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 第60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李老爷子看着那张他昔日爱极了的清俊眉眼,如今只觉得恶毒如蛇蝎,眼睛也红了,恨不得坐起身将兰玉碎尸万段,冷笑道:“大烟瘾犯的时候感觉怎么样,啊?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大烟,它会跟着你一辈子,折磨你一辈子!等你抽得不人不鬼,你以为他们还有谁会看你一眼?”

  “你会死得凄惨无比!曝尸街头,恶狗啃食死无全尸!”

  兰玉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李老爷子,李老爷子痛快无比,如诅咒一般,道:“你想摆脱李家,想清清白白地死?!我告诉你,做梦!”

  “恨不恨?兰玉,你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李老爷子恶鬼似的怪笑,“杀了我啊,你不想报仇吗,我可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哭着求我放过你的,真可怜啊……”

  他话没说完,兰玉就喝道:“闭嘴!”与之同时,是一声重重的推门声。

  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了,屋子里暗了下来,高挑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口,是李聿青。

  兰玉偏过脸,那双眼睛森寒冰冷,对上了李聿青的目光,李聿青走近了,没有看床上的李老爷子,只看着兰玉。

  四目相对。

  李老爷子见了李聿青,眼睛一亮,重重拍着床榻,促声道:“老二,你看见这个贱人想干什么了吗?他想杀我,他对你们根本就没有一分情意!”

  兰玉看着李聿青,轻声说:“李聿青,你要拦我?”

  李聿青说:“为此手上沾人命,不值得。”说罢,他伸手去捉兰玉的手腕,道,“我们走。”

  兰玉没有动,李老爷子却被他那句话气得险些厥过去,喘着粗气骂道:“李聿青!”

  李聿青看着兰玉,说:“兰玉,你真的要一辈子背着杀人的罪名吗?”

  兰玉仰起脸,一笑,道:“一辈子?我还活着吗?”

  李聿青心中大恸,喃喃道:“……兰玉。”

  兰玉偏头看了一眼李老爷子,突然凑过去吻在李聿青嘴角,李聿青僵住了,怔怔地看着兰玉。兰玉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李聿青,李聿青恍了恍神,这是兰玉第一次主动吻他,李聿青却没有半点喜悦,心中阵阵尖锐的痛楚,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李聿青手指僵硬,低头蹭了蹭兰玉的嘴唇,舌尖深入他口中。兰玉眼睫毛颤了颤,睁大眼睛,他没有想到,李聿青竟然没有推开他。这不像一个吻,仿佛含的是杀人刀,淋漓的,滴着血。

  二人谁都没有闭上眼睛,分开时,李老爷子已经吐了血,歪在床上昏死了过去。

  兰玉看着那摊鲜红的血迹,过了几息,才察觉手背上有一点湿黏的余温,他低下头,就见他手背上溅了一点血。兰玉死死地盯着手背的血,用力蹭去了,可血污划开,反而怎么都弄不干净了,他神经质地用力擦拭,甚至在身上的衣袍上用力地蹭。

  李聿青捉住了他的手,兰玉想抽回,却被他攥得紧紧的,李聿青带着兰玉走出了那间屋子。

  屋外天色已经黑了,李聿青拿着打湿的手帕,仔细地擦着他的手背,兰玉呆呆的,魂不守舍。

  擦干净了,李聿青抬起头看着兰玉,轻声说:“兰玉,对不起。”

第94章

  “兰玉,对不起,”李聿青说。

  天黑了,李聿青吩咐了闻今去请大夫,就拉着兰玉走出了主院,没有再理会主院里亮起的灯火。正当隆冬,夜风是凉的,徐徐地刮得矗立的青松摇曳作响。

  兰玉垂眼看着握着自己手背的手,恍惚着抬起头,看向李聿青,说:“对不起……李聿青,你不该说对不起,我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

  李聿青沉默须臾,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恨我,我确实混账,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他苦笑一声,“所以今日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认。”

  李聿青一辈子都没有在人前服过软,低过头,他看着兰玉,说:“但是,兰玉,你能不能——”他乞求兰玉,低声说,“能不能再看看我?”

