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 第28章

作者:龙马甲 标签: 近代现代

————

“哥们儿怎么把自己撂到这田地啊?五处枪伤,还有一处距离要害不到三寸距离,你就差那么一点,嘿!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你就嗝屁着凉啦!也亏得有人把你们扔在我们教堂门口,晚一点就什么都完了。好福气啊,还能活着睁开眼,来,给兄弟我瞅瞅,你到底用什么材料做的,哈……”

我连阻止约瑟神父连篇废话的力气也没有,眼睛直直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忘记时间,忘记空间,我就可以忘记我用这双手自己摧毁了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哎哟嘿,不待见我?瞅都不瞅我一眼,好歹兄弟我也救了你一条小命不是?你知不知道现在药多贵啊?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花了多少心思啊,哟!拿眼睛白我,嘿!你还拿眼睛白我!真是没天理了啊……”

“闭嘴!”我忍无可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让我安静点!”

“下地狱就安静了!”约瑟神父叹口气,取出一管针筒,“别告诉撒旦是我鼓吹你下去的哦,我可是上帝的忠实子民。”

“不要给我打镇定剂!”我嘶哑地说,“我不想睡过去!”

因为一睡过去,我就不得不被眼前的鲜血淹没,我怕死那种绝望无力的感觉,我怕死一再重复看见自己射杀白黛林的镜头。

但其实,我最怕的,还是又一次看见东卿闭上眼睛,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从此不闻不问,恶狠狠地把我抛在距离他最远的地方。

“切!”约瑟神父比比中指,“还给我拿乔!那么好的药,你捉摸着我想给你用啊?诶,我说你一个病人,怎么那么多麻烦?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可配合得多了。”

“他!”我谙哑地问,“没事吧?”

“早没事儿了!前两天活蹦乱跳地把他老婆埋在后头墓园里后就走了,啊……”约瑟神父放下针筒,突然意识到他自己的形容似乎有点问题,尴尬地挠了挠头,“反正就是没事儿了,哈!”

是吧,没事了,走了,离开了……

结束了!

一下子,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

“我说吧,开始痛了不是,给你打镇静剂还不要。”约瑟神父重新去摸针筒。

“我宁可痛,”我惨笑着制止了他,“别浪费药了,给需要的人用吧。”

约瑟神父歪着头看看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倔的病号……好!我留着这药,你就痛得哭吧。啊,对了,你朋友走的时候,让我转交给你一件东西。”他伸手到白大褂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找着了,给!”

那是,挂上了两颗子弹头的项链,我接过,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面果然空了,“他,让你转交给我,这个?”

“是啊,对了,还让我说什么——这是你欠他的,好好活着,等着还给他。”约瑟神父看看我,“多怪的事儿?巴巴地给你两颗子弹却说你欠他,不给不就不欠了吗……”

“神父!”

“啊,什么?”

“我很痛,请你出去吧,我不想我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

“……”约瑟神父叹口气,收拾了医疗用具走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却突然转回头来,“好好活着,”他说,“活着才能还债!”

是,活着才能还债,活着才能把欠你的两颗子弹都还给你!

我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痛哭!

————

8月9日,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士兵驱车闯入虹桥军用机场挑衅,被中国士兵击毙。驻沪日军以此为借口要挟中国政府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中国严词拒绝,日本开始紧急备战。

10日,我收到来自广州的电报,是卿姨亲自发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回家!”

11日,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率第87、第88师到上海杨树浦及虹口以北布防。

12日,原广运行上海分行全部撤离上海,我躺在担架上,被福仔和另一个兄弟抬着上了船。我想看看在岸上是不是还能看见那抹我熟悉了的绿色,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楚,黄浦江很快就要进入戒严状态,日本人的军舰几乎近在咫尺。

他在哪里?他会不会还惦记我?我们,究竟还有没有能够再见面的一天?我完全不知道。

只知道在这个硝烟弥漫的江上,我们曾经,快乐过。

……无情最是别离岸,只道相思莫道缘!

