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痣 第57章

作者:杏酪 标签: 近代现代

  殷姚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搭在政迟宽大僵硬的手掌上。

  “是我啊。”

  说着,他轻轻抬高下巴,像是习惯性地眯起眼睛。

  这番审视的动作很流畅,对政迟来说,再熟悉不过。

  会在疑惑的时候做出这样动作的,只有一个人。

  越遥。

第46章 没能把他的遗体带回来

  “妈,多少还是要吃点东西。”

  殷时嬿坐在桌前,一日比一日更魂不守舍,见殷城来,挥了挥手,“不用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

  殷时嬿没有回话,愣怔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待一场关乎生死命定的判决。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殷城还在那里,她低下头,半晌,只说出一句,“我没事。”

  “……”

  殷城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他能做的只有这些,日复一日地过来,默默放下手里的东西,“您照顾好自己,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能……”

  “我知道。”她说,“我心里有谱,不会倒的。”又强笑着,“你妈哪有这么脆弱。”

  殷城离开后,那硬撑出来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只怔忡地着看向前方,眼色放空,在无尽地等待中,回想着以前的旧人和旧事。

  殷姚不是她的孩子。

  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殷家上下没有别人知道,包括殷城。

  殷姚的亲生母亲,和她相识很早。

  陈窈和她一样,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在一个院子玩大的。虽然家里都很穷,但比起殷时嬿来说,她日子过得要更苦一点。

  两三岁的时候父母先后逃离了这个镇子,说是去大城市打工,可是一去不复返,到最后音信全无,只留一个老人拾荒养活孙女。老人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聋了一只,他虽然没有抛弃这个孩子,但也没有多疼爱,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足够了,有时候甚至饭都没得吃,爷孙俩一起饿肚子。

  人在连自己都顾不住的时候,很难去包容他人。后来开始搞城建,路边连垃圾都捡不到了,老人身体不好,抢废品也抢不过那些腿脚麻利的,只能带着孙女上街区讨饭。

  但这乡镇实在是太穷,养鸡养鸭的要物尽其用,有时候甚至连泔水都讨不到。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不说照顾,他连这孙女的死活都懒得管,有什么吃的向来是紧着自己先活下去。

  那时候殷时嬿和她差不多大,见她大冬天饿着肚子坐在门口发呆,就悄悄偷了家里的猪油和饼子喂给她。

  其实这事家里也都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陈窈对此总是心有不安,她太善良,知道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吃殷时嬿偷来的食物时都会充满愧疚,可她实在是太饿了,一边小声地哭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然后总是会剩下一半,就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把剩下的这些给爷爷带回去。

  说实话殷时嬿对此是不太乐意的,她才不想拿家里的东西养着那自私冷情的臭老头。但看着陈窈自认难堪而耻红了的双眼,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好点了点头,让陈窈感激涕零地把食物带回去。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殷时嬿再给她如何都不肯要了,逼问之下才知道,是她爷爷知道殷时嬿偷饭的事,怂恿她也跟着一起去偷,打好关系了,再偷些钱出来,她不肯,涨红着脸说不能这么做,老人就指着她一通臭骂,假清高,装模做样,和他那个贱妈一个样,是个不孝顺的东西。

  爷爷让她滚,她就滚了,破布包里只装走了妈妈给她留下的两封信,整洁的字迹写满了愧疚之语,同时还有深藏于中的恨意,长大后她也理解了母亲为什么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一去不返——才刚上大学,本该美好的人生被活生生截断,拐到这种地方还强迫剩下孩子,十年来每一天做梦都想从这里逃走,每分每秒都在憎恨这里的一切,包括她。

  一个人顶着风雪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七八岁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日子会这么难过,连吃饱饭活下去都是一种奢侈。

  蜷在路边活活冻死之前,殷时嬿把她捡了回去。

  父母见这孩子实在可怜,斟酌了下还是给她一处安身之地。

  陈窈每一天都充满感激且谨小慎微地活着,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又说她不用上学,明年就出去打工挣钱,贴补家用。

