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凡尘 第158章

作者:一叶苇 标签: 强强 近代现代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

  幺儿,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五哥,或者说包括你在内的你们家所有人,都是涧底之松,没有哪棵松树需要一棵草的庇护,哪怕这棵草生长在高山之巅。

  也许在松树还是一颗被无视的松子的时候,一棵带刺的草稞子能为他提供暂时的保护,让他免于被山间啮鼠践踏残食的命运。

  但他一旦破土而出,显露出松树的本质,风雨雾霭都不能阻挡他长成顶天立地的大树,他又何需一棵山顶之草的庇荫与佑护?

  不管我和小凌的未来如何,过去,在我心里,我们一直是以战友和朋友的身份并肩站立在一起,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庇护者,小凌也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他的出身可能会让他永远置身涧底,但松就是松,生于涧底也是松,就好像草永远都是草,不管是供奉在昂贵的花盆里还是生长在山顶上也依然是草一样。

  山顶草可以得到更多的阳光和雨露,所以可以洋洋自得傲视众生,被众生仰视的感觉让人迷醉,让人留恋,让人欲罢不能,我也曾以此为傲,目空一切,在我从战场返回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一棵树。

  但在我遇到你五哥之后,在我去过柳家岭之后,我知道了真正的树是什么样子的,我开始反省自己,开始渴望另一种人生,渴望成为像小凌那样的人,哪怕代价是永远生长于涧底。

  ……

  我和你五哥之间,从来都不是庇护与依赖的关系,我们曾经有的是彼此激励与扶持,你五哥对我的帮助,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给予我的,远远超过我能够给予他的。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力之所及,但凡小凌所需,我必倾尽所有,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猫儿皱着小鼻子问柳侠:“五叔给我们写信太短,和震北叔叔想退伍有什么关系?”

  柳侠摇头:“我也觉得很糊涂,震北哥退伍,怎么就好像和你五叔永别一样,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和咱们家人有交集的机会,他们家就是京都的,你五叔他们部队离京都那么近,他和曾伯伯又认识,还经常来往,怎么会永远和咱们家没有交集的机会呢?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再和咱们扯上关系,可是,看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啊,他这么惦记你五叔,好像还很不放心的样子。”

  柳侠又看了信结尾的那一段一遍:幺儿,既然你五哥不愿意,那么你现在就不要去追究你五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做的,是让你五哥知道,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你们都永远是他最亲的、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家人,我知道,你们一定是的。

  柳侠再次肯定,陈震北在为柳凌担心,但他现在无法给予柳凌任何帮助。

  柳侠嘟囔着说:“都是男人,干嘛这么弯弯绕绕的,你离五哥那么近,直接去告诉五哥他不但有我们一大家亲人,还有你这么一个铁杆战友和兄弟不更好?”

  猫儿把信又拿过去看了一遍:“震北叔叔不直接去和五叔说,是因为五叔和震北叔叔他们俩在怄包儿吧?”

  柳侠问:“为什么这么说?”

  猫儿指着最后几行字:“你看震北叔叔补的这一段,‘不要让你五哥知道你和我写信的事,在他愿意主动和你谈之前,任何人的介入对他都是压力,我不希望再有一点点的压力叠加在他身上’。

  肯定是震北叔叔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五叔生气了,五叔不再理震北叔叔,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连咱们家的人都不说。

  震北叔叔怕五叔知道了他和你通信,会当成是他主动写信,想让你帮忙劝五叔饶了他,跟他和好,那他肯定得跟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对吧?五叔是不想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这样,五叔不就更生气了吗?”