8月13日,日海军陆战队首先由虹口向天通庵车站至横浜路段开枪挑衅,8.13事件爆发,淞沪会战拉开序幕……

双城广州篇

楔子

1938年9月 广州

鲍望春下了火车,天才蒙蒙亮,潮湿闷热的空气却立刻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纠缠上来。感觉嗓子不由有些痒,他举起手压在嘴边轻轻咳了两下。

“局座,”罗靖安——他的副官走上来,“您今天又没有吃药!”

这家伙什么事情都喜欢罗嗦,鲍望春冷冷扫他一眼,但还是受不了这小屁孩一本正经为他担忧的样子,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就好像随时随地会倒下来一样?

鲍望春微微失笑地抿了抿嘴,一如年前的习惯,却不知道为什么笑意总是进不去眼底,倒有一股冰冷的哀伤随着他随即而来的叹息,在这夏日的清晨弥漫开来。

“啊,车到了。”罗靖安快步走上去,为他打开车门,鲍望春微微欠身坐了进去。

“啪!”车门合上,缓缓启动。

从去年开始,日本就对广州不时地进行着无次序轰炸,这个南方著名的古城因此显得非常衰败。不过也可能是时间太早的关系,路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

车行使在广州依然用青石板建成的路面上,没有水门汀,没有宽阔的马路,没有闪烁不停的霓虹——广州似乎更加适合安静宁谧的日子里慢慢地饮茶。

车窗开着,热的风在车内车外对穿着,却依然没有带走一丝一毫的闷热。鲍望春虽然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时间没有流过汗,但他无所谓,旁边的罗靖安却早就满头满脑地冒烟了。

“广州怎么那么热……”小孩忍不住开口嘟囔,这让鲍望春有些好笑地挑挑眉,是他自己哭着要跟来的吧?怎么才到了广州就受不了了?

然后,一阵轻轻浅浅的丝竹之声传入他的耳中——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谙哑却又余韵十足的唱腔慢悠悠从不知道哪个方向游弋过来,“离心牵柳线,别泪洒花前……”

原本犀利的眼神一时飘忽,“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隐隐约约就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枯死了的心突然跳了跳,然后那种熟悉的痛就涌了上来,扯着他的肺腑纠缠着他支离破碎的心,但即便这样,鲍望春还是不由自主拍了拍罗靖安的肩膀。

“啊,停车!”罗靖安立刻道。

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仓皇地一个急刹车,罗靖安的头立刻一下子撞上了前面的玻璃,咧开嘴在那里骂骂咧咧。

鲍望春懒得理会他,径自推开车门走下去。这青石板的路面,因为天气的潮湿都有些滑溜,街边骑楼的底座下面即便是这样的夏季都长满了青苔。他深吸口气站定,侧耳倾听。

“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限,恨无边,惯说别离言,不曾偿宿愿……”那个远远的女声沙哑地唱着,“春心死咯化杜鹃,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娟。”

罗靖安下了车,一步跨到鲍望春的旁边,大眼睛警惕地四望,“局座,是不是发现什么问题了?”

鲍望春轻轻举起手指竖在唇间,“嘘!”

他立刻无声。

远处那个女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恨我福薄缘铿,失此如花眷。泪潸然,唉两番赋离鸾,何日再团圆……”

这便是粤剧么?这里便是你的广州么?赐官?

鲍望春微微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我来了……

第13章

半个月前

“他妈的!”戴雨农把脚从泥泞当中拔出来,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抬头四顾,“臭小子还真会躲啊!早知道这道这样难走,我就开车……咳,咳……”

他的侍卫官忍不住笑道:“军座,这可是您自己说的,诸葛亮三顾茅庐,那都是要亲自走路去请的才现诚意!”

“啊呸呸呸!”戴雨农虚踢一脚过去,“什么诸葛亮三顾茅庐?没学问就给我滚一边待着……回来!还有多远的路?”

“不远了,就前面,看见没?过了那片竹林子应该就应该到了!”

“竹林子,嗯。”戴雨农抬头看去,夏末的黄昏,天气也不是很好,不过那一杆杆修竹青翠欲滴,一片竹林子浓黛碧阴的,似乎一下子就把暑意去除了一大半。而那风里偶尔摇曳的青竹清高孤瘦,百折不挠,看起来就觉得——跟那个人很像。

再走几步,一座民舍就出现眼前,简单得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但修葺得很好,篱笆围着的小院子里还种了一些蔬菜。

周遭一片寂静,天,有些微微下雨。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戴雨农在门口站住,突然有些沉吟,“我真是白号了‘雨农’二字啊!”微微叹息一声,“红尘误我!”

