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凡尘 第19章

作者:一叶苇 标签: 强强 近代现代

  秀梅在窑洞口说:“妈,你快别碰幺儿了,要不猫儿还敢咬你哩!”

  孙嫦娥也知道猫儿现在啥脾性,不再戳柳侠,拧了下猫儿的小脸儿说:“成精了你!”然后转身对着柳福来家的方向吆喝道:“福来,是小侠这小鳖儿在这儿装孬孙咧,你快回屋儿去吧,我拿鞋底子打他。”

  柳福来在那边大笑:“没事,别打孩儿了,是我自己要出来咧,呵呵,我还不知道哩,我的名儿用外国话一喊,就成了红旗了,这比福来还好听哩!”

  柳侠没挨鞋底子,从他在卫生院缝过针以后,他就再也没挨过一巴掌。

  柳长青把猫儿头上的雪给拍掉,温和的对几个孩子说:“要是觉得老没意思,您几个就堆雪人耍吧!不准出咱家的院子。”他又回头对孙嫦娥说:“我跟柳魁去东坡那儿下几个套,一会儿回来再吃饭,饭中了叫孩儿们先吃,别等俺了。”

  黄昏时候,柳长青和柳魁提溜回了七只兔子,柳魁回到家就先剥了一只让秀梅煮了给孩子们吃,他还顺道去关家窑把牛奶给挤回来了。

  猫儿抱着奶瓶喝了两口,就把奶瓶往柳侠嘴上按:“西西,喝!”

  柳侠象征性的吸了一下:“小叔刚喝了一大碗了,乖猫儿喝。”

  柳钰啃着兔子脑袋说:“您说咱猫儿都两岁多了,连叔叔都喊不清楚,总是‘西西,西西’哩,是不是舌头有毛病啊,哎,哎,幺儿………”

  “你才舌头有毛病呢,你不光舌头有毛病,你脑子还有毛病呢,你懂个球,可多孩儿两岁连一个字都不会说呢,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柳侠喷了柳钰一脸唾沫,又在背上给了他两下,还觉得不解恨,伸手还想把柳钰按到炕沿上打。

  柳钰右手还拿着兔子头就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了:“我错了我错了,幺儿,小侠,我不对,我有罪,我嘴贱,我该骟,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柳魁把柳侠拉到自己跟前,对柳钰说:“啃你的骨头,吃肉还堵不住你的嘴?幺儿,您四哥他就是老操心咱孩儿,他肯定不是嫌弃孩儿呢!”

  柳钰有了救星,胆子又肥了:“就是,我会嫌弃咱孩儿?哎呀,大哥大嫂,娘,您看看幺儿,他现在魔障了,只要一听到说猫儿,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跟炸了毛的老母鸡样,撵着人又叨又抓。”

  秀梅他们还没表态,柳凌白了柳钰一眼:“我看你真是该骟了,要不咱这就去院儿里,我跟小侠直接把你蛋子儿给挤喽?”

  柳钰跳上炕,挤到靠里头柳长春身边,对着柳凌和柳侠呲呲牙。

  柳侠心里的气还没平,咬牙切齿的瞪了他一会儿,但也没办法再动手,就气哼哼的对猫儿说:“以后别搭理您四叔,那就是个啥球不懂哩笨蛋。”

  猫儿把奶嘴又一次塞进柳侠嘴里,毫不犹豫的附和道:“蹦蛋!”

