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皮羊 第41章

作者:情热枯叶 标签: 近代现代

  他有些放空地盯着天花板。因时间垒砌带来的不平等与怨愤,短暂消融了。那些烦躁和轻侮似乎也一道消失了。

  也不需要再道破,他们都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樾风……”他忽然说。

  兰迦倏地抬起头,泪痕挂在眼下,面带迷茫。

  他尽量不动声色,以平缓的语调继续,“吕樾风……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

第59章

  在吕樾风上小学那会儿,学校举办文艺汇演,老师钦点他,要求他上台表演。

  被点到名字时,他一脸茫然无措。后来,他才知道,大人们认为他有一个赫赫有名的钢琴家母亲,所以理所应当的,他也该继承一些艺术才华。

  他向老师坦白,自己并不太会弹琴。老师笑着告诉他,没关系,会唱歌也行。

  对于小孩子而言,唱歌大概是一种最为便捷,展现乐感的途径了。

  那时,他很腼腆内向,面对大人们的殷切期望,从不敢拒绝。

  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上台,唱了一首流行英文歌。他记得里面有一段吉他solo高潮,调子很高,他唱不上去,只能无声地对嘴型,让没有消音的伴奏,蓦地突兀。

  灯光炫眼,头脑短暂空白了一下,他感到恐惧,耳边似乎有个声音还在说,“继续演完吧。”

  台下坐着的师生,像挂着一张张面具,面无表情地在音乐结束后鼓掌。

  下台后,他很不适,一直有种想要作呕的感觉。过去很久后,他才明白,那种感觉被称为荒谬。同时,他产生了一丝自厌,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真的具有被世人所期待的才华呢。

  不久以后,母亲渐渐不再上台表演了。尽管年纪很小,他似乎也能感同身受,舞台会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他天真地理解了母亲。

  随着母亲不再奔波,回归家庭后,她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却日益尖锐,争吵已是家常便饭。

  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父亲却越来越少。而且,吕樾风常常在出门上学前看见母亲坐在钢琴边独饮。她喝酒喝得很猛,有好几次,半醉半醒地把酒洒在了琴键上。

  他感到不安,吕茉安慰他,向他比划,没事,妈妈心情不太好,我们不要打扰她。

  他很乖巧地点点头,尽可能装作懂事的样子。

  某次,母亲又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躺在客厅沙发上。

  吕茉放学回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牢盯着她。然后,从母亲手中拿过酒杯,很小心地抿了一口未喝完的酒。

  吕樾风因为前一晚吃坏了肚子,没去上学,断断续续睡了半天,才恢复了点精气神。他下楼时,恰好看见这幕。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拍了下吕茉的肩。

  吕茉有些慌地回头,瞥见是他后,像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他隐隐感到奇怪,实际上却苦思不出来这其中的怪处。

  那天,吕茉带他去买东西。商场内正好在放他登台时唱的那首英文歌,他条件反射地不安起来,吕茉发现他的不对劲,一脸关切地向他比划。他想了想,告诉了她原委。

  回到家,吕茉放下东西,打手语,你能不能唱给我听听?

  他马上就会过意,可面露难色。

  吕茉没有坚持,体贴一笑,打手势,算了。

  出乎意外地,他忽然抓起姐姐的手,放在喉结上,然后开腔。

  在吕茉的世界里,音符哪里会化成具象的声音,可这一次,她从弟弟这里,真切地感受到了由丹田传来的震动。

  指尖下的喉结,还那么脆弱,像亟待发育的苞蕾。

  她觉得自己好像真能似是而非地听见了。

  这时,她忽然撤开手。

  吕樾风没唱了,不解地看向她,而后循着她的视线转身。

  原来,母亲正抱臂依靠在门边,盯着这双姐弟。母亲的眼神令人恐惧,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癫狂。

  吕樾风想叫声妈妈,却发不出声,胸腔像被堵住了,也像被吓住了。

  妈妈是不喜欢吗?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也是,她那么久都没有碰琴了,一定很难适应家里突然出现音乐。

  吕樾风低下头,紧张地抓着衣角。

  太阳从侧面窗子里洒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他却感受不到暖意。

  母亲没有进一步反应,只是一笑。不知道笑什么,像瞧不起全人类似的,就那么一笑,而后一言不发地走开。

  自那之后,家里的氛围变得更加动荡,呈现无限下滑的绝望。

  在又一次夫妻争吵时,吕茉带他逃离,俩人骑着自行车,骑到城市的另一头。

  夕阳下有一座灰色的大楼。周边环境恶劣,生活垃圾肆虐,荒草跟泥路,一直延伸,看不到尽头。

  显而易见,这是烂尾楼。姐弟俩探险似的,往大楼凑近。

  有接近一半的楼层背阴,到处都是凉飕飕的毛坯,门和窗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框架在那儿,像空洞的眼和嘴,在黄昏下,这幢被遗弃的建筑,成了一头沮丧沉默的巨兽。

