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皮羊 第44章

作者:情热枯叶 标签: 近代现代

  兰迦不说话了,眼睛看过来,与他的目光相接。屋里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太阳居然跑进云后,俩人面对面,却看不清互相的表情。

  兰迦缓缓起身,立在床边,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他笑着说,你信的佛是真的假的?这些年里,一点儿暗示也没给你吗?还是你根本就是在这里假模假样?

  他短暂地心悚了下,没吭声。兰迦也不再问了,低下头去,不知在看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他说,你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

  兰迦重新抬起头看他,看了许久。最后,他快活而痛苦地笑了起来。

  兰迦离开后,他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去经堂诵经。

  吕樾风半天没接茬,旁边的女人读懂了空气,用警备的眼光剜兰迦。兰迦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把目光挡回去。

  “山里什么都长啊?”兰迦故意装得语气轻快,“感觉挺有意思的……”

  这时,雨已经停了。

  “不要再来了,”吕樾风缓缓说,“如果你只是想劝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

  兰迦盯着吕樾风,已经感觉出了对方的认真。他站在原地,脸上依然蒙着一层假笑,装没听见似的,“待会儿晚上吃什么?吃你现在摘的野菜吗?你们这儿吃的花样太少了,连斋菜馆都没有,真赶不上我以前去的寺庙。”

  “兰迦……”吕樾风很温柔很慈悲地叫他。

  只是叫他,却不再多说什么。

  “别逼我!”兰迦突然大吼起来,“别逼人太甚程巳光,我他妈会报警的,你现在还能逍遥法外,做假惺惺的和尚,还不是因为我善心大发没有举报你,你他妈搞清楚点儿状况!”

  是的,他发泄了,可这并不能使他更好受些,他甚至立刻惶恐起来。他知道这些威胁对眼前的男人并没有用,如果他真想跑,肯定不会让他有机会抓住尾巴。

  吕樾风静静站着,双手合十,“兰先生,请回吧。”

  兰迦呆立着,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他像被封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使出什么把戏呢,在他面前,他几乎山穷水尽。

  兰迦被狠狠弄痛着,可又恬不知耻地非要靠近。到头来,他还是被他操控,永远低他一等。

  吕樾风和女人已经走出凉亭,兰迦看见他帮女人提过篮子,身子微微佝着。从背后看,半点不见程巳光的影子。

  原来,不是吕樾风故意遗忘了什么。

  而是——过去的那个程巳光早就从吕樾风身上分离出来,悄悄站在兰迦身边,与他形影不离。

  “程巳光。”兰迦大喊着追了过去。

  吕樾风没有停。

  他好像很害怕停,仿佛只要停下,兰迦就要追上来灭口。

  兰迦还在叫程巳光,他的假象。一边又一遍。

  但吕樾风还是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等待兰迦来到他面前,而后开口,“你真的恨我吗兰迦?”

  兰迦不再上前,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他甚至感到了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这一刻,吕樾风戳破了“恨”的伪装。

  雨又下了起来,细而密,砸在人的身上。

第62章

  兰迦没有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吕樾风再次走远。

  雨下起来,植物的味道在雨中也越来越明显,兰迦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快要走到住的地方时,他蓦地停住——

  一步之遥外,有个不请自来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鹿西奥。

  他瞟了他一眼,平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会一直待在这儿,永远都不挪窝?”

  兰迦抿唇,没当回事地笑了笑,鹿西奥跟着他走进小院,环视了一圈,没作什么评价。他径直走到内屋,换好衣服才出来。鹿西奥已经扯了张椅子坐下。

  “喝点儿茶?”

