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糟粕 第63章

作者:匿名咸鱼 标签: 近代现代

  “什么自由了,”兰玉冷笑,“说得好听,还不是让人跟着我。你爹关着我关得光明正大,你们?嘴上一套,暗地里一套,真让人恶心。”

  他话说得尖锐,毫不留情,坐在前座的童平心都悬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前路,大气也不敢出。

  李鸣争看着他眉梢眼角的愠怒,依旧波澜不惊,说:“兰玉,离了李公馆,你还能去哪儿?”

  兰玉冷冷道:“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算是一头扎进湖里也和你们没有一点儿关系。”

  李鸣争说:“兰玉,别说气话。”

  兰玉突然一笑,看着李鸣争,说:“你觉得我说的是气话吗?”

  他说着就去拽车门,用力地拧着,可早在他上车时车门就已经锁死了。兰玉却失了控,发起了疯,竟狠狠去撞纹丝不动的车门。李鸣争的脸色微沉,伸手攥住兰玉的手臂想将他拉开,兰玉全不配合,手脚并用地踢打起李鸣争,他到底是一个男人,真拼命挣扎起来,饶是李鸣争一时也压制不住。

  童平被后座的动作惊得脚下猛地踩了刹车,二人俱是一晃,李鸣争直接将兰玉抵在车座上,攥着双手,一条腿顶压在他的腿间,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兰玉。

  兰玉胸膛起伏,头发也微微乱了,神色同样冰冷,不驯地盯着李鸣争。

  童平叫了声,“爷?”

  李鸣争说:“继续开。”他垂着眼睛,下颌线紧绷,眉毛紧拧,罕见的情绪外泄,冷峻眉眼压迫性十足。兰玉没有半点畏惧,二人你盯着我,我看着你,李鸣争说:“想死?”

  “好啊,”李鸣争重重地掐着兰玉的脸颊,说,“你死了,我就将你葬入李家的陵园,墓碑上总得有个身份,是我爹的九姨娘,还是我的?嗯?”

  “兰玉,到了黄泉之下,你纵是九幽亡灵,也休想摆脱李家。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兰玉被彻底激怒了,怨恨地瞪着李鸣争,想用力挣脱开李鸣争,可李鸣争劲儿大,根本不容他挣动分毫。兰玉短促地喘着气,他想起什么,突然扯了扯嘴角,气声道:“我进不了你们李家的陵园,李鸣争,你把我埋在你爹身边,你们李家世世代代都得记着这件丑事。”

  李鸣争竟也笑了,他鲜少笑,一笑之下竟让兰玉怔了怔,李鸣争轻轻摩挲着兰玉的脸颊,有几分温情地说:“我要将你葬在李家陵园,谁敢说个不字?”

  “李聿青和李明安只怕求之不得。”

  兰玉呼吸一窒,李鸣争说:“到时候,你和沉井的八姨娘也没什么区别,她尸骨永远不见天日,你一样,无论生死,你都摆脱不了这副枷锁,它会一直跟着你。”

  李鸣争道:“和我爹埋在一起,委屈了,我会为你选个好地方,他日等我百年,你我合葬,也未尝不可。”

  兰玉看着李鸣争,不可置信地说:“……你疯了。”

  李鸣争神色平淡,道:“兰玉,你不该招惹我,你既招惹了我,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他轻轻理了理兰玉因二人动手而弄乱的衣服,又松开手,坐直了,身姿笔挺。兰玉看着李鸣争,手指微微发抖,攥紧了,漠然道:“李鸣争,我连死都不怕,还怕死后之事?”

  兰玉说:“人死如灯灭,生前谁管身后名。”

  李鸣争道:“你不愿意做我爹的姨娘,不喜欢李家——不,你是憎恶,你憎恶李家如斯,今日求死,无非是不想再和李家有一分纠葛。”

  “可若是你死后,你的陵墓日日和你所憎恶的李家人相对,死后不得安宁,”李鸣争看着兰玉,说,“你甘心?”

  兰玉目光沉沉地盯着李鸣争,一言不发。

  李鸣争心想,兰玉太恨李家了,恨到不惜以死来解脱,求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可正是因为这股子恨,反而成了李鸣争抓住他的手段,李鸣争恍了恍神,不知怎的,心中竟也生出几分钝痛。

  李鸣争说:“兰玉,你看过你现在的样子吗?”

  兰玉眼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李鸣争。

  李鸣争扫了眼窗外,对童平道:“下一个路口左转。”

  童平应道:“是。”

  说完,李鸣争不再说话,兰玉也没有开口,车内透着股子死一般的寂静。

  兰玉不知道李鸣争要带他去哪儿,只消一想,他死后被葬入李家陵园,日日对着李老爷子的坟墓,就生出激烈的恶心和愤怒不住地胸腔内震荡,他神经质地抠着冷冰冰的车门,竟有几分怨恨李鸣争了。

  李鸣争没有说去哪儿,只告诉童平怎么开,几人转过数条街,童平隐约猜出了李鸣争要去的地方,手握着方向盘,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路边的屋子里亮起烛火,童平开着车转过一个街口时,就放缓了车速,果不其然,不过片刻李鸣争就说了句,停车。