  柳侠把信拿过来瞟着看:“好像是,震北哥可能真是心里乱,写的信都乱糟糟的,弄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

  好了,知道你五叔身体没事就行,其他事都算个屁。

  不过,五哥和震北哥关系那么好,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们闹这么大别扭,你五叔这半年多的来信都没提起过震北哥。”

  猫儿说:“反正五叔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问问呗。”

  柳凌是腊月十七回到荣泽的,这天是大寒节气,天气也应景,刮着凛冽的西北方,下着密密匝匝的小雪粒,真的是天寒地冻。

  柳凌前面一封信没说他具体哪天回来,所以柳川也没能去接他,他自己推开了柳侠小院子那个十分异类的白色栅栏门,两肩带雪地站在了柳侠跟前。

  柳侠扑在柳凌身上,哇哇大叫连拖带抱地和他一起进了屋子。

  猫儿吃过午饭已经去学校了,他下午考完最后两门,明天就可以在家等通知书了,

  中午做的肉臊子还有很多,柳侠给柳凌煮了一大碗面条,坐在餐桌对面专心致志看着柳凌吃。

  他觉得五哥好像更瘦了点,微笑着看向他的眼睛里,发自内心的高兴之外,好像还有的别的什么,哦,好像五哥刚才和自己抱在一起大笑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肆意纵情了。

  是他先入为主以为柳凌还陷在某件无法解决的事情当中造成的错觉吗?

  柳侠不是个复杂的人,尤其是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他从来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柳凌吃过饭,两个人坐在主卧里大电炉跟前烤着红薯说话时,他非常直接地问柳凌:“五哥,你在部队那件不开心的事还没解决吗?”

  “什么?”柳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柳侠说:“除了猫儿和人打架你回我的那封信,你每封信都是只有稀稀拉拉的一页,长一点的也都是在跟我说些,说些……就是没话找话说吧,你以前每次写信都会把你身边发生的有意思的事给我说,一写就是好几张,现在你的信里什么都没有。

  还有震北哥,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提过他,他也没再在你的信里捎带着给我写些话了。

  五哥,你这么长时间都不高兴是不是和震北哥有关?你和震北哥是不是闹别扭了?是那次演习里他对你们连队太苛刻了吗?”

  柳凌愣愣的看了柳侠半天,才强笑着摇摇头:“没有,你没事都瞎想些什么?我哪有什么烦心事,我……咳,我和陈震北都挺忙,他可能很快就要去团部了,职位越升越高,肯定事情也越来越多,怎么可能一直没事跟你闹着玩啊?”

  柳侠楞了一会儿,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一些话咽回去,才说:“可你们是好朋友啊,他现在不是还没去团部吗?他提营长也两三年了,不一直都喜欢跟你打打闹闹的,你差不多每次写信他都得插一杠子嘛,现在有多忙,弄得你们大半年都不见一面。”

  柳凌垂下眼帘,转着手里扎在筷子上烘烤的红薯:“哪会大半年都不见面,训练,开会,经常见,但随着职务改变或调离或其他原因,很多原来的朋友不都会慢慢变淡吗?你跟很多同学不也是这样的吗?”

  柳侠想起前几天楚凤河刚刚提到的调回了望宁职高的张长喜,还有结婚后经常打打闹闹的刘狗剩,有点黯然,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思考的方向不对:

  “可你们这也太突然了,原本是最好的朋友和战友,震北哥也没真的调离,你们还都在原来的单位,我觉得真的不该……,五哥,是不是震北哥在你跟前耍高干子弟的派头,你觉得难受所以想办法跟他疏远了啊?”

  柳凌慢慢揭着已经烤热的红薯皮吃:“有点吧,咱们和他们那样出身的人到底不一样,说不上耍,因为他不是故意的,那应该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

  幺儿,人其实就是这样,某一个时间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会处在同一个时空,那一刻,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完全是没有差别的,但那个特殊的时间和原因一旦消失,他们就会回到各自原来的世界,重新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比如,怀琛哥的婚礼,我们和他的很多同事、朋友在同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吃饭,当时在外人眼里,我们都差不多,可当婚礼结束,他一些朋友的孩子回到了京都最好的学校,而猫儿和小蕤回到了柳家岭。

  所以幺儿,外人眼中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不一定就是朋友和伙伴,也许仅仅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或因为巧合而短暂同行的萍水相逢者,下一刻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柳侠讷讷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适用于大部分人,但我觉得你和震北哥不是这样。