  话说出口,如嵌在心口的钝刀缓缓拔出,酒意已经散尽了,反而变得异常地清醒。李聿青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说:“其实我很羡慕李明安,五姨娘虽然软弱,赵家也日渐没落,可五姨娘对老三很好,好得让人嫉妒。”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间的母子不都是仇人,母亲真的会爱孩子。”李聿青说,“我甚至有点羡慕大娘对李鸣争的严苛。”

  “我娘恨我,因为她是不得已才生下的我,至于我父亲——”李聿青看着兰玉,道,“自小到大,我只知道要什么,喜欢什么,就去抢,去夺,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真的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办。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再强迫你,再欺辱你……兰玉。”

  兰玉恍了恍神,却慢慢地将手从李聿青掌中抽了出来,道:“你不知道,便要我去承受你的不知道?凭什么?就因为你现在喜欢我?”

  “李聿青,我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你是怎么将我压在寺庙的香案上,在李公馆是怎么逼迫我威胁我的,”兰玉问李聿青,“你知道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有多怕吗?我流了那个孽种的时候又有多痛吗?”

  “你想要我生,可你问过我,我想生吗?如果不是那个孩子,你爹说不定不会逼我抽大烟,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聿青,你爹毁了我,可真正将我推下地狱的,是你。”

  李聿青脸色刷的白了,怔怔地看着兰玉,眼睛也微红,“……兰玉。”

  他手指隐隐发颤,想碰兰玉却不敢,哑声说,“我知道……我错了。”

  兰玉不再开口。

  李聿青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开口,说:“我不会再逼迫你,你且看着,兰玉,我会改,会对你好。”

  兰玉说:“不必了。”

  李聿青脸色更白,呼吸如刀,喃喃道:“没事,这些都不要紧,我们以后再说。”

  他勉强笑了笑,说:“当务之急,是先将大烟戒了,将身子养好……”

  兰玉抬起眼睛,看着李聿青,说:“我为什么要戒大烟?”

  李聿青一愣。

  兰玉神色平静,眼珠子黑漆漆的,看得李聿青心神战栗,兰玉说:“我不会戒大烟——”

  李聿青想也不想就打断他,说:“不行,”他看着兰玉,又是一窒,竭力克制着自己缓了缓急促的气息,才道,“兰玉,若是那玩意儿对你有益,我绝不会拦你,可大烟是要命的东西,多少人都是死在大烟上。”

  兰玉说:“那又如何?”

  “你说大烟无益,我却觉得那东西很好,”兰玉意兴阑珊,惫懒地说,“只有抽大烟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活着,我还能活下去。”

  李聿青哑然。

  兰玉不再看他,转过身慢慢走了。

  李聿青看着他瘦削单薄的背影,月是缺月,惨白的月光漏下一点银辉,树影婆娑,李公馆里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光影交错间,竟让李聿青觉得兰玉置身于浪潮汹涌的海边,只消海浪拍岸,他就会被浪潮吞噬,再无影无踪。

  刹那间,李聿青浑身都凉了,忍不住叫了声,“兰玉。”

  兰玉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李聿青再等不及,迈长腿快走了两步,他抓住了兰玉的手,力道之大不容他挣脱,低声说:“我送你回去。”

  李老爷子死了。

  就在兰玉走出主院的第三天,那夜主院灯火通明,几个大夫施针急救了半宿,总算是将他自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可李老爷子已经不清醒了,连话也说不利落,精神恍惚,苟延残喘了两天,在一个夜里断了呼吸。

  李鸣争冷静地替李老爷子操办了后事,灵堂就置在祠堂内,李公馆上下都挂起了一片白,恰是阴天,天色昏暗,刺骨的朔风刮着,隐隐的,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祠堂内,李鸣争和李聿青,李明安到底是李老爷子的儿子,李家的少爷,无不披麻戴孝,李老爷子的姨太太也跪在灵堂前,只有白氏和兰玉没有出现。

  偌大的灵堂内,只有李老太太哭得最是伤心,她已经哭昏过一次,醒来时,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跪在灵前,脸上再没有以往的强势冷肃。六姨娘也落了泪,七姨娘木然地跪着,鬓边簪了白花,年轻的面容露出几分茫然,眼中却不见半点伤心。

