摇头,“我去看看。”

  兰玉起了身,说:“过去看看。”

  银环愣了愣,道:“三少爷让咱们在这儿等他,咱们要是走了,他回来看不见咱们……”

  兰玉不以为意,“他不是让人跟着我们?”

  说罢,抬腿就走出了茶楼,银环马上抱起茶桌上买的小吃跟了上去。外头人多,兰玉一手护着银环,并未往人群中心挤,只在外围透过错落的人头往里看,就见一群脸上勾了油彩,上了妆的少年正在锣鼓声里舞枪弄棒,间或翻几个跟斗引起一片叫好声。俱都是还未分行的初学者,年纪不大,一双双眼睛神采飞扬,操着漂亮的把式,舞得热火朝天。

  突然,兰玉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大,直勾勾地盯着兰玉,竟是场边抱着铜篓收钱的孩子。

  那孩子一见他,就睁大眼睛,抱着怀里的铜篓挤开人群朝兰玉走了过来。兰玉微怔,自身上取出几个铜板要放在他铜篓中,岂料他却挡住了,巴巴地望着兰玉。

  戏班里的吆喝的主事见了这一变故,也愣了下,叫道:“月牙儿,你干什么呢?”

  那个叫月牙儿的孩子回头看了主事一眼,又急哄哄地将铜篓往他身边一放,就朝兰玉跑了过来,拉住了兰玉的手。兰玉愣了愣,任由那个孩子将自己拉出了人群。

  几人走至街边,人少了,兰玉手上一用力,就停住了,问那个孩子,“你做什么?”

  月牙儿扬起脸看着兰玉,从脖颈里掏出一个粗布缝制的旧香囊,一气儿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竟有二三十个铜板,他将铜板都捧给了兰玉。兰玉看着那几十个铜板,怔住了,说:“给我?”

  月牙儿重重点头。

  兰玉说:“为什么给我?”

  月牙儿张开嘴只发出了轻轻的“啊”的一声,说不出话,他见兰玉不接,有点着急,黑溜溜的眼珠子望着兰玉。兰玉打量着还不到他胸口的小孩儿,看着那双眼睛,竟有几分熟悉之感,试探道:“我们见过?”

  月牙儿忙不迭地点头,他啊啊的叫着,又合拢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又凑嘴边来喝,兰玉看着,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影子,说:“……我们去年夏天在城外施粥时见过?”

  月牙儿眼睛微亮,听兰玉说出那句“你是那个小姑娘”时,白净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有点难为情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短发。

  兰玉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儿,记忆中的小姑娘脏兮兮的,衣衫褴褛,怯生生地依偎着她的奶奶。没想到,二人竟然会再见,更不曾想到,她竟会因为那一勺粥记着自己,还要将自己身上攒下来的铜板都给自己。兰玉语气软和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钱你自己收好了,不用给我。”

  月牙儿仰脸望着兰玉,又将钱往他面前凑,兰玉轻轻笑了笑,说:“哥哥有钱,你拿着钱,给自己买些好吃的。”

  月牙儿眉眼耷拉了,抿着嘴巴,突然,兰玉想起什么,眉毛皱了起来,道:“你的嗓子——”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是会说话的,细声细气的,对她身边的老妪说,奶奶喝,如今怎么哑了,而那个老妪也不在她身边。月牙儿目光变得黯了,兰玉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蹲下身,拿过月牙儿手中的铜板,又打开她脖颈上挂着的香囊,将铜板悉数放了回去,又从身上取出两片金叶子,是出行时,李明安放在他随身携带的香囊中的。

  兰玉道:“把东西藏好了,别让人知道。”

  月牙儿紧紧抓住自己的香囊,无措地看着兰玉,兰玉笑了一下,道:“你现在跟着那个戏班子吗?”

  月牙儿点头,又摇头,她想了想,抓起兰玉的手就往前走,兰玉看着手中小而粗糙的手指,跟了上去。银环哎了声,小声地对兰玉说:“主子,她要带我们去哪儿?”