  车停了,李鸣争下了车,兰玉仍在车内,李鸣争直接扣着兰玉纤瘦的手腕将他拉下了车。

  雪不再下了,朔风未停,鬼哭似的呼啸着,刮在脸上如钢刀剐着皮肉,兰玉抬手挡了挡脸,细细看去,才发现李鸣争竟将他带来了一条从未来过的长街。街道上行人稀疏,两旁开着许多铺子,看不清门匾的店门口悬挂着大红的灯笼,幽幽暗暗,竟有几分鬼魅的摄人心魄。

  兰玉想抽出手,可李鸣争攥得紧,根本挣不动,李鸣争往前走了两步,兰玉被迫踉跄地跟了上去。

  走近了,兰玉隐约闻着了一缕极熟悉的味道,那股子奇异的味儿顽固地渗入冷冽的空气里,跋扈而霸道。

  竟是大烟的气味。

  兰玉愣了下,一一看过去,竟发觉这一整条街开着的数家店,都散发出同样的味道,都是大烟馆。

  兰玉说:“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他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些恐惧,可不知恐惧什么,下意识地就退了步,想抽回手,李鸣争攥紧了,冷淡道:“你不是不要戒大烟吗?来看看你以后的样子。”

  兰玉说:“我不去。”

  李鸣争不由他,直接就拽着兰玉挑了最近的一家走了过去。二人还未进大烟馆,就先在门口看见了两个蜷缩在门口的乞丐,那两人衣衫褴褛,裤子破了,露出黑乎乎的一块发脓生疮的皮肉。他们哆哆嗦嗦地靠在墙角,灯笼洇出的红光投在二人脸上,兰玉就见他们半闭着眼睛,陶醉地嗅着空气里漂出的大烟,可犯了烟瘾,那点儿根本就不足够,身体发颤,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兰玉挣扎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李鸣争带他走入大烟馆内。

  门口立着迎来送往的小厮,一见二人就殷勤地迎了上来,他一双招子敏锐,打二人身上一过,就落在了兰玉身上。可下一瞬,他就看见了李鸣争冷冷的目光,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赔笑道:“爷,您是头一回来吧……”

  话没说完,童平伸手搂住那小厮的肩膀,将他拉去了一旁。

  李鸣争就这么拉着兰玉一路畅通无阻地朝里走了过去。这是大烟馆,自清末朝廷就下了禁烟令,可无论是清朝也好,民国也罢,大烟屡禁难绝,反而滋生出许多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产业,诸如大烟馆之类,其中也不乏戒烟所,可说是戒烟所,骨子里却还是大烟馆。不知多少人进了戒烟所,出来反而瘾变得更重,最终掏空家底,倾家荡产。

  这是兰玉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抽大烟的人。

  坐是垫了厚褥子的竹床,烟枪里喷出白烟,烟雾缭绕里,一张张醉生梦死的,痴迷恍惚的脸变得模糊了。兰玉在花小梁处抽过大烟,烟瘾解了,虽被大烟熏得脑子发胀,可看着那些卧在里头捧着烟枪吞云吐雾的人,心底反而冒出几分森冷的寒意。

  他想,他抽大烟时也是这样吗?

  那是人吗?仿佛就是一具具被大烟腐蚀了魂灵的傀儡,疯了一般只求那一口黑漆漆的鸦片膏。兰玉一间一间看去,当中一人抽得精神亢奋,竟丢下烟枪,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起来,又哭又笑的,嘴中不知在嚷些什么。他踉踉跄跄地拉开半掩的门,正迎面撞上兰玉和李鸣争,兰玉看得手足俱凉,竟忘了避开,所幸李鸣争将他拉入怀中。

  兰玉闻着那人身上浓郁的大烟味,嗓子发腻,强烈的呕吐欲铺天盖地而来,袭击得他险些站不住,只紧紧攥着李鸣争有力的手臂。

  李鸣争什么都没有说,拉着他,接着往里走。

  抽大烟的有男人,女人,越往里越是不成人,一张张形容枯槁的脸,眼窝身陷,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骷髅似的,如痴如醉地抱着烟枪。那疯癫迷醉的神态,看得兰玉突然想起今日在花小梁家中,他清醒时,望见的花小梁的眼神。

  他想,在他们眼中,自己是这番模样吗?

  这还是他吗?

  兰玉打了个寒颤。

  突然,有一间屋子里传出叫骂声,兰玉抬头看去,却见楼梯处有个男人一脸不耐烦,身旁有个穿着打满补丁的妇人,她瘦瘦小小的,颧骨高突,耷拉着眉毛,满脸灰白的苦相。妇人手中还牵着两个孩子,一个瘦弱的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哇哇大哭着。

  兰玉一看那男人脸上的焦躁不耐,就知道这人是烟瘾要犯了。

  妇人苦兮兮地哀求他,“你就把钱给我吧,你明明答应我把镯子当了就去给儿子买药,你怎么又来了烟馆……”

  她眼中落了泪,男人粗暴地挥开她,说:“滚开!”