  殷父殷母争不过她,殷时嬿一气之下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都出去打工,反正上学开销大,读出来也不一定有出息,还不如一起去县城里刷盘子。

  那是陈窈第一次没有认同她的想法。

  相识以来她从未大声说过一句话,此时却拔高了声音,带着哭腔,“阿嬿,听我的,你一定得去读书。”

  她性子太温顺,是殷时嬿认知之外的温顺,没想到一旦固执起来,真就是一步不退。

  殷时嬿张了张嘴,这辈子对谁都没低过头的她,面对那张执着的面容,破天荒地软了下来。

  泼辣的气焰灭了个干干净净,伸出手来别扭地拍了拍她,“……知道了,你别哭。”

  总能被这人的行为处事新奇到,没想过这世界上还能有这么利他的人存在。陈窈从来不会拒绝别人,说话也很少反驳,虽然也有自己的主意和坚持,但总在要吵起来的时候,立马转变了态度,就好像没脾气似的,殷时嬿再如何发火,她就只会笑着,轻轻地说,其实我觉得阿嬿说得对,阿嬿比我聪明多了,不要生气了,是我错了。

  十足十的烂好人,烂到没边了。

  陈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纯善,待人处事永远都在的包容一切,仿佛私欲这个东西在她身上并不存在,她只在乎他人的利益,自己的需求永远都是排在最后的,永远都在为别人着想。殷时嬿为她吃亏的事生气发火,骂她不长心眼不吃教训,说到最后越想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几乎就是在乱发脾气,面对指责,她先是会手足无措地道歉,等殷时嬿平和下来,就哄孩子似的哄她。

  殷时嬿忍不住问,“你自己的感受就一点都不重要吗?”

  陈窈愣了愣,低下头认真地想,再抬起脸的时候嘴角挂着笑,“不重要。阿嬿,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你重要。”

  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漂亮到不似真人的眼睛弯起来,瞳仁里似乎载满了星光璀璨。

  这是双会‘骗人’的眼睛。

  据说陈窈长得很像她母亲,而她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坏女人,不顺从,不安分,一双凌厉上挑的眼睛,不甘示弱地瞪起人来,叫人同她争论时气焰都得自缄三分。

  而这双眼睛在陈窈脸上,却变得没有任何攻击性,她几乎总是面带顺从又柔软的笑意,燃不烬似的,讨好着所有对她付诸过善意的人。

  她突然意识到,陈窈太善良了,忽视别人对自己的伤害,放大微乎其微的施舍,对自己,更是有一种盲从和信服在里面。

  就好像如果有一天,她一时兴起不分缘由地叫陈窈去死,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从楼上跳下去。

  “对不起,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殷姚坐在她怀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抚平她紧蹙的眉心,“妈妈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他仰着幼嫩的脸,担忧又自责地看着母亲,柔软的眼角垂下,不似陈窈那般上挑,而是和小动物一般温润纯善,叫人瞅一眼就会心软,恨不得无底线地溺爱这孩子一生,不叫他受一点委屈。

  她想陈窈本就该生着这样一双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温柔的存在,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苦难的一生。

  她知道殷姚性格中的利他从何而来,也知道殷姚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般的执着,是继承了谁的秉性。她再怎么惯着这孩子,就算教得他做什么事都有恃无恐,也不过是填补了他不顾后果的底气。他到底还是像陈窈。

  令人感到可恨,却又不忍心恨下去。

  不该放她走的。

  不该放他走的。

  殷时嬿总是在后悔,悔自己重蹈覆辙,不该放她走的,更不该放她的孩子走,明明知道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就该硬下心肠把他们强制锁在身边。

