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鸟 第11章

作者:山颂 标签: 市井生活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近代现代

  燕鸥迫不及待地飞过来看季南风的作品,那人腼腆地笑了笑,把相机递到他的面前:“拍得不好,但你很好看。”

  和日常相处中的内敛不同,季南风表达爱意的时候,总是直白又热烈,叫燕鸥这样没脸没皮的家伙都听得耳朵发烫。

  他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凑过去,看到照片的时候也下意识愣了愣——

  季南风说得没错,这张照片里的自己确实很好看。因为刚刚接触摄影,他还不太会调整光圈,对焦也有一点模糊,但正是这样无意造成的不完美,反倒是让这张照片多了一层朦胧的美感。

  照片里,明媚的阳光使得画面有些轻微过曝,就像是照片外拿着相机的人,用上帝的画笔轻轻在他的脸上涂抹了一下,将他微微融化在身后的景色之中。

  这是一张耀眼的照片,不论是倾洒的阳光还是自然的笑容,都让人恍惚难以分清,到底是天光照亮了他,还是他带来了这道天光。

  “可以把这张照片洗出来吗?”燕鸥问道,“我想珍藏,现在就想。”

  这样的要求,季南风自然不可能拒绝,两个人立刻动身去了最近的一家照相馆。

  燕鸥洗出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季南风拍的自己,一张是今天早上自己拍的季南风。

  拿到照片之后,燕鸥找老板借了一支笔,便在照片的反面写起来。

  他在自己的那张照片背后写着:“照片里的帅哥叫燕鸥,照照镜子,就是你自己,这是你有头发的时候的样子。”

  接着又再季南风的照片上写下:“这是燕鸥的老婆,季南风,全世界最好的男人,请一定要爱他。”

  季南风站在一旁看笑了,但想明白他在做什么之后,便又觉得鼻子一酸——

  手术的后遗症里有可能失忆这一条,他这样写,无非也就是怕自己醒来之后,记不起最该珍视的东西。

  盖好笔帽之后,燕鸥回头看了一眼季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嘿嘿,有备无患,就像旅游带了药就用不上,我做了准备,就不会有用到的时候。”

  “对。”季南风想了想,又拿来那支笔,在每张照片上画了一张小燕鸥和小企鹅亲亲的卡通画——

  这是他们俩给自己设计的卡通形象,燕鸥的是和他同名的北极旅鸟,季南风是一只圆圆的小企鹅。北极燕鸥和南极企鹅在地球的两端,寓意着即便跨越最远的距离,也无法阻止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

  季南风画完,又在旁边打了个箭头写道:“燕鸥的老婆画的!”

  燕鸥看得直乐——毕竟平时季南风都是看自己耍宝的那一个,真的很少能看到他这么可爱。

  因为这两张宝贝照片,燕鸥走出照相馆的心情都好了不少,就连来到理发店门口的时候,都没有料想中的那么痛苦了。

  但等他推开门,正巧迎面撞见一声嚎哭时,他的心还是下意识地紧了起来。

  坐在店中央椅子上的姑娘,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估计跟他是差不多的情况、两人进门时,她的一半头发已经在嗡嗡的电推子声中落到了地上,另一半长到了腰际,柔柔顺顺、乌黑发亮,一看就是平时被护理得很好。

  但只是两人眨了眼的功夫,那漂亮的一半也顷刻间落了地,就像是飘零的花瓣一般,落了地就瞬间枯萎了。

  一旁站着抹眼泪的,大概是女孩的母亲,她手里拿了一顶针织帽,想走过去给女儿戴上,小女孩儿却直接从座椅上跳下去,一边嚎哭着,一边从面前的那面镜子前逃离。

  疾病就是这么残忍,就连少女最微不足道的爱美的心,都要一并给摧毁了。

  两个人看到这一幕,都不免陷入一阵苦闷的心酸里。但片刻后,燕鸥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气势磅礴地问道:“老板,这边有适合我的假发吗?爷要剃度了,给爷整个帅炸天际的!”

  燕鸥性格好,跟谁都能聊得来。老板估计也被刚刚的事情压得难受,难得遇到个这么阳光灿烂的,立刻拿出来了十二分的热情:“小哥这么帅气,路边随便薅两根草也好看啊。”

  燕鸥被他夸得开心,拍拍脑门子直接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人,上刀子!”

  老板也配合极了:“大人,来咯!”