  这场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柳侠他们半个月都没去上学。

  而去学后的第一天,他们一回到家,柳魁就觉得,三个弟弟肯定今儿干了什么特别的事。

  柳侠他们回到学校,并没有受到任何责罚,老师们都知道他们的情况,就连刚开始不待见柳侠的年轻物理老师,现在也对柳侠非常好,柳侠的物理考试回回满分。

  吃晌午饭时,柳凌和柳钰过来,喊了柳侠一起去卫生院给王君禹送柿霜,从卫生院出来没多远,他们就看到了领着闺女和儿子正从公社大院往外走的孙春琴。

  公社大院前那一大片臭水坑现在基本达到了最大范围,融化的雪水和大街上冲过来的带着煤灰的泥浆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很大的黑汤池子,从望宁大街到公社大院的路现在就是一溜砖头和石块在黑泥汤中摆出来的,人都得展开两支胳膊保持者平衡才能从上面跳过去。。

  臭水坑西面是一个不大的打麦场,打麦场边有一个房顶已经破了个大窟窿的草庵。

  他们几个看到孙春琴就恶向胆边生,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天寒地冻风大,附近没其他人。

  “不能叫她看清楚咱,得一下就把她给吓住,那就得一下溅起来一大片泥汤才中。”柳凌看着黑汤池子算计着。

  “那就得用大点的石头或是木板,木板面积大,一下去能激起来一大片。”柳侠眼睛轱辘着开始找趁手的家伙。

  柳钰指指看场的破草庵:“看那儿,多的是木板。”

  从破草庵的顶上拽下来几块木板,拣了三块最趁手的,仨人躲在草庵后天等着孙春琴走到最合适的位置。

  柳凌一声令下:“扔!”

  三人手里的木板同时打着旋飞了出去,女人和小孩儿的哭声和叫骂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孙春琴和她的两个孩子几乎是被黑泥汤给洗了个澡,她那小闺女整个人摔到了泥浆里,哭得跟死了她妈一样惨。

  “没叫人看见您吧?”柳魁有点不放心,望宁巴掌大的地方,万一有人看见是柳侠他们三个干的,不出三天就能让孙春琴给打听出来,那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柳侠和猫儿脚顶着脚、手拉着手正玩的开心,俩人弄出一个车轮子似的圆,你向后仰,我俯过去,正好把额头贴对方的额头上;然后我向后仰,你俯过来……猫儿笑的咯咯的。

  柳凌胸有成竹的说:“绝对没有,俺从麦场那又拐回了卫生院前边那条过道,绕到大街东头才又折到大街上,那女的脸跟身上全被黑乎乎的泥汤给糊满了,又忙着捞她妮儿,啥也看不见。”

  柳魁摸着猫儿的头对柳侠说:“那种腌臜娘们儿不值得计较恁些,您几个也把她收拾的差不多了,这就算完了吧!”

  柳侠仰躺着用脚顶着猫儿的肚子把他举起来:“至少还得再有一回才能扯平,她不过是衣裳弄上点泥,回去洗洗啥事都没了,咋能跟孩儿挨那几针比?就这样算完,便宜不死她个赖孙货。”

  柳魁把柳侠和猫儿一起拉自己怀里,捧着柳侠的脸左右端详:“来叫大哥看看,哎呀,这明明就是个小子孩儿模样,咋就生了个小闺女样的心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  骟:阉割牲口,当地话的意思是痛揍,文中柳凌觉得柳钰嘴太贱,特地用了这个字的本意。

第20章

  柳川在祭灶那天下午和柳海一起回到了家里,家里过年的气氛一下就来了。

  前几天刚又下过一场大雪,柳川俩人从望宁到柳家岭,从上午十点走到下午五点。

  生产队杀了一头老的没办法再下地的老牛,柳长青家分到二十四斤牛肉和一些牛骨头,还有柳长青和柳魁套的兔子,今年除了跟北边的人换粗布和粮食用的四十多只,还留下了三只,柳侠从来不记得他们家有过这么多好吃的。

  柳川除了带回来的点心和礼物,还有三十块钱和一双买给柳海的白色回力鞋。

  柳海看着那双鞋,嗫嚅了半天才说:“幺儿是最小的都没有,三哥你咋给我买呢?”