  她没拼过殷姚权势滔天的生父,已经后悔半生,那份恨意从一个负心的人,转嫁到另一个负心的人,如今又再一次面临同样的选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孩子护住。殷城说得没错,她是以卵击石,也是病急乱投医,她没有傻到真的相信白燮临,但这是她唯一能拿来预支抗衡的本钱。

  她看出来了,越遥那孩子,也和陈窈一样,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命途,一样的结局。

  那愚蠢的,脱离现实一般自我献祭的爱意,那份认定一个人,就展现出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忠诚。

  已经三天过去了,她一顿饭都没有吃,只是在等。

  铃——

  殷时嬿抬起眼,充满血丝的眼紧盯着电话屏幕。

  “白先生,”她干涩地说,“我希望,您带来的是好消息。”

  “抱歉,殷总。”

  他可惜地说,“让您失望了。”

  白燮临语气沉重,一字一句,惋惜地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殷时嬿眼中的希冀一点点熄灭,她无神地举着手机,带有意式的口音像在诉说一场无能为力的事故,叫她四肢冰凉,落到深渊与冷窖中。

  白燮临说,“抱歉,我没能把他的遗体带回来。”

第47章 你喊的殷姚,到底是谁

  “伯母怎么说。”

  家庭医生正在专心地给政迟上药,政月就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

  他的鞭痕很深,横七竖八地如同一张血网布在他身体上,一道比一道惨烈,可见政成凌生了大气。

  这屋里除了医生没有别人,偌大的宅邸,连个做饭的厨子都没给他留,要不是政月带了人过来,可能他就得烂死在这。

  “应该没什么,你这人挺难弄死的。”也不在乎政迟不理会她,政月便自顾自地说,“我进来的时候也没见谁拦着,大概是给个教训就完事儿了我猜。”

  政迟动了动,淡道,“两天后我去美国。”

  “啊?”政月呆了呆,“你咋去。”

  “坐船。”

  政月又是一声啊?忙道,“你一个人?去干嘛,去留学?那为什么不去日本啊……被赶走了?就因为这?”

  家里事情一出,政成凌就把大儿子送对岸读书去了,除了本地自身医疗水平之外,本家有一支就驻在东边,一来二返有人照应,政药性质特殊,出去求学一般不会选择欧美地区。

  说起来要不是留学,政驭这事儿也翻不出来。大概经过也简单,就是查体的时候发现尿检不太对劲。

  像是吸毒了。

  政药是什么性质的企业,谁吸毒直系都不可能吸毒;这多惊世骇俗呢,政驭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查,查来查去的,查到政迟身上。

  “不择手段陷害亲哥,为了谋稳自身以便用接手政药”这件事,说实话,要不是政月了解他,就单凭任何一个人来评判,都会觉得,别人不清楚,但政迟这号人,应该干得出来。不是应该,绝对干得出来。

  让亲兄弟不知不觉染上毒瘾,还能祛除所谓心腹大患,这种狠辣法子他想得出,也做得到。

  确实,政月赞同。是做得到,却不至于。

  也不肖得再问,政月莫名其妙憋屈起来,“你长嘴不知道说?”

  “说了,我想母亲会相信我。”

  政迟将头扭去看向窗外。

  政月哑了声。

  确实,陈楣菱不信他。

  这其实不能怪她。

  以前两个孩子也是一起疼爱的,但自从不停出事之后,陈楣菱应激得很,她不明白自己儿子为什么走到哪哪儿就一片血雾,不明白政迟阴暗扭曲睚眦必报的性格是随了谁,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毫无怜悯之心,不愿意承认,他就是娘胎里带来的恶。

  她自是没有道德瑕疵的人,无法容忍教出来的孩子天生坏种,连拯救的希望都看不到。

  出生时政成凌很高兴,说这孩子温顺不哭闹,一定有作为。陈楣菱却骂自己丈夫薄情图利,说,这是她迟来的礼物,不要他有什么作为,良善幸福平安顺遂就行。

  结果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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