  “哭哭啼啼的,烦死了,”男人额角青筋直蹦,说,“老子说了,等老子抽了这一口就去买药。”

  妇人哭起来,道:“你抽起来哪里有完,那是我儿子的买药钱,你把钱给我。”说着,竟上前就要去掏男人藏在腰里的钱,男人不胜其烦,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说:“那是老子的钱。”

  妇人脸上印出几个指痕,她捂着脸,哽咽道:“那是娘留下的传家镯子,给儿子买药才不得不当了……”

  男人冷笑道:“你也知道是传家镯子,老子还没死呢,先紧着老子,再管小的。”

  他烟瘾犯了,指着女人道:“赶紧给老子滚回家,再来烦老子,老子就把你卖了,”他冷冷的,“你不是要给儿子买药吗,去卖啊,一样能给儿子买药。”

  妇人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男人却已经甩开了她,急不可耐地往屋子里去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哄着他们,一手牵了一个,黯然地走下楼梯。

  直到走出大烟馆,兰玉依旧是恍惚的。

  李鸣争看着兰玉,半晌,低头轻轻用嘴唇碰了碰兰玉的眼睛,低声说:“兰玉,听话。”

  “把大烟戒了吧。”

  “你即便是不愿活,”李鸣争说,“也不该这么死。”

第98章

  兰玉自大烟馆回了李家之后连着做了两宿的噩梦,梦中尽都是一张张眼窝凹陷,骷髅似的人脸,眼珠子麻木无神,幽幽地望着他,兰玉一次次自梦中惊醒,后背衣裳被汗水浸透,魂都似飞出了躯壳。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环顾周遭,只觉这间屋子不是屋子,而是黄泉九幽,昏暗森冷。

  兰玉被噩梦反反复复地折腾,第二天醒来时眼下青黑,魂不守舍,倒越发像是大烟抽久了的那般精神不济的模样。李聿青一见就皱起了眉头,问银环,说:“你家主子怎么了?”

  银环担忧道:“主子这几日都睡不踏实。”

  李聿青伸手摸兰玉的脸颊,兰玉像是浑然不觉,呆呆地坐着,他看着,手指捏了捏他的下巴,说:“厨房怎么做事的,还能让人瘦成这样?”

  李聿青记得兰玉原来虽也清瘦,可不过半年,就有了几分瘦骨嶙峋的意味,抱着都觉得硌得慌。

  他伸手将兰玉抱了起来,抱孩子似的,掌心兜着他的屁股。兰玉猛地回过神,就要推李聿青,李聿青双臂收紧,说:“别动。”

  兰玉说:“你做什么?”

  李聿青道:“今日日头好,出去晒晒太阳。”

  兰玉恹恹地看他一眼,说:“不去。”

  李聿青哼笑一声,托着他颠了颠,又情不自禁地埋他颈窝里嗅了嗅,说:“真怕将你颠散架了。”

  兰玉愣了下神,看着李聿青,没头没脑地问道:“你闻到大烟味了吗?”

  李聿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我身上的鸦片膏的味道,”兰玉眉宇之间有几分阴郁,像有点儿心不在焉,说,“鸦片,钻到我的衣服里,我的骨头和肉里,都是大烟味儿。”

  李聿青心一下子揪紧了,沉沉地看着兰玉,突然笑了笑,抬腿跨过门槛。院子里的树下摆了一张藤椅,新着人打的,还铺了厚厚的绒毯。李聿青将兰玉放在上头,一只手撑着,又在他颈窝里嗅了嗅,说:“我怎么没闻着?”

  李聿青咬住一块薄薄的皮肉,磨了磨,含糊不清地说:“就闻着香了。”

  他吊儿郎当的,兰玉低哼了一声,推开李聿青,往藤椅上蜷了蜷。诚如李聿青所说,阳光顶好,暖融融的,投在人身上露出几分独属于凛冽寒冬的温情。他抬手挡了挡阳光,眼睛也闭了起来,不再说话,李聿青也不生气,心里软得不像话,只看着兰玉,想,这么看着他也挺好的。

  兰玉的异样,李聿青发现了,李明安自也能发觉,他们都知道兰玉在李老爷子出殡那日出了李公馆,见了什么人,可之后是李鸣争去接的兰玉,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李聿青和李明安就不得而知。

  李聿青脾气急躁,直接就去问了李鸣争,说:“昨天你带兰玉去哪儿了?”

  李鸣争不咸不淡道:“大烟馆。”

  李聿青一听眉毛就皱了起来,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带他去那种地方?”

  李鸣争看了李聿青一眼,没有解释,李明安瞧着李鸣争的神色,心底隐隐有所猜测,也不开口。李聿青目光自李鸣争和李明安一掠而过,旋即就反应过来了,兰玉骨子里本就是个傲气的人,李鸣争带他去大烟馆,看着那一个个烟鬼抽大烟抽得发疯,抽得丑态百出的样子,但凡兰玉还有一分心气,就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

  即便是死。

  李聿青想起那把催命刀,忍不住点了支烟深深抽了口,半晌,说:“我从津门弄了个人来北平,说是戒烟所最好的大夫,很多瘾重的都是经他手戒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