  老板拿起推子,先老神在在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接着便说:“小哥,我虽然年纪不大,但至少有十年剃光头的经验了,大大小小的脑袋见过无数颗,你的这颗最圆最好看。”

  燕鸥也给他比大拇指,说:“我见过的托尼比吃过的米还多,你还是第一个让我心甘情愿剃光头的。”

  季南风在一旁看着两人聊得轻松愉快,倒也露出了笑意来——看样子,也并不是每一场告别都必须是悲伤的。

  这场秀发告别仪式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燕鸥刚一听到嗡嗡的响声,后脖颈刚开始发麻,就感觉头顶一凉。下一秒,他看着面前镜子里一脸恍惚的自己,又看了季南风一眼,见那人也有点反应过来,没绷住,直接笑出了声。

  “绝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后脑勺,感慨道,“诡异中透露着一丝帅气。”

  老板也忙不迭夸道:“光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

  燕鸥的五官底子很好,光头也是真的不丑,只不过看惯了他顶着五颜六色的彩虹飞来飞去,突然寸草不生,让季南风有点不太适应。

  他一开始还担心燕鸥会承受不住,直到看见他对着镜子愉快地欣赏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他远比自己想象中坚强太多。

  临走前,燕鸥还是挑了顶假发带走了,嘴上说是要照顾老板生意,实际上还没出店门,就迫不及待套在了头上。

  这顶头发修得很自然,是燕鸥某个时期留过的发型,现在换了一种形式出现在他的头上,倒也叫人感到了安心。

  没想到,最叫他紧张的一个环节就这样还算平安地度过了。下午,再回到病房的时候,麻醉师提前对燕鸥的身体情况进行了了解,他又被安排去做了一些检查,手术前的最后一天,居然也就这么充实而平安地进入了尾声。

  今天一天身体状况都还可以,两个人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这场手术一定会顺顺利利。

  回到病床之前,季南风帮燕鸥洗了个澡,其实燕鸥今天精气神都好,但他偏偏们一个想赖着人帮自己洗,一个又不放心这人离开自己半步距离。

  钻回被窝之后,燕鸥想来想去,还是给父母发了条短信——自打他高中为了学艺术和家里断绝关系之后,这一家子真就再没见过一次面。每次谈到这一点的时候,燕鸥都觉得自己很男人,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通知一下他血缘上的父母。

  这条信息发得公事公办,比发给领导的请假条还要不带感情。这只是一条情况通报,燕鸥没有指望他们能给自己什么反馈,末尾还特意强调了自己有人照顾勿念,似乎生怕对方找上门来了一般。

  接着他又跟自己的朋友们,都打了电话。因为朋友太多,每个能聊的时长也没法太久,大多都是情绪还没来得及酝酿就结束了——倒也是好事,现在这个关头,能酝酿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情绪。

  把这一圈社交关系处理结束,天已经完全黑了。燕鸥看了看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季南风,让他给自己拿了笔纸。

  东西递过来的时候,季南风还像往常一样,想看着他写,没想到燕鸥却笑着说:“老婆,你转过去呗。”

  他们之前从没有过什么秘密,不管是信息还是作品,两个人都从未回避过彼此。季南风愣了愣,便明白这是写给自己的。

  转过身去的时候,季南风就听到了沙沙的写字声。这封信写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久,他明明可以低头玩玩手机、做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却偏偏真的只是转过身去,静静听他的每一个笔画、每一次停顿,还有每一次竭力压抑的轻微的哽咽。

  季南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陪他写完了整整两张纸的长信,直到他回过头的时候,这家伙已经狡猾地擦干了面颊上的泪痕,但是还是藏不住眼眶里,泪水刚刚浸出的红丝。

  他伸手抱了抱燕鸥,这人也是很要面子地嘿嘿笑了出来,然后抱住他,小声说:“这个不许提前看啊,如果我明天能好好的,你就不要看了。”

  燕鸥这么一说,季南风便知道这信里是什么内容了。

  “这是以防万一,万一!我一不小心,噶,没醒过来……你确定我醒不过来……啊不,等你亲眼看着我烧成灰之后,确认我没有诈尸的机会了,才可以看,知道吗?”燕鸥趴在他的耳边,语气是轻松的,但是季南风分明感觉到了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肩头。

  季南风闻言,将他搂紧,情绪却前所未有地平静:“那我现在就把它撕了吧,反正肯定是看不成了。”

  燕鸥听了,笑起来,抱了抱他:“就当有备无患吧。”

第15章 夏山如碧15

  看得出来,季南风对这封信的存在十分抗拒,但燕鸥还是一直看着他,直到他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叠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的,老婆。”他弯着眼睛安慰道,“做足了准备,就不会用上。”

  季南风实在说不出话来,俯下身来,轻吻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双唇。似乎在告诉他,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躺回病床之后,燕鸥就把手机关了机。该交代的事都已经交代了,该通知的人也都通知到位,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好好和季南风待在一起——他现在要把一切都当成最后一次来珍惜。

  季南风忙前忙后照顾他的工夫,走廊上一间间病房都关上了灯,唯独剩下他们的单间灯火通明,似乎全世界都在等待他们入眠。

  看燕鸥躺好了,季南风便关好了灯,刚想再去拉上窗帘,就看燕鸥慢慢起身,拿起相机,站到窗前朝外望去。

  上海的夜晚比他们待过的大多数城市要热闹,热闹的夜晚看不见星星,但却燃烧着星辰般不眠的灯火。

  一旁,见季南风凑过来,燕鸥便一边拍照,一边自动开启了教学模式:“拍夜景的时候需要加强曝光时间,为了增强稳定性,尽量用三脚架固定,不要选择手持拍摄——当然,像我手这么稳的,就没必要考虑这些。”