民舍的房门突然打开,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清瘦得令人担心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裤,脚里踏了一双草鞋,手里拿着一副捕网,倒像是准备出门捕鱼的寻常农家子弟。

只是戴雨农知道这个人绝对跟寻常农家子弟有着天差地远的距离,在如今的上海,这男人跺一跺脚,天塌地陷即刻可以血流成河。与其说沦陷的上海是在日本人或者说临时政府的手里,还不如说上海其实是在他的手里。

这个人叫做鲍望春,表字东卿,不仅掌握着上海最大的地下情报网络,又是临时政府的伪统计调查局局长,同时还是他戴雨农的学生,奉命打入投降政府内部的高级特务。

有着那么多重身份,随便哪一个都足够他风花雪月,挥金如土,更何况他自己本身面目俊美,年少有才,身材挺拔,只怕到了风月场所女人倒贴上来都不少。但就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却孤零零的单身一人躲在浦东乡下,伤病交加仍清贫度日。戴雨农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赞也赞不出口,骂也骂不出来,只留叹息在风雨里逸了出来。

鲍望春听见叹息,不由一抬头,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戴雨农,即便是他也忍不住愣了愣,但随即丰润玲珑的嘴角勾了一勾,眉骨也微微一抬,漫天的风雨顿时就潋滟成了他眼里的一池秋波。

“军座,里面,请!”他的声音有种金属的质感,但是吐字却极慢,一个词一个词地说话,听得人很累。

戴雨农看看这房子,这院子,还有这拿着捕鱼网的男人,不由再度叹息了一声,随即就耸耸肩膀走了进去。

果然!房子里面跟外面一样简陋。左右转了转,来到厅堂正好看见他倒了杯茶水出来,透明的玻璃杯里碧绿清香的茶水跟这房子似乎不相配,但跟那举着茶杯的人却相得益彰。

戴雨农接过茶杯,“东卿,哈哈,我还以为你打算在这里做一辈子田舍翁了。”

鲍望春淡然一笑,“说笑了。”

戴雨农看看这个他曾经最欣赏也最让他生气的学生,心里缓缓生出一种遗憾的情绪,但他随即就把这种情绪压制下去。“我今天来,是有几件事。”

“第一,上周末,统计局二处扩充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以后你我就都是军统局的人了。”用眼神斜睨一下端正地坐在一边的鲍望春,请吁了一口气。戴雨农自己是深深知道权利这种欲望有多么可怕的人,如今的鲍望春跟一年前蓝衣社的弃卒鲍望春,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人。很难说如今坐了高位的他是不是还愿意接受自己的训令,但现在看来,他的心里似乎真的没有野心这种东西。

也是!他的心里有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

“第二,军统局特务为终身特务。”戴雨农说完,直直地看着鲍望春,“东卿,你是聪明人,我也不说什么废话,你要什么物质,钱也好女人也好,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签了这份任命书,你就是到死还是军统局的人,当以服从命令为第一要务。”

鲍望春微垂下眼,但随即又抬头,“我是,军人。”

“好,”戴雨农扔出一份任命书,“你签字吧。”

鲍望春拿出笔来看也不看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递还给戴雨农。

戴雨农皱着眉头拿回任命书,“东卿啊,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大男人的,不要总是沉迷在过往当中。算了,这个跟你说了也不是一次了!既然你签了名,终究还是我的学生,听我的,以后这里就别住了,赚了钱是用来花的!何况我们这样天天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谁知到明天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该享受的还是好好享受一下,啊?”

鲍望春只是微微低了低头,却没有说什么话。

戴雨农摇了摇头不再多说,换了一个话题,“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鲍望春立刻抬起头来,白皙俊美的脸上难得地闪过一道殷红,“随时,待命。”

好像又看见了一年多前那个热血激昂的小伙子,戴雨农微笑起来,“也不用这样着急。上次我们暗算了南本隆实,可惜功亏一篑,在最后关头让他逃走了。事后,李士群怎么看。”

上一篇:面具

下一篇:无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