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秋 第4章

作者:不见南楼 标签: 近代现代

  陆鸣秋的左手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他皱皱鼻子,见顾少容正盯着自己看,好似在发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劲儿越来越重。陆鸣秋嘶了一声说:“你捏疼我啦。”

  顾少容如梦初醒,松开了陆鸣秋的手。陆鸣秋天生肤白,而且是一种冷色的白,像西藏神山上冷峻的雪,这让他的肌肤很容易留下印子,顾少容刚刚用的那些劲儿,已经悉数变成了陆鸣秋手上的红印,色彩分明,好似雪地里的一点梅。

  “你看,都留印子了。”陆鸣秋有些不高兴。

  顾少容摩挲着他的手,嬉皮笑脸道:“宝贝儿,好看。”

  陆鸣秋不理他,转头继续欣赏油画。顾少容是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世上所有的画在他眼里只分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他陪陆鸣秋待了一会儿,便失去趣味,他让陆鸣秋独自欣赏,自己却跑到吸烟区去透气了。

  他走后,陆鸣秋迎面碰到了两个熟人,其中一个前天刚和他吃过饭,是杨皎,而杨皎旁边的老人大约六十岁,须发尽白,穿一身玄色唐装,身形板正,看上去精神抖擞。

  正是吴虹玉老师。

  陆鸣秋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但吴老师叫住了他:“小陆?”

  “吴老师。”陆鸣秋垂着眼,不敢和恩师对视。

  他们已有三年未见,上一次见面还是杨皎牵的线。吴老师不知道他的境况,每每问起,都被陆鸣秋含糊盖过,但这一次,吴老师没有问他关于画画的事,而是问:“顾家那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话如当头棒喝,让陆鸣秋脸上的血色尽失。

  他想,吴老师看见他和顾少容的相处了?

  这个认知令他万分难堪。

  陆鸣秋张张嘴,说不出任何话,最后还是杨皎看不过眼,出声帮他解了围:“老师,顾二少以前买过师弟的画,就那幅《一个穿紫色裙装的女孩》,从那之后他们就是朋友了!”

  “咦,”吴虹玉疑惑道,“小陆的作品里有这幅画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啊,师弟四年前画的,我见过,但他觉得这幅画不好,就没有拿给你看。”杨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吴虹玉没再怀疑,他盯着面前的青年,语重心长道:“顾家那小子并非益友……小陆,你少跟着他混。”

  “知道了老师。”陆鸣秋脑袋埋得低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鞋尖看。

  吴虹玉今天来看画展纯粹是心血来潮,没有想过能碰见自己的学生。这几年他每次在微信上问陆鸣秋的境况,对方都含含糊糊一语带过,他只当陆鸣秋是年纪太小,没个定性,所以没闯出名头,但今日一见却觉得情况不大对劲。他教导陆鸣秋几年,知道他的性子有些高傲,甚至自信得过了头,可此时此刻的陆鸣秋是惶恐的,像受惊的兔子,说话的语气唯唯诺诺,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

  吴虹玉忍不住开始说教:“小陆啊,艺术是看个天赋吃饭的行当,你有灵气有技巧,我当年认为你是块难得的美玉,可你这几年却让我很失望……”

  “我不晓得你经历了什么,但挫折有时候是一种馈赠,因为惊艳的艺术往往饱含苦难,我希望你能记住这点,画出像《山色》一样的作品,别再让我失望了。”

  陆鸣秋耳中嗡鸣,吴老师的话像一柄尖刀,插进他的脑子里胡乱翻搅,他心尖疼得厉害,满耳所闻皆是两个字——“失望”。

  恩师对他很失望……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句话反复飘荡。

  陆鸣秋想,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儿了,他应该离开。

  于是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说:“吴老师,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再见。”

  陆鸣秋转身就逃。

  他快步往前走,展馆里的画不停地旋转扭曲,落入陆鸣秋的眼中,只剩虚幻的色彩,它们挤在一起,看不出轮廓和形状,但却让陆鸣秋头晕目眩。

  他强忍不适,走到吸烟区,结果却看见顾少容在和一个男人调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杀了顾少容。

  他人生的不幸,至少有一半源于这个男人。

  另一半则源于他自己。

  所以陆鸣秋想,或许他本人也是该死的。

  顾少容是个风流种子,到吸烟区后有个长相不俗的男人往他身边凑,他一时无聊,就和对方调笑了几句,手中香烟燃尽时,他见陆鸣秋突然过来了,脸色极差,额上冒着冷汗,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吓得顾少容赶紧上前问:“宝贝儿,你怎么了?”

