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 第39章

作者:宁喧 标签: 近代现代

  等到书页合上,或者电影谢幕,旁观者才会恍然惊觉——

  哦,原来我看完了某人的一生。

  《锦堂春》就是典型的这样一个故事。

  主人公程凤春长于海城最混乱贫瘠的下城区,父亲是输光了家财,卖妻弃子的赌徒,母亲则为求生计,做了街头待价而沽的流莺。

  因为家里的粮食无以为继,他七岁时被卖到了梨园崔家班,起初在班里做些端茶送水的杂活,后来在机缘巧合下,被眼光毒辣的班主相中,从此开始拜师学艺。

  程凤春天生就是块唱戏的料子,十四岁初次登台就得了多同行一倍的赏金,十七岁给某位京里来的贵人唱了一出《五花洞》,引得贵客豪掷千金,由此声名鹊起,每每登台唱戏,满场座无虚席,多少银钱都难求一票。

  选段的情节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彼时的海城正值动荡时期,各方势力割据,社会笼罩在黎明前的黑夜当中。

  程凤春成名后,常有各派的显贵人物请他去府中唱戏,酬金不菲。程凤春通常来者不拒,只要主人家开的价码足够高,即便是城中人人唾骂的奸佞,他也可笑脸相迎。

  一时之间,高门显贵均以请他在府中搭台唱一月的戏为夸耀门楣的象征,梨园门前车马骈阗,直至深夜不散,城中一片骄奢淫逸,金迷纸醉的气象。

  当时的一些文人清流很是看不惯这种风气,时常在报纸上撰文痛骂程凤春,用词十分之尖锐。但程凤春从不理会。

  他像是斜阳迟暮时的余晖,大厦将倾前的明珠,腐烂土壤中养出的开到将败的牡丹。海城是他的欢场,是他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如鱼得水之地。

  一条鱼要怎么离开给予他生息的水?

  他依旧我行我素着,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但矛盾随后发生于此。

  崔家班班主的儿子崔淮是他同门学艺的师兄弟,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几乎情同手足,程凤春学艺时几次被师傅责打,冻疮出血、满身伤痕的时候,都是崔淮站出来护着他。

  但与程凤春不同,崔淮从小在班主父亲的庇佑下长大,对世事总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他无法理解程凤春成名后的变化,两人几次争执都不欢而散。

  直到某天夜晚,他撞见程凤春深夜从某个权贵府邸中晚归,矛盾才由此激化,两人之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并且从此决裂。

  —

  在场没有其他演员,赵屏就随便点了一个助理帮他对词。

  这场戏里,情绪最激烈的当属崔淮无疑,然而他的情绪是外放的,宣泄式的,像是一盆兜头倒下的水,没有可以琢磨的地方。

  反观程凤春,从台本上来看,他的情绪波动似乎并不大,即使回答也只有寥寥几句。如果换旁人来演,就很容易将这个角色演出冷漠凉薄的片面感觉。

  但实则不是。

  往日结交权贵、迎来送往的嬉笑怒骂早就成了焊死在程凤春脸上的面具,拿不开揭不下,他早就分不清何者是真情流露,何者是逢场作戏。

  工作人员没有表演的功底,干巴巴毫无感情地念完纸上的台词,甫一抬头,就被秦奂眼底的情绪慑了一下,呆滞了好几秒,随后才反应过来。

  程凤春从小练习旦角的仪态,即使卸下戏服,支着头随意地坐在那儿抽烟,也是极好看的。

  崔淮刚冲他发泄完情绪,盛怒当头口不择言,甚至说了些外人拿来轻贱侮辱他的话。但他好像一点都没有被激怒,一双凤眼深深地瞧着师弟,眼底的情绪复杂到几乎辨不清。

  “阿淮啊。”言语说尽后,他像是没有法子了一样,轻轻地叹气。

  长长的烟杆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堂屋的光线昏暗,老吊灯在烟枪缭绕的灰雾中不堪重负地运作着。