  柳川笑呵呵的把鞋子塞他怀里:“大哥给我去信时交待的,其他啥都不用带,但一定要给你买双回力鞋。”

  柳海脚上的黑布鞋是秀梅做的,虽然柳海穿的很爱惜,但棉布的东西虽然舒服却不结实,尤其是穿在柳海这样的半大小子脚上,没多少天大脚趾那里就顶出一个窟窿。

  柳海同班同学很多都穿着回力鞋,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柳海喜欢干净的白色,他只是在看到同学穿的时候忍不住羡慕了一下,他没想过自己要穿的。

  那三十块钱,柳长青踟蹰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先拿出十块还账,留下二十块。

  每月多给柳海一块钱让他每天能买份素菜吃;再买些鸡蛋,贴补柳凌和猫儿,过了春节就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春荒了。

  柳侠他们不知道的是,柳川还带回一个暂时只有柳长青夫妇和柳魁知道的好消息:过完年他要去春城陆军学院学习一年,那意味着他回去后可能要提干了。

  这个消息让柳魁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巨石:如果柳川提干,每月能有几十块钱的工资,他家那七百多块钱的账就能看到还清的希望了。

  那些钱,只有一百是柳魁跟县城的战友借的,其余六百多都是王长民出面跟公社大院里的人和王长民在荣泽的战友、朋友借的。

  他们一天还不上那些钱,就得让王长民书记担着许多人的人情,这远比自己直接欠人家的钱更让柳家爷们感到愧疚不安。

  柳川服役的地方是边境,柳侠只知道那里离家很远,柳长青和柳魁却知道柳川有这样的机会,肯定是用命换来的。

  柳川所在的部队是野战军,柳川在炮兵侦察连,身处内陆深处的人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军人出身的柳长青和柳魁却对这方面有着特殊的敏感,柳川写信历来是报喜不报忧,但他们总能从字里行间一点点细微处看出问题。

  “好好干!。”柳长青听了儿子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句话。

  给三太爷送去了两包点心、两条干鱼和三十斤白面后,家里还有两包点心和一坛子白面,再加上干鱼和牛肉、兔肉,家里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热闹而丰盛的年。

  除了柳茂没回来,其他一切都很美满。

  春节后返校,柳侠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楚凤河退学了。

  年前那场大雪,把楚凤河哥儿俩的那间窝棚给压塌了,大雪覆盖,连找些重新搭窝棚的木棍和玉米杆都不容易。

  楚凤河万般无奈领着楚小河回家,去求他伯让他跟楚小河住家里几天,等天气一晴开他就去找东西再搭个棚子。

  他伯不说话,牵着六岁的小儿子的手就出门了。

  他后妈笑着说:“当初您俩拍屁股走了,人人都说是我这个当后娘的容不下您,街坊邻居也戳您伯的脊梁骨,咋,您给俺的名声都给搞臭了,现在你想回来就回来?

  这做人呐,但凡有一点骨气,就不能把自己吐到地上的痰再给舔起来;我要是你,当初有本事走,现在饿死冻死也不会再腆着脸回来;想再回这个家?哼,除非您有本事叫您伯把我休了……“

  后面的结果可想而知,十八岁的楚凤河没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节义,当然更没有他们的涵养,他一怒之下抽了那女人俩大耳光。

  而他那个给小儿子买完了灶糖回来的爹抡着扁担把俩赶出了家门。

  “俺哥的脊梁叫扁担夯了好几道血檩子,俺生产队队长给俺俩领卫生院抹了点药,现在俺俩搁俺生产队饲养室住着哩,俺哥现在每天去千鹤山拉脚,驴是队长家哩,俺哥一天给他交三毛钱,管给驴喂饱,剩下的钱是俺哩。”楚小河不停的吸溜着鼻子,满是冻疮的手比冻坏的胡萝卜还吓人。

  柳侠问:“您哥一天大概能挣几毛钱?”