  陆鸣秋扫了他一眼,眼神犹如深沉的死水,他剧烈地咳嗽两声,道:“我要回家。”

  “好,听你的。”

  顾少容被陆鸣秋吓得心惊胆战,对他的话无有不应,他搂着陆鸣秋离开首度展览馆,两人坐上保时捷扬长而去,径直回到了南庭新苑。

  进门后,陆鸣秋立刻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干呕,他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身体本能的痉挛造成了一种反胃的假象,吐到最后,他呕出来的全是酸水。

  顾少容站在卫生间门口,表情前所未有的阴鸷。

  “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

  陆鸣秋站起身,喝了两口冷水,将口腔里的酸味漱干净,而后他哑着嗓子笑起来:“阿容,我不想去医院,我只想睡觉,抱我去卧室吧。”

  顾少容神色复杂,但到底没有反驳这句话。他一手搂住陆鸣秋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

  陆鸣秋靠在他的怀里,乖得不像话。

  从一楼卫生间到二楼卧室的距离不远,但顾少容还是走得很小心,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把人放到床上后,顾少容并没有离开,他坐到床边,静静陪着陆鸣秋。过了许久,顾少容还是忍不住问:“宝贝儿,你到底怎么了?看画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怎么,只是没休息好,累到了。”

  陆鸣秋的声音异常疲惫,他闭上眼睛,感到一股超乎寻常的重量,他的身体和灵魂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重量,于是整个人仿佛在下坠,又沉又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被恩师的话打击到了,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谁知道呢?

  反正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干,他只想躺着,永远地躺着,最好再也醒不过来。

第5章 春雨

  接下来的半个月,陆鸣秋彻底把自己关在了别墅里,或者说他是被情绪困住了。

  这七年间,陆鸣秋的心时常有股悲哀在蔓延,可这一次的哀比从前更甚、更猛烈,像汹涌而来的浪潮,将他整个吞没。

  白天,陆鸣秋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看月季,脑子里像闪回一般闪过许多过去的影像,它们混乱而嘈杂,全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无用的碎片,硬生生地往他脑子里面挤,让他心悸。

  晚上,他躺在床上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好似进入了睡眠,陆鸣秋看见光怪陆离的场景,看见血,看见顾少容,而后又醒过来,朦胧间在睡意中寻找清明。

  他看见昏昏沉沉的卧室,将明未明的天空,凌晨四点钟的天色恰如黄昏。

  他想,这是一种怎样的、令人迷乱的景色。

  期间顾少容数次让他去看医生,但陆鸣秋全当没听见,他的反骨突如其来,气得顾少容破口大骂,骂完后,顾二少冲动地摔门离去,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陆鸣秋。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头痛干呕、缺乏食欲,明明没发生什么事,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流泪。

  但他没有办法去阻止这种不对劲。

  他甚至在放任。

  陆鸣秋从这种状态里脱离的那天,是春分。首都下起濛濛小雨,空气潮湿而粘腻。

  别墅二楼的卧室窗边放置着一套布艺桌椅,价格昂贵,下雨时,陆鸣秋就坐在椅子上看外面的景色,落地窗的玻璃落满了水珠,房间内暖黄的灯光折射在上边,这些水珠仿佛变成了豆大的晶莹的琥珀,琥珀里装的不是昆虫,而是南庭新苑种植的芭蕉的倒影。

  陆鸣秋拿起一盒烟,随便选了一根放进嘴里,用金属打火机点燃,淡淡白烟飘散,薄荷叶的味道像春天里的这场雨,清新、冷利,自带料峭寒意。

  抽完这根烟后,陆鸣秋换上浴袍,走进浴室里。浴缸逐渐被温水灌满,他穿着浴袍踏入装满水的浴缸。

  这时,陆鸣秋的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从观众视角注视一切,他想起著名的《马拉之死》,上学的时候还曾为这幅画写过几千字的论文。

  浸入水中时,陆鸣秋好似变成了画中的马拉,他的灵魂用早已准备好的刀子划开他肉/体手腕上的皮肉。

  汩汩鲜血流淌,流向卫生间的地板,流入浴缸,和清澈的温水混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陆鸣秋骤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心想,我在干什么?