  我从来没想过你和震北哥成为朋友会给我或者咱们家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难受,震北哥是我知道的最能理解你的人,我希望你身边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你不需要保护,但总需要有个能听你说心里话的人吧,你离我们那么远,如果连一个能理解体谅你的朋友都没有,那不是太……,反正就是可不美。”

  柳凌微笑着说:“五哥没那么可怜,我有很多朋友的,和我一起考上军校的那两个战友,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还趁星期天聚过好几次,我现在的指导员和……”

  柳侠打断柳凌:“他们和震北哥一样了解你吗?他们对你和震北哥对你一样吗?”

  柳凌沉默了很久才说:“不一样,但不是和他不同的就是不好的。”

  这下轮到柳侠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接柳凌这句话。

  只是非常短暂的沉默,柳凌和柳侠都不会让其他因素影响到他们兄弟相逢的欢乐。

  柳凌把一小块很面的红薯塞进柳侠嘴里:“不说别人了,你给五哥说说,为什么买房子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买房子到底借了多少钱?”

  柳侠非常得意地笑:“已经还清了,除了四哥还有五百块,他死活不肯要,我现在又开始存钱了。”

  柳凌揉了一把柳侠的头,这次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心疼的笑:“我知道你是最能干的,不过,你的工作真的太辛苦了,以后遇到难处,别一个人硬扛,你好歹还有我们几个哥哥呢,我没你能挣钱,不过部队工资也算比较高的,还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五哥多少能帮你一点。”

  柳侠说:“你已经帮我了啊,相机的六百块不是你替我还给震北哥的嘛,而且,我又不打算还你。”

  柳凌眼底无法言喻的表情一闪而逝,他依然笑着说:“你要是敢跟我说还,看我不揍你,怎么样,给猫儿照了多少照片,都洗了没?让我看看。”

  柳侠从抽屉里抱出两个大相册:“给,这本中间还夹了好多,没来得及再去买相册呢!”

  柳侠看柳凌慢慢翻看着相册里猫儿和他各种各样的照片,说:“五哥,你分几次把钱还给震北哥的?六百块,用了你好几个月的工资吧?”

  柳凌专心地看着照片回答:“可不是嘛,三四个月呢,不过他是有钱人,不着急,我攒够一次就给他了。

  幺儿,过几天咱们回家了,你不要主动提起陈震北好吗?如果咱伯咱妈他们提起来,你帮我把话绕过去,行不行?”

  柳侠趴在柳凌肩头,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五哥,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天底下就没过不去的坎儿,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无论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有他那样的好朋友当然好,如果没有,你还有我们这么多哥哥和弟弟呢,没什么了不起的。”

  柳凌反手拍了拍柳侠的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继续慢慢的翻相册。

第134章 又一个新年

  柳侠和柳凌他们是二十三祭灶这天搭九点半那趟车出发,天黑的时候回到家的,去接他们的柳魁和柳钰也跟他们几个一样弄了一身雪泥,几个人回到家里,累得拿筷子都觉得太费力气了。

  下雪天背着东西走陡峭的下山路,连经常保持高强度锻炼的柳凌都觉得浑身的肌肉都紧张成硬的了。

  从柳侠生日那场雪开始,中间大大小小又下了好几场雪,从那天起,柳家岭几乎就没人再出过山。

  今年望宁调来了个新书记,比较年轻,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救济粮早早就发放下来了,所以虽然雪封山了,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村子里的人也都觉得很踏实,年货不年货的,大部分人家都没想那么多,有吃的不饿肚子就足够了。