  鹿西奥点点头。

  兰迦端着水壶去院子的水龙头接水。鹿西奥则走到门口,盯着兰迦摆弄的背影。

  他这次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把兰迦擒回去。他不明白,兰迦为何好好的大城市不呆,执意要驻扎在这破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既然对方不愿意如实相告,他索性亲自来掘出真相。

  第一天,鹿西奥因为舟车劳顿睡过头,错过兰迦前往秀溪道院的例常。

  兰迦过去的时候,程……不对,已经是吕樾风了,依然雷打不动地在檐下喂鱼。他看见他微微佝身,捻饲料的指尖,无意浸入了一点儿在水中,鱼群旖旎而来,像在吃食,又像在啃噬他的手指。他有种错觉,也许真的,当吕樾风将手指抽回,就会变成白骨。血肉,在吕樾风身上几近萎缩,他本就是一副骷髅,行将就木。兰迦自己,也并不比对方好上多少,他看着他,能闻到自己肉身糜烂的气息。

  吕樾风喂完鱼,缓缓抬头,淡漠瞥他一眼,旋即转身,进到厢房。

  “今天不去上早课吗?”兰迦上前,在虚掩的门上扣了两下,故意问。

  房内无声无息。

  兰迦大着胆推开门,吱呀一声,内里平淡的陈设一览无余。

  吕樾风正在更衣,海青脱了一半,挂在腰间。人是枯萎的,可肩头、脊背、后颈,无不在延展出鲜活。

  兰迦眼睛发直,锁住对方动作。吕樾风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慢腾腾地褪去衣裳,直至一丝不挂。一旁似有檀香在烧,熏得欲望攀升,令被凝视的对象加倍妖冶。兰迦舔舔嘴唇,他怀疑吕樾风要么在考验他,要么就是在勾引他。

  他滚动了下喉结,走到吕樾风背后。吕樾风猝然转身,与他目光相接。

  “偷窥可不是什么好行为。”

  有那么一瞬,兰迦觉得,吕樾风身体里属于程巳光的魂魄活了过来。

  “我还用得着偷窥,光明正大地看就行了。”兰迦耸耸肩,邪笑了下,“你全身上下,哪一处没被我看过、亲过?你整个人,都被我操开过。”

  吕樾风不应他,俯身去拿床上的干净衣裳,准备换上。

  兰迦捉住他手腕,拦了下来,继续戏谑,“很久没看你这么赤裸了,让我多看一下怕什么?你身为出家人也不该惧啊,不早就抛下七情六欲了吗?难道……隆醒大师心还不够宁静,随便一介凡夫俗子就能让你动摇?”

  吕樾风不接话,反而越过他肩头,朝门的方向边看边无声作口型,似乎在对谁讲话。兰迦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小沙弥,正傻愣愣杵在门外。

  他立刻松开吕樾风。他千辛万苦找到他,是要他同他一道活着受难,并不是要把两人一起置于死地。

  吕樾风从容地换好海青,对兰迦双手合十作揖,不喜不悲。兰迦呆望着他,只觉得这副和尚样子惺惺作态,令人作呕。在兰迦凌厉的注视下,吕樾风平静地踱步出门,小沙弥慌慌张张缀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道背影消融进晨间霞光中。

  屋内没有椅子,兰迦颓唐地往床上一坐,背塌了下来。他知道吕樾风要去哪儿,照例诵经罢了。他坐了一会儿,逐渐坐出一阵绝望的空虚,拖着这具残缺肉身走到这里,却只能得这么一个结局。他有点不确定,自己还能想要什么。

  ——再次与吕樾风疯狂地做爱,达到濒死的高潮?近于强迫性的性爱,可以令吕樾风生不如死,这正是他想要的。当年,吕樾风还是程巳光时,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故意没有一枪毙掉他,迫使他深陷牢狱,不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弄吗?他得让他尝尝同样的滋味。

  思忖着,他慢慢捂住脸,泪竟这么滑出了眼眶,洇湿褥子。

  鹿西奥起床后,屋内外逡巡了一遍,搜索兰迦无果,遂发去微信消息、打电话,可对方均不应,就跟诚心躲他似的。

  他正想出门,预备在周边晃晃碰运气,说不定能撞见兰迦,没料到兰迦自己先回来了。兰迦脸色很不好,整个人恹恹的。他自然懂察言观色,不做唐突提问,只说自己肚饿,要外出觅食。兰迦有气无力地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吧。

  鹿西奥向路人打听吃饭地方,路人推荐他,附近寺庙在经营素菜馆,那里不错,他按着指引走到。果然,价廉物美。他囫囵填饱肚子,走出餐馆,打算溜达一圈,也算是一探究竟,此地到底有何种魅力,可以挽留住兰迦这厮。