  可很快,他的脑子又被那种梦幻而迷离的感知替代,他的灵魂目睹着身体的失温,整个场景就像一场浩大的谋杀。

  而谋杀者,亦是受害人。

  恍惚间陆鸣秋的眼前浮现出许多人影,有小妹、有父母、有恩师、有杨皎……他看见亲朋好友的一张张脸,自己的精神也一遍遍被拆解、重塑。

  他的灵魂迅速下坠。

  而后猛然惊醒。

  手腕上剧烈的痛感让陆鸣秋意识到,自己刚刚真是干了件蠢事。由于泡在水里的时间太久,身体无比虚弱,他起身时身体摇摇晃晃的,险些站不稳。陆鸣秋举起左手,腕部的伤口狰狞,还在不停地流着血,他用手按住左腕,试图压迫止血,结果发现一直止不住,便走出浴室,拿起手机和钱包,跌跌撞撞往别墅外边走,想要叫个车去医院处理伤口。

  “陆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刚走出别墅,陆鸣秋就听见了一道温润的声音。他朝前方循声望去,发现是谢辞雪。对方撑着一把黑伞,手里提着皮质的公文包,看他前行的方向,应该是准备回家。

  陆鸣秋站在春雨里,只穿了一件湿漉漉的浴袍,浴袍上鲜血淋漓,左腕也在往下滴血,看上去凄凄惨惨。

  为了快点医好左腕的伤,他决定接受谢辞雪的好意,“麻烦送我去最近的医院,谢谢。”

  谢辞雪把伞举到陆鸣秋的头顶,遮挡住淅淅沥沥的雨,他打了个电话,让对面的人迅速赶到南庭新苑,电话挂断后,他转头对陆鸣秋说:“去我家吧,私人医生的速度更快。”

  陆鸣秋犹豫片刻,最终抵不过手上的疼痛,轻轻点了头。他已经无暇顾及顾少容知道此事的反应了,他只想快点治伤。

  谢辞雪家离得不远,步行过去仅需七八分钟。穿过绿化带中央的青石小路,一栋纯白的房屋耸立于朦胧细雨中,格子窗里映着冷白的光,在雨天雾气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幽静。

  “到了。”

  谢辞雪打开门,让陆鸣秋先进去。

  许是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屋内走来一个中年妇人,她大约四十多岁,面容和蔼可亲,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裙,见到陆鸣秋时,她的眼神明显一愣,但很快恢复如常,张口问:“少爷,需要拿医药箱来吗?”

  “不用,我叫了医生。”

  谢辞雪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毛绒拖鞋,轻声说:“这是前几天刚买的,还没人穿过。”

  陆鸣秋穿上拖鞋,跟着谢辞雪往屋里走。这栋别墅的内部装潢采用了中式设计,一楼的几扇窗户全是镂空仿古样式的花格窗,客厅围着紫檀木屏风,屏风由四幅景色不同的山水画组成,拼在一起正好凑成春夏秋冬。

  “过来坐,医生大概马上就到了。”谢辞雪坐到红木沙发上,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让陆鸣秋赶紧过去。

  “呃……我手上的血……”

  “没事,”谢辞雪笑了下,“这些家具都不值钱,弄脏了也没关系。”

  有了他的这句话,陆鸣秋不再扭捏,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耐心等了段时间,谢辞雪口中的私人医生便到了。

  医生姓江,长了张圆圆的娃娃脸,看上去非常年轻,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时尚,就是风格不大正经,即使放到夜店里,也毫无违和感。看过伤口后,江医生说要缝两针。紧接着,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开始为陆鸣秋清洗创面、止血缝针,他的手法很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好了。

  包好纱布后,江医生又开口嘱咐道:“记得少吃辛辣,忌烟忌酒,十天后找我拆线。”

  “好,麻烦你了。”谢辞雪站起身,亲自送江医生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