  如今街上的有钱人早抽上了洋烟,他却仍然钟爱一杆旱烟,下了台就随身带着,有时候抽得狠了呛进嗓子,都要咳嗽上很久,旁人都劝他别再抽了,他反倒乐此不疲。

  他就是这样的人,性劣难医,就像知道嗓子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也戒不掉这一杆烟。

  “我烂到骨子里了,你何必救我。”

  即使在说这些话,他的脸上仍是带笑的,那种似乎浑不在意,怠倦又无谓的笑。

  他说,这人吃人的世道,哪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东西。

  龙生龙,凤生凤,他自肮脏的土壤中长出,当然连骨头缝里都渗着虚荣、谎言和背叛。

  崔淮叫他这番自甘堕落又理所当然的话气得发抖,难以置信曾经亲如手足的师兄如今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万分失望下,他再不想跟程凤春多说,愤然起身,拂袖离去。

  程凤春仍是倚在太师椅上,既不留人,也不去追,只在崔淮即将踏进院子的时候抬起眼,神情堪称温煦地叮嘱了一句:

  “最近雨水多,我叫人从南边捎了药浴的药材,一共有十七八味,师弟记得时不时敷着。”

  崔淮膝盖不好,这是以往练功落下的暗伤,每逢雨季都会隐痛难忍。两人相识十余年了,他从未忘记过。

  然而注定没有人回复了,留给他的是“砰”的一声,门板重重砸上的声响。

  卡。

  —

  试完戏之后,秦奂没有停留太久。

  他走出排演室的时候,走廊变得热闹了不少,有演员带着助理过来,旁人都在闹闹哄哄地跟他搭话——应该是之前定下演程凤春的那位老戏骨来试戏了。

  秦奂不怎么关注旁人,对他来说,机会争取过就算完了,角色最后怎么选,选谁来演,那是资方和导演该考虑的事。

  于是他旁若无人地穿过了人群,正预备等电梯下楼,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住了他。

  他略有些讶异地回头,却看见了一张艳丽含笑的脸。

  这张脸的辨识度实在是很高,更何况几分钟前,他还在排演室里见过对方。

  “秦奂是吧。”对方道,态度十分自然,“之前听赵导提起过你。”

  “演得不错,能叫他动心思换主角的人,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结合之前其他人的态度,秦奂估摸着他应该是资方的高层,一时拿不准他过来搭话的用意,只好礼貌地回:“过奖。”

  大约看出了他的疏离,对方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名片,正面朝上递给他。

  “我姓简,目前在寰宇任职。”他说。

  顺着他的动作,秦奂低下头,清晰地看见了名片上印着的字。

  ——寰宇传媒有限公司,简思辰。

  “我个人挺看好你发展的前景的。”对方笑道,“刚才没在你的简历上看到经纪公司,不知道你有没有意向签来寰宇?”

  “条件由你开,前东家的违约金可以由我们双倍支付。”

  【?作者有话说】

  小程其实蛮可怜的,宁导坏x 小程好√

第42章 阴差阳错

  《锦堂春》选角这事,在圈子里不算秘密。

  《危楼》拿了银像奖的提名后,借着这一阵的风头,赵屏行事并没有低调的意思,立项时就放了话说,这部片子要奔着冲奖去。于是连带着这些天,来宁策这儿打听消息的演员和投资方不在少数。

  然而赵屏师兄弟不睦已久,知道内情的人毕竟在少数,周翊在接到这些电话的时候,还担心会不会触到宁策的霉头。没想到宁策的反应很平静。

  “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们吧。”他说。

  他这话讲得轻描淡写的,周翊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下,又问:“寰宇的段总上次说请您今天晚上吃个饭,也是关于《锦堂春》的事,您还去吗?”