  吕茉告诉他,这是父亲公司接手的工程,可因为种种原因,开发项目资金链断了,以此搁浅。更可怜的是那些购房者,收不到房子,倾其所有的投资,就这样毁于一旦。

  吕茉继续解释,事业受挫,父亲便会把怒火发泄在家里,他和母亲互相指责,谁都不愿承认各自的失败。

  吕樾风似懂非懂地理解了。

  怕不怕,要不要进去看看?吕茉比划。

  不怕。他摇摇头。

  姐弟俩从安全逃生楼道向上爬,没有光源,暗得不行。

  忽然,吕樾风听到一阵手机铃声,非常响亮。紧接着,是踏踏脚步声。

  他扭头,模糊看见了一个人影。他下意识拉住吕茉,吕茉停下来。

  人影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步伐矫健地追上了他们,瞥见他俩,颇为惊讶。

  是一名中年妇女,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们怎么在这。

  吕樾风愣了愣,还未等他解释,手机背灯闪了过来,对方借着光亮,一脸警惕地打量着他俩。

  像看小偷似的。其实也没错,并不是他意识过剩。

  这时,吕茉拉过他,将他挡在身后,挥舞着手,咿咿呀呀同女人交流。

  中年女人见她这样,有点像被唬住了,嘴里念叨着什么,自顾自继续爬楼了。姐弟俩虽有不解,跟着她,爬到出口,视线豁然开朗。

  这层楼与下面荒芜、阴冷的楼层相比,简直像在另一个世界,迎头就能撞上热烈的生活气息。

  尽管走廊还是水泥地,却被清理得很干净,两边的防盗门都安上了,不少门上贴着对联,门前有鞋架,不仅有成年人的鞋子,还有童鞋歪歪倒倒放在上面。

  女人见他俩一直跟着,叉腰站定,很大声地又质问了一遍,你们到底是干嘛的。

  声音引来骚动,有几扇门打开,后面探出来脑袋。

  吕樾风望着那些陌生的脸,陌生的眼睛,感到紧张。吕茉比他镇定,捅了捅他,向他比划,让他充当翻译。

  他无奈地开口,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住这儿了吗。

  有人站出来,不满道,怎么不能住了?我买这套房子的贷款都没还完呢,我他妈不睡这里睡大街啊。

  仿佛一根引线,越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戾气十足。

  吕樾风哪见过这种阵仗,脸颊涨得通红。他身子绷紧了,拳头都握起来了,结果吕茉拉了下他的手,看出他的不安定。

  吕茉比划,走吧。同时向他使眼色。

  他会意,跟吕茉一块儿按原路返回。出楼栋时,太阳都下山了。从楼上飘下来一阵食物香气,炊烟也一道飘着。人声隐隐约约,在他们的头顶。吕樾风想,他和吕茉应该成为了这天傍晚楼里就餐时的谈资。

  骑车回家的路上,吕樾风心情复杂,不可否认,他看见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栋楼里的人看起来好像各个都市侩、不讲道理,可每一个人都比他正常生活里的人更加鲜活,爽快且富有精力。

  他不解,为什么在那么贫乏的环境里,这些人还可以如此振兴呢,把苦日子咬咬牙也能过下去。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身边的每一位大人,似乎都只有一张怨怼的脸,而他们明明享受着优越上等生活,以及令人艳羡的特权。

  渐渐长大后,他才明白,像他所生的这个阶层,其实最为虚荣,他们要固守内心的秩序,一旦秩序崩塌,便会怨天尤人,臆想成抑郁,却连真正撕破高贵假象的像样勇气都没有。

  他常常会独自再去那边,在烂尾楼附近转转,隔着段距离,置身事外地观察这栋楼里人们的活动,像亲临现场看一部纪录片。不知为何,这令他上瘾。

  楼里的人虽然总是在嚷嚷活着操蛋,但没有人会真正放弃。可能他们被折腾够了,不信救世主,也不信青天大老爷,就这么互帮互助地活着。

  人与痛苦坦然相处了,竟会焕发出一种新生。

  小小年纪的吕樾风,偶然这么想到。

  然而,那儿嘈杂却安稳的生活,不久便打破了。

  有一户人家煤气罐故意泄露,全家二氧化碳中毒而亡,事后说起原因,应该是断供多月,被银行起诉,还不起钱,一时想不开,男主人带着全家老小,奔赴黄泉。

  自杀事件过去了好几天,吕樾风才得知消息。他慌慌张张骑车过去,只看见拉起的黄色封线,以及楼道口的封条。

  整栋建筑被清空,不再有人居住。楼里那些“居民”的下落,他大约是再也没有机会得知了。

  他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才离开。

  那一年临冬时,吕樾风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不经意向街对面一瞥,让他愣住。

  一对中年夫妻正推着一个流动摊贩车,走到固定卖点,支摊。忙得不亦说乎。

  他起先以为是眼花,待到那位妻子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也望向他这边,他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是他第一次去烂尾楼时,碰见的那个嗓门很大、充满戒备的大姐。她朝他挥了挥手,貌似也认出他来了。

  他恍惚了一瞬,在想,她以前也友善地跟他这样挥过手吗?没什么印象了,也许做过吧。

  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即使如此,在那一刻,他终于有了种可以结束的感觉。

  他抬起手臂,有些机械地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

  放下手臂的同时,他的脚边忽然多了只活物,应该是刚从路边花坛里蹿出来的流浪狗。

  小狗很小,身上的毛打结成缕,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可它的眼黑黝黝地盯着吕樾风。

  小狗朝它吠了声,用鼻子蹭他的裤脚。他感到暖洋洋的。

  他用手掌抹了下眼睛,然后,手掌变得有些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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