  柳长青、柳长春家的年货却一点不比去年少,大部分都是祭灶这天一群孩子背回来的,还有些是柳魁和柳钰看天气不好,老早就准备下的。

  水文队发的东西比去年花样还多,柳侠和猫儿就留了一点平常他们不容易买到的,其他全部都带了回来。

  柳川的基本是按三七的比例分成了两份,苏晓慧娘家三,柳家七,没办法,柳家人多。

  柳雲、柳雷两个小家伙提前开始过年,把前些天少吃的其他种类的肉都给补了回来。

  这么说,是因为两个小家伙其实没少吃肉,今年雪多,柳长青和柳魁套了不少兔子,两个小家伙天天都能吃到肉,不过,就只有一样兔子肉,往常爸爸妈妈星期天带回来或大伯从望宁买回来的大肉或牛羊肉没有了,所以孙嫦娥和秀梅还是觉得两个小馋猫受了委屈。

  祭灶那天的雪又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一看,整个凤戏山一片白茫茫。

  山里的冬天能娱乐的活动太少,一大家人就一副羽毛球拍、一个秋千,玩起来不过瘾。

  柳凌让大家把院子里干净的雪都撒在了坡上,把坡上的雪增加到大约有四十公分厚,然后让几个小家伙在上面随便滑着玩。

  几个小家伙简直玩疯了,一个个滚得满头满脸都是雪,大冬天的,都玩得满头大汗,连吃饭都叫不进屋里。

  大人们都站在坡口看着孩子们玩,只有柳侠被猫儿拉着,和他一起坐在倒过来平面朝下的板凳上一趟趟从坡上滑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雪被来回踩了以后,变得比较瓷实,虽然滑起来更快了,但却不能在上面打着滚玩了。

  柳雲个小家伙去撒了泡尿回来,居然看上了护院坡上松软绵厚的积雪,小家伙才三岁多,还傻着呢,趁大人不注意,往院子沿上一坐,小腿一伸,小屁股往下直接滑去,结果一溜轱辘往下滚,掉进一蓬灌木棵子里才停下,饶是小家伙皮实,也给吓得大哭了起来。

  一群人手忙脚乱跳下去把他弄上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又鼓励着小家伙蹦了几下试试,发现他除了露在外面的小脸儿被挂了几道浅浅的红印,其他什么伤都没有,柳魁驮着他围着院子跑了几圈,小家伙马上就破涕为笑,又骑上自己的小板凳继续到坡上滑雪去了。

  雪后的空气凛冽清新,孙嫦娥把柳萱也给抱了出来,一脸褶子的丑小孩儿不时就要嚎两嗓子,加上柳雲、柳雷和猫儿他们的喊叫欢笑,冰天雪地的凤戏山深处,柳家院子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柳侠和猫儿扛着大板凳一步一出溜地互相搀扶着往坡上爬,无意中抬头,看见了站在坡沿上的柳凌,虽然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睛好像也在看向他们,但眼神却空茫散淡,没有焦点,柳侠觉得,柳凌的心似乎是在千山万水之外,无所依从。

  柳侠继续和一群小家伙在坡上来回闹腾,心思却有一大部分放在了柳凌身上,他觉得这样的柳凌太让人心疼,可他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他,他甚至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去打扰柳凌。

  连续几天,柳侠都默默地关注着柳凌,柳凌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看上去一切正常,可一旦安静下来,柳侠发现他经常发呆,看上去低沉茫然,而且带着浓重的不安,柳侠心里越来越难受。

  晚上,在柳侠他们屋里闹腾到睡着的柳雲、柳雷、柳莘都被抱走了,天天在这边和柳凌玩到半夜的柳钰也走了,疯耍了一天的猫儿缠在柳侠身上睡成了一只念经的小猫儿。

  黑暗中安静了好久,柳侠抓着旁边柳凌的手,轻轻说:“五哥,不能跟我说说吗?”

  柳凌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好长时间都没动,然后他翻过身,把头靠在了柳侠肩上:“孩儿,别问我,啥都别问。”

  柳侠伸开左臂,搂住柳凌单薄的身体:“中,五哥,我不问。

  不过五哥,你记着,不管发生啥事,你都是咱家哩人,都是我最好哩五哥,我都是您兄弟。

  要是你做错了啥事,就是天底下所有哩人都不待见你、笑话你,咱家哩人都不会嫌弃你,我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