  宁策揉了下眉心,颇有些不堪重负的懒倦。

  上次头被撞了一下之后,医生诊断是中度脑震荡,休养一到两周就可以自愈。

  但宁导哪里腾得出那么长的时间闲在家,离开医院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又去了剧组,一点都没把医嘱当回事——气得凌远拿岑景池的手机骂了他半小时。

  不过他最近的事情确实多,剧组要赶的进度暂且不提,盛家的事也要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

  盛泽指使黑车肇事撞人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公安前阵子上门拘留了他,但这小子不知哪学来的话术,一口咬死了只是为了吓唬宁策。

  宁策撞的那一下毕竟连轻伤都算不上,定故意伤害都不够格,盛家律师的态度又非常强硬,警察也十分头疼。

  为了这事,时琛一天三次定时定点地到他办公室报道,宁策实在疲于应付,正是心力交瘁的时候,段承则又三番五次地来电,简直像上门来讨债的。

  宁策与段承则本人有一定私交,知道此人唯利是图的性子,不实现他打的那点算盘估计不会罢休。

  好在生活也不算没有盼头。

  他没有急着回复,只问周翊:“上次让你查的航班,周二什么时候到?”

  周翊快速翻了下平板:“秦先生那一班吗,周二上午十点落地。”

  宁策嗯了一声,一上午阴霾笼罩的气场终于短暂地放了晴,随意道:“知道了,回复寰宇,剧组那边结束之后我会去一趟。”

  —

  两天后。

  S市,《锦堂春》的选角已经告一段落。

  然而除了定下主演以外,一部电影的前期筹备工作还有很多。

  赵屏是一个很老派的导演,对片子的场地、布景和道具都有一套自己的要求。

  由于《锦堂春》原作的背景在二三十年代灯红酒绿、浮华喧阗的海城,他力排众议,将主取景地定在了历史上的原型S市,并且力主租用年份久远,最好少经翻修的老宅做拍摄场地。

  这要求不能说不苛刻,资方对此也颇有微词,然而在拍戏这一道上,宁策师门的固执和强硬像是一脉相承的,不管旁人说什么,赵屏都不肯退让。

  用他本人的话来讲,特效、滤镜和故意做旧的影视城建筑,用来拍个商业片糊弄糊弄观众可以,但文艺片又有文艺片的底线,街巷的氛围、砖瓦的质感,少了哪一样都拍不出海城的味道。

  这事从赵屏打算启用《锦堂春》剧本的时候起就僵持着,直到前阵子某个S市的富商听说了这个消息,决定卖赵导一个面子,将家里的祖宅借给剧组做拍摄场地才算了结。

  —

  这位富商的老宅位于S市近郊,距离市中心有一段路程,和几年前建成的影视基地倒是隔得不远,因此侥幸躲过了几轮城市扩张,外观和内设和最初相比,变动不大。

  秦奂从寰宇的分公司出来,打了大半个小时车才跟着导航找到地方,下车前司机还嘀咕了一句:“这地方真偏啊。”

  秦奂心想,专门找的有年代感的场地,能不偏吗。面上却没出口,只笑着说了几句感谢话。

  宅子就在步道的侧边,铁艺门向两边敞着,乍一眼看去,院子里的花木已经许久无人打理,显得繁芜丛杂。

  电影前期筹备过程长,开拍起码要年后,因此这里还是冷冷清清的,尚且没什么人问津。

  赵屏就站在花坛边上,垂着眼定定地出神,周围灰白的烟雾未散,看样子是刚抽完烟。猩红的烟头落在地上,被他用鞋底碾灭了。

  在圈子里赫赫有名的老前辈面前,秦奂就不好再像宁策跟前似的放肆了。

  他在对方身后站定了,低下头谦恭地喊了声:“赵导。”

  赵屏可有可无地应了声,仍看着花坛中的某处,没有回头,只问:“签完了?”

  秦奂说是。

  赵屏不予置否,过了一会儿,又道:“你算是新人,又没名气,给的片酬可能不到其他演员的一半,没有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