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我骗子 第95章

作者:白色的柴犬 标签: 近代现代

阮迎也看到了,随之掉出来的,还有一张卷成卷的信纸。

他微微愣神,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明明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心里有个声音在响,竭力地告诉他是什么。

阮迎的手微微颤抖,拿起纸卷,慢慢地抻开。还没等看清内容,只是看了眼那熟悉的毛笔字时,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哽咽着哭起来。

徐御林喜用毛笔写字,也只用毛笔写字。他曾经说,只有用最软的笔,才能写出最有力的汉字。也说只有繁体字,最能写出汉字的韵味。

疏密得体,浓淡相融的行书毛笔字,在微微发黄的纸上行云流水:

阮迎,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真正地走出来了,终于不被过往的那些悬疣附赘之物禁锢住手脚了。

你是我带过最聪颖,最专注,也是最敏周的学生。

我常常说,人要以水为师,像水一样波澜不惊,以柔克刚。在我心里,你一直就像一泓泉水。干净、明澈,不有一点浮躁之气。

可你也是我这些学生里,最让我生气,最让我无力,最让我有气没处撒的一个。我总是逼你参加你不愿参加的比赛,让你写你不愿意写的论文。我并不是想让你拿多大的奖,给老师脸上添多少光。

我只是觉得,你活得太像一个提线木偶,让你往这你就往这,让你去那就去那。别人对你好,你就感激。别人对你不好,你就受着也不反抗。

可这样的生活太累了,总有一天你的身子,你的精神,都会撑不住的。

所以老师希望,你能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能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

人可以穷,可以吃不饱穿不暖。但人不能没有追求,否则就是行尸走肉,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可追求并不是什么多伟大的事情,也不分什么高低贵贱。

有人喜欢琴棋书画,这是追求;有人喜欢吃喝玩乐,这也是追求。

老师希望你能有个追求,哪怕以后不干这一行,只要能有个坚持的、有个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阮迎,你看起来性子软,其实你很固执,固执得有时候让我有些头疼。怎么好好的小孩儿,就是听不去一句劝。以后到了社会上,到底该怎么生存下去,得吃多少亏。

这一直是让我很担心的事,但现在看来,我不用操这个心了。

你能将这骆驼的腿砸下,我这一切的担忧也就随风消散了,也能好好地在地底下睡个安稳觉了。

这尊三彩骆驼,我曾经带你们几个学生的时候,讲过它的来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五八年的时候,我父亲亲手烧下它。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之一,看过的人无一不称赞,有人想高价买,他都拒绝了。事实上,他没有卖过一个物件,用这些手艺盈过一分利。

他说文化要是想传承下去,必须得干干净净。

可他这样的人,还是在那场运动中走了。这尊骆驼,是他拼死保护下来的唯一一个,只可惜一条腿还是在途中不小心断掉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去修复它,将其摆在我的桌前。为了就是时时刻刻警示我——文化的传承,要干干净净。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我写下这封信,塞进骆驼身里,重新融铸上一条腿。我把它交给王厚,待到我走后转交给你。

等你有一天,能像砸掉这骆驼腿一样,砸掉身上的桎梏和枷锁,大步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老师虽然说了很多漂亮话,但肯定也是有点儿私心。

如果你真的没有一个能追求的事情,不妨让自己试一试,把眼光在转回手上的东西来。

文化的传承是要干干净净,可还得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

那就是必须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去传承,去发扬,带着一代又一代的手艺和精神昂首挺胸,筚路蓝缕地往前走,老师希望那个人是你。

行了,不说了。唠唠叨叨讲了这么久,你肯定也累了。

你要是有什么事心里解不开,想找老师说,打电话就算了,可以给老师发短信。号码没变,也没注销。虽然这边不让回,但老师都能看见。

还有我在骆驼身里塞了钱,是给你的压岁钱。以前年年不落地给你,今年咱也得有。至于以后,得等着你烧钱给我了!

他阮迎双手颤抖地拿起骆驼,一卷钱掉了出来。纸币还是旧版的,红色也不鲜艳。

他拾起,数了数,正好是五百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五百块钱,在他上学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有。

以各种形式,奖学金、优秀课题、优秀论文和助手工资等等,但他知道,这是徐御林自己拿钱给他的。

等到了过年,他干脆不再找理由,就说这是压岁钱。

阮迎以为今年不会再有这压岁钱,可他还是有了。

他攥着这笔钱哭得发不出声,哭得脊背弯下去。

第92章 小狗

阮迎哭了很久,哭得耳朵嗡嗡鸣响。

他一直都知道,徐御林临终前希望他参加紫檀杯的比赛。并不是真的看重奖杯的分量,而是想看到他至矢不渝追求这条道路的坚定模样。

可那时自己固执地认为,他的一颗心,全心全意只在“闻先生”身上,再也不能为旁余的事容出一点空间。

他被自己的执念遮住了眼睛,看不清周遭的世界。

原来一直有这么多的人,有这么多人为他能剜掉附骨之疽,走出过往阴霾做了很多努力。

阮迎很后悔这么迟他才明白过来,而同样后悔的还有闻璟行。

看到阮迎哭,就像有把刀在他心口上割,把曾经他做过的卑鄙的事剖开摊来。

他把阮迎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唇动了动,哽着喉咙,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人人都会说,也是被认作世俗公理的一句话。