  燕鸥不仅专业素养高,表达能力还好,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在线上给科班学生带课。因为轻松幽默的教学风格,和简洁清晰的授课思路,这位年轻的讲师在圈子里特别受学生欢迎。

  “因为夜晚光线较暗,我们可以适当调大光圈,感光度降低,曝光模式上可以选择TV档、S档或者M档……”燕鸥说着说着,发现季南风根本没在看着自己手上的相机,也没看窗外的景,只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长长的睫毛上染着星星的光亮。

  燕鸥笑起来,扭头飞快地亲了他一口。

  他知道,季南风对这种纯数据和理论化的东西不太感冒,也知道他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去学这些,就连燕鸥自己,也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站在窗边打发时间的。

  他想了想,放下手里的相机,拉着季南风和他一起坐在床边,一起看窗外的夜色。

  他一边玩着季南风的手指,一边说:“老婆,能跟我说说吗?画展准备得怎么样了?”

  季南风顿了顿,说:“我已经跟主办方说过了,确认画展会正常举办,但是时间上需要再推迟半个月……因为我想等你好些了再说。”

  燕鸥一听,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状:“再推半个月,那个时候我应该可以去看了。”

  季南风也笑起来:“推迟展期其实给主办方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但他们那边对我的情况非常理解,还帮我和赞助那边进行了沟通,并且免去了我的违约金。为了表达感谢,我答应他们会单独绘制一幅作品赠送给他们。”

  “真是遇到好人了啊。”燕鸥看着季南风,眼睛亮晶晶的,“我老婆真的好棒,完全靠自己一个人就能把这些事情打点好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个夸孩子吃饭真香的幼儿园老师,但季南风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歪着身子躺到了燕鸥的腿上,然后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肚子里小声说:“不行。没有崽崽我什么都做不了。”

  恋爱谈了七年,这却是燕鸥为数不多看到季南风跟自己撒娇的模样,他觉得心都要化了。

  他模仿着平时季南风抚摸自己的动作,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忽然,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静倚在墙上的窗帘轻摆起来,婆娑的光影便在地上扩散开来。

  燕鸥愣了愣,轻声问他:“老婆,之前你说想要在展馆里做一些小设计,现在有思路了吗?”

  季南风起身重新和他肩并肩坐在一起,摇摇头说:“有一些想法,但是操作起来不太实际,有的又太喧宾夺主了。”

  所谓展馆的小设计,就是季南风之前说过的,关于体现“印象派”绘画瞬息万变的一些内容。“光”在顷刻间的变化,其实是印象派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一点,但变化的光影如果应用到实际中去,必然会影响观众对画作本身的欣赏,所以这让季南风犯了难。

  燕鸥想了想,问:“那风呢?”

  季南风闻言,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和光一样,风也是瞬息万变的。”燕鸥说,“而且它不仅视觉上可观,本身还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那些用画笔快速捕捉的画作中,摆动的树梢、翻涌的麦浪、粼粼的波光,都是风的形状,而现实里,风的力量能拂起爱人的发梢,亦能稳稳托住一只南飞的旅鸟。

  季南风笑起来,又揽过燕鸥亲了一口——这是不带任何怜惜、悲伤、痛心的、纯粹的喜悦的吻。距离上一次并没有很远,但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这一晚,两个人靠在床上聊了很久,从社会背景和历史因素对巴洛克风格形成起到的作用,聊到了现代摄影的风格变化和一些独特的营销思路,一如他们在一起的无数个为艺术聊到不眠不休的夜晚——他们永远会为相同的东西沉醉痴狂。

  最后,燕鸥还是率先一步没了声儿。他的呼吸非常安稳,表情也完全放松。手术前的这一夜,比他们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早早就醒了。季南风是本身睡眠浅,生物钟固定,燕鸥则是因为术前空腹,活生生被饿醒了。

  他躺在床上,抬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摸着肚子感慨道:“我现在别的想法全都没有了,只想快点做完手术,好想吃大餐。”

  季南风笑起来,说:“好,那我们就从上海特色美食开始吃起,小笼包、生煎、蟹粉豆腐、扣三丝……”

  燕鸥一边听,脑子一边划过一长串菜谱,没一会就被他馋得哇哇叫,赶紧翻身起来把他的嘴捂上,不让他再刺激自己敏感又饥饿的胃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声音敲开了医院走廊的清晨,没一会儿,他们的房门也被清晨轻轻敲响。

  季南风过去开门——原来是对面的杜小康听到动静,拉着爸爸过来了。

  男人牵着小孩站在门口,跟季南风打招呼:“小康听说今天燕鸥哥哥要做手术,特意来给他加油打气来了。”

  病房内,燕鸥一听到男人的声音,便伸手把他头上睡觉都舍不得摘的假发拿了下来。

  杜小康一看,乐了:“光头!”

  燕鸥嘿嘿一笑,伸手朝自己脑瓜子拍了拍,脆响:“怎么样?是不是很像大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