  兰玉随口道:“不知道。”

  他也不在意,就这么看着月牙儿带他转过两条街,拐入了一家支起的棚子里,外头悬挂着招牌——白记豆腐脑。

  店里人不少,四方桌坐满了,都是捧着碗大口朵颐的食客,空气里弥漫着豆腐的香气。一进入店内,月牙儿的脚步变得轻快,小跑了起来,拉着兰玉停在一个角落里的位置。

  桌边坐着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二十来岁,和兰玉一般年纪,长睫毛,深眼窝,生得艳丽漂亮。青年瞧见月牙儿,奇道:“月牙儿,你怎么回来了?”

  他开了口,声音如金石相撞,一把极好的嗓子,旋即目光落在兰玉脸上,好奇地打量着。

  兰玉看看这青年,不知月牙儿带他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月牙儿松开兰玉,啊啊的比划着,青年叹了口气,说:“别比划了,我看不懂,”他看向兰玉,笑道,“在下花小梁,这是我家的小丫头,不知怎么把您给拉过来了,还请您多包涵。”

  兰玉一听花小梁三个字就怔住了。

  没想到竟会在这儿见到这位名震北平的角儿,他脑中浮现当初听花小梁唱《思凡》时的场景,有点儿不自在,面上仍客客气气地道:“原来是花老板。”

  月牙儿瞧瞧兰玉,又瞧瞧花小梁,伸手拉着兰玉,兰玉开口道:“我和月牙儿曾有过一面之缘,想是我问她如今的去处,她才将我带到这儿来的。”

  花小梁琢磨着一面之缘几个字,月牙儿戒备心重,显然不是简单的一面之缘,遂笑盈盈道:“还有这等缘分,您要不嫌弃,不如一道坐坐?这白记的豆腐花在北平城里都是响当当的。”

  兰玉踌躇须臾,见月牙儿眼巴巴地望着他,便拉开长凳子坐了下去,说:“花老板相邀,是兰玉的荣幸。”

  花小梁直接扬声又叫了三碗,伶俐的小二应了声,不多时,就上了三碗热腾腾的豆腐花。

  花小梁兴致勃勃道:“白记的豆腐花白如玉,嫩如脂,再浇上这独家的卤汁,北平城里没谁比得上,您尝尝。”

  兰玉看着弥漫着热气的豆腐花,说:“多谢花老板。”

  诚如花小梁所说,这名扬北平城的白记豆腐花比起寻常的豆腐花来得香嫩,尤其是精心熬制的料汁,味道极好,他眉眼舒展,笑道:“确实很好吃。”

  花小梁也高兴,道:“我平日里唱戏唱累了,就好这一口,吃上一碗浑身的劲儿都回来了。”

  兰玉莞尔。

  花小梁虽红遍北平城,却全无一点傲气,撇开前尘不论,二人竟莫名的有几分投缘,花小梁说:“月牙儿其实是我捡来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去岁夏天,暴雨不歇,北平城外涌入了大批流民,他们被拦在了城外,靠着乞讨和城外的施粥棚度日。花小梁那日有事正好出城,就撞见了七八个流民在推搡拉扯,地上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趴在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坐在泥污里,哭得不能自已。

  花小梁道:“她的嗓子也是那时坏的,她奶奶活生生饿死了,那些逃难的百姓生怕发生瘟疫,要将遗体丢弃,她不肯,拉扯哭喊之下喊坏了嗓子。”

  “我见她可怜无依,就将她带走了。”

  兰玉看着低着头拿白勺子拨着碗里豆腐花的姑娘,已经模糊的老妪身影竟又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了,他沉默片刻,真心诚意道:“花老板仁义。”

  花小梁摆摆手,说:“搭把手罢了,赶巧我身边也缺人。”

  “我在戏班子里唱戏,里头都是男人,我就把她的头发剪了,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