错误可以改正, 但惩罚不会。

一个人做错事,可以被原谅,但是不能当做没错过。

惩罚会留下痕迹,或深或浅,只要你看,它就在那里。

掩饰也好,装聋作哑也罢,可那根刺扎在心里,被血肉掩着,拔不出,也蚀不掉。

曾经的自以为是,让阮迎受了很多伤害,留下许多遗憾。

他可以说“我以后会好好爱你”“会好好照顾你弥补你”诸如此类的漂亮话,其实只不过是为自己的错误开脱,让在自己身上的惩罚没那么重。

闻璟行有些痛苦地拧着眉,抱着阮迎更紧了些。

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这种感觉,就像给沙漠中将要渴死的旅人送去黄金宝石。

漂亮,却徒有虚表。

阮迎睡下时,已经凌晨一点钟。

闻璟行轻轻把他手里的信拿出,放在一旁。给他拽了拽枕头,掖好被角。

阮迎哭得太久,眼睑红肿,被擦拭得磨出许多红点。闻璟行轻叹口气,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

起身正准备要走,视线一隅闯进一个东西。

闻璟行看了眼熟睡的阮迎,随后从枕头下,拿出了那个白色的钱夹。

钱夹开着,露着塞在塑料透明皮后的照片。

是一张剪裁过的合照,闻璟行一眼就认出照片角落里的阮迎。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比周围的小孩瘦了一圈,也矮了一截。

别的小孩都目视前方,露着缺了口的牙齿灿烂笑着。只有阮迎的视线是朝着左边的,那里站的是他的大哥,闻珏。

闻璟行垂眼看着这张照片,轻轻叹口气放回。

他坐在床边,不知看了阮迎多久。俯身轻轻吻了下他的眼睛,才起身离开。

两年后,敦煌。

暑假期间,来莫高窟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各家的导游举着不同颜色的旗帜,带领着游客队伍往前。

这么多导游里,有位扎着马尾带着白色棒球帽,身材高挑的女导游讲得最为有趣。引得周围的散客,也驻足听她讲解。

她的声音干练清澈,手上适时挥舞着动作:“在我们唐代,形成了完全本土化的中国佛教,与此同时佛教造像也完成了民族化的进程。仅我们在这里的敦煌莫高窟就建造了第130窟高26米的‘大佛像’......创造了众多等人尺度塑像的典型形象,我们眼前的......”

等她介绍完眼前的一窟,有个拿着绿色冰棍,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伸手指着不远处,仰头惊奇道:“哇,那个哥哥会飞啊,他是超人吗?”

天真无邪的话,引得周围旅客一阵笑。女导游笑弯着眼睛,顺势介绍到:“那位哥哥确实是超人哦,是我们民族文化的超人,如果不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飞檐走壁’,不辞辛苦地来修补,今天我们哪能见到这些瑰宝呢?”

旅客们赞同地点点头,一齐看向吊着威亚,正拿着修缮工具修补壁画的清瘦身影。

“阮老师,回头。”

“哎。”

弹性收缩威亚向下坠了一段距离,带着鞋套的脚熟练地踩在墙壁边缘,蹬下几步,随后稳稳落在地面上。

阮迎解了身上的锁扣,低头摘下防护头盔。

闷热潮湿的高温天气,长时间的作业,热得眼皮都是红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得打着缕,顺着鬓角滴下来。

他抬手用护腕擦了下汗,问叫他的老马,“主任,怎么了?”

“你看你热的,受了罪了,歇一会儿吧。”老马递给他一根老冰棍,说:“今天手头上的工作先停一停,一会儿文旅局的领导来,有个会要开。你回去收拾收拾,换身衣服。”

阮迎点点头,把冰棍贴在脸上降温。

“对了,这还有个你的信件,我给你捎过来了。”

“谢谢。”

老马递给他一个包着蓝色硬纸袋的EMS信件,阮迎接过,寄件人没用真名,他不知道是谁寄来的。

手上太脏,他没拆开。先放到自己的工作包里,随后跟着老马一块回了宿舍。

洗完澡,阮迎坐在床上,揭掉膝盖上的无菌防水贴。黄色的脓液混着血从开裂的结痂处渗出来,浸着白色的纱布。

这是前两天不小心摔下来时,碰伤了膝盖。加上这几日天气太热,一没注意又发炎感染了。

阮迎不以为意,这两年他早已习惯,受伤成了日常例行的事。原本白皙的腿上,不仅晒得黑了两个度。新伤旧伤交替着,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他熟稔地用双氧水消毒,伤口处激起一圈白沫。眉头都没皱一下,利落地涂上消炎药膏,缠上大网格的透气纱布。

阮迎从衣橱里找了件夏季白衬衫,拿着笔记本去了开会的地方。

领导的讲话总是要拿一沓纸,一个句子总是要停上三顿。结束之后,外面天已经黑了。

出来的时候老马叫住他,说和办公室的人一块聚个餐,他手上有几张海鲜自助券。

桌上没什么外人,除了老马,其他三个是阮迎同期进来的同事,平时工作都在一块。

阮迎今天从早上一直忙到下午,午饭只吃了个三明治。这会儿是真的饿了,专心致志地啃着每人限领一份的帝王蟹。

狼吞虎咽间,听一个同事感叹一声,“你说阮老师刚来的时候,那脸白的跟雪似的,现在晒黑了那么多。”

老马性子直,话也直:“现在多好看,身上也结实了不少。他刚来的时候,我寻思王厚这老东西送了个什么人过来,病恹恹地跟林黛玉转世一样,能干得了咱们这苦活累活么,没想到你们一个都没能比得上他的!”

阮迎在一旁老实听着,光笑,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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