  李家在北平是大家,李老爷子去世,前来吊唁者不计其数,李家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兰玉院子里也挂了白,下人来挂时,特意请示过兰玉,彼时兰玉正躺在藤椅上,微微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说,挂吧。

  他看着门户上贴挂着的白花,白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想,李老爷子真的死了。

  可能是被他活生生气死的。

  死的好啊。

  兰玉该高兴的,该拊掌庆祝,甚至当以薄酒三杯相贺,可不知怎的,兰玉只觉得越发疲倦,那股子倦意钻入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整个人都变得麻木而疲惫,就连笑都提不起劲了。

  银环若有所觉,担忧地叫了声,“主子。”

  兰玉半闭着眼睛,说:“我困了,想睡一会儿,别让人打扰我。”

  银环哎了声,道:“那您想吃点什么,我让金娘给您做着,等您醒了就能吃了。”

  金娘是府里新来的厨娘,一手淮扬菜做得地道。

  兰玉说:“你想吃什么让她做吧。”

  他没有说话的兴致,银环抿了抿嘴,将玉团儿抱了过来放在藤椅旁,轻轻捋了捋玉团儿的脑袋就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玉团儿奶声奶气地喵了声,兰玉没有出声,它跳上了藤椅,慢慢爬上兰玉的胸口。猫儿鼻子凉,嗅着,挨着兰玉又细细地叫了声,兰玉昏昏欲睡里又睁开眼,看着玉团儿的鸳鸯眼,小东西正直直地看着兰玉。

  兰玉伸手揉了揉玉团儿,它拿脑袋蹭着兰玉温凉的手,小声地叫唤。

  兰玉说:“玉团儿,我就睡会儿。”

  玉团儿喵了声。

  兰玉这一觉睡得长,梦里兰玉又回到了扬州的花船上,已经是三更天了,他抱着琵琶要走,花船的老鸨秦娘叫住了他。

  秦娘将一个月的薪酬递给他,钱不多,兰玉也不在意,他只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有别的花销。

  秦娘浓妆艳抹,笑道:“你这手琵琶技艺越发精进了,有几个通曲艺的客人,专门为着你的琵琶来的。”

  兰玉道:“多谢秦姨,这都仰仗了您的栽培。”

  秦娘笑盈盈说:“当初素云就和我说,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如今一看,还是她眼光毒。”

  素云就是曾经教授兰玉弹琵琶的花娘。兰玉浅浅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秦娘替他倒了一杯茶,说:“过几日就是你娘祭日了吧。”

  兰玉嗯了声,道:“二月初六。”

  秦娘叹道:“一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桑娘要是见了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欣慰。”

  兰玉垂下眼睛,看着澄黄的茶水,秦娘道:“弹了一宿的琵琶,喝杯茶,我记得这还是你娘最爱喝的。”

  兰玉端起那杯茶,说:“谢谢秦姨。”

  “这孩子,一口一个谢,和秦姨还见外,”秦娘幽幽道,“当初我和你娘也是好姐妹,”她说,“要不是你母亲生了那种病……哎。”

  兰玉轻声说:“世事无常,人各有命。”

  兰玉看着梦中的自己举起那杯茶将要饮下去,突然伸手夺过了那杯茶,用力摔在地上,茶杯碎裂,茶汤四溅,梦中的人倏然就扭曲着消失不见了。

  兰玉就这么醒了,他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帐,恍惚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睡在藤椅上的——兰玉转过头,就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李鸣争。

  李鸣争一身缟素,脸色却如常,手中还握着一卷书,是李明安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给兰玉解闷的。

  李鸣争说:“醒了,口渴吗?”

  他搁下书,起身去给兰玉倒水,兰玉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哑着嗓子说:“你爹是我气死的。”

  李鸣争握杯子的手顿了顿,道:“他是病故的。”

  说罢,转过身走回床边,说:“喝点水。”

  兰玉固执道:“就是我气死的。”

  李鸣争看着兰玉,点点头,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