  他逛到了秀溪道院。这座岛零丁就这么大,被庙宇建筑群割据了绝大多数平方公里。就算他今天不逛到,明天或者后天也能逛到。

  遥遥有诵经声,从佛堂里传出。韵律齐整,似低喃,在偌大上空飘荡,沉着人的心境。

  鹿西奥循着这声音,找到了发出的原点。他站在佛堂外,望着供台上的金塑佛像和佛像下的一张张虔诚面目,忽觉畏惧。他走进去,像一个战战兢兢的闯入者,壮着胆探索,以确定这不是一场虚构的梦。

  僧人们念念有词,岿然不动。

  鹿西奥突然站定,目光发直,不走了。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了揉眼睛。

  这一次,他确定,没错,正是程巳光。即使剃了光头,模样依旧,不,也有了些变化,比之前更加清冷、瘦削。兰迦获释后,闭口不谈此人,仿佛忘得一干二净。兰迦留在这里的答案昭然若揭,并不是忘掉,是根本忘不掉,所以要再来趟一遍浑水,嗅一遍痛苦。

  他看见程巳光缓缓抬眼,好像朝他这边投了束目光,稍纵即逝。再去看时,程巳光已经阖上眼,心无旁骛。

  小沙弥正在添线香,薄烟腾起,光线昏暗了下来,每个人的面目都更加模糊。

  他想调转视线,却发现自己跟着魔一样,怔怔盯着那男人。他觉得自己该抬腿走,可脚不听使唤,怎么都迈不开,僵在原地。

  程巳光睁开眼,向他看来。他们目光相撞,这次,是千真万确了。

  他看见他眼睛空洞,唇角上扬,竟是笑了。借着悲悯的笑,想藏一些讥讽,却藏不住。

  这哪是什么皈依的教徒,简直是鬼魅,躲在神灵的遮蔽中烧着邪恶。

  鹿西奥几乎落荒而逃。

  兰迦浑浑噩噩睡了一天,醒来时,摸索手机一看时间,已然半夜。

  他一天没有进食,却没什么饥饿感。整间屋,静得像座坟墓,夜这么深了,鹿西奥大概躺下休息了。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前院,月色如水。

  他站了一会儿,发现院子的墙根处有一个影子,不知在那夯了多久。

  “谁?”他胆寒地问。

  影子缓缓现身,竟是吕樾风。

  吕樾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空,很淡,心平气和地空虚着,看起来高深莫测。

  “你怎么来了?”兰迦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

  “我不能来?”吕樾风笑,笑意带点疲惫,冲淡了疏离。

  兰迦心间忽变得柔软。这就叫“柳暗花明”吗?他连忙迎上去,“当然可以,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

  吕樾风不吭声,指了指屋内。

  兰迦蹙眉疑惑。

  吕樾风突然挪动步子,走得极快,像夜间潜行的动物。兰迦愣了下,立即跟着他,来到鹿西奥睡觉的房门口。吕樾风停住脚步,抬抬下巴,示意兰迦先进。

  鹿西奥躺在床上,胸膛微微起伏,睡得十分安详。兰迦不由自主走向床边,俯身观察对方,有种莫名的预感。

  他觉得鹿西奥表情有些森然,像个死人。

  忽然,吕樾风像一团阴影一样逼过来,兰迦被笼罩其中,接着,兰迦眼前递来一根指头粗的铁扦,尖端锐利,足以伤人。

  “来吧,把我的冒牌货干掉。”吕樾风说。

  犯下同样险恶的罪,就会有一致的默契,形成一种难以被介入、喋血似的亲密感。此时此刻,兰迦终于能确凿,管他是程巳光还是吕樾风,他们只是一对相依相偎的囚犯,无处可逃,惟有对方。

  兰迦不发一语,极力镇定,接过那铁扦,灵魂和道德尽数脱缰,抬起手臂,狠而准地,朝着沉睡之人的脖颈插去。

  血,如涌泉,迸裂,溅落在肌肤之上。

  月光,也吸饱了血,染成庞大凶猛的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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