  楚小河本来就沮丧的脸一下子更黯淡了:“才过完年,北边的人都拉过煤了,过千鹤山需要拉脚的人可少,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两三毛,差的时候还挣不够给队长家的三毛钱,不过,俺队长没有叫俺赔,他还给俺哥留了五分钱。”

  柳侠看看楚小河破的到处露出棉絮的棉袄棉裤,问:“你还有换洗的棉裤没?要是有,你身上的这个给我,我拿回家叫俺妈给你补补。”

  楚小河肯定没有另外一件棉袄,秀梅一边诅咒那个坏良心的后妈跟不算人的爹,一边把柳侠、柳葳和柳蕤仨人破的没法再穿、打算撕了粘鞋帮的旧衣裳上还能用的部分仔细剪下来,又把一件柳海穿小了、打算给柳侠改做的旧裤子拆了,补补贴贴,给楚小河弄出了两件百衲衣一样的棉袄和棉裤。

  楚小河穿上新棉衣的那天黄昏放学时,柳侠他们在望宁大街的十字路口看到了穿着一身破烂到极致的棉衣、牵着驴、瘦的跟竹竿一样的楚凤河。

  楚凤河说:“我楚凤河这一辈子要是没有翻身的一天,下辈子也会找到您家的人,当牛做马报答您。”

  柳凌他们几个都有点尴尬,柳凌说:“凤河,你说啥呢,咱原来都一个班,那么要好,就是件旧棉衣,您别嫌弃就中。”

  百花覆盖凤戏山的时候,猫儿终于会真正的喊“叔叔”了,还会清楚的喊“小叔”,“柳侠”“小侠”“幺儿”。

  柳侠心底里那点从来不让人知道的小忧虑一扫而光,对猫儿没大没小的对着他喊“小侠”“幺儿”的行为表现的心旷神怡。

  柳凌高考的紧张气氛过完年返校就显现出来了,到四月份预考的时候全家人都开始跟着紧张起来。

  柳凌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通过了预考,跟着就是填报高考志愿,。

  对于高考志愿,他们周围不曾有过一个高考成功的人,所以也没有人可以给他们经验指导。

  最后,柳凌的高考志愿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填的,一共十五个,他自己都记不清楚都填了什么,只知道第一志愿是原城财会学院,保底的志愿是荣泽师范。

  老师说,只要能成为商品粮,什么学校都无所谓。

  进入六月,柳凌主动要求住校,孙嫦娥虽然心里难受,但也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为了孩子一辈子的幸福,现在必须遭点罪。

  从住进学校那天开始,一直到高考前两天,柳凌没有再回过家。

  柳侠每天都得跑到高中那边看柳凌一次,即便天天都能见,他也能发现了柳凌越来越瘦。

  高考前四天,柳侠放了暑假,他期末考试虽然语文只得了七十分,总分依然领先了第二名楚小河二十一分。

  柳凌考试的那三天,柳魁就住在望宁公社,他在六号下午就拉了架子车过去,车上有一张席和一条单子,还有一摞玉米面饼子。

  晚上柳魁睡在柳凌学校的外面,架子车支平了,往上面一趟,跟床差不多。

  家里所有的钱都带走柳魁身上,三天里,柳凌每天早上都是在国营食堂里吃小米稀饭和油条,晌午是炒面加鸡蛋汤或烧饼夹加丸子,晚上一顿是稀饭,馍,还有一盘炒素菜。

  柳凌考试完和柳魁一起拉着一架子车东西回来,看着他瘦的几乎脱了形的身体,全家人不约而同的都不去问他考试的事情。

  柳凌也没有主动和家人说起他考试的情况,主要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想让家人失望,所以不想说语文的作文是给了几幅漫画,让根据漫画写一篇议论文,这种作文形式恐怕连他们老师都没听说过。

  数学后面几道题的题型他连见都没见过,曾广同毕竟不是高中老师,京都的高中课本和中原省也不一样,一本复习资料弥补不了教育水平的巨大缺陷,柳凌曾拿着自己的复习资料去向老师请教过几道难题,老师当时面色尴尬,让他先回去,老师想想再告诉他,最后都不了了之。

  但他也不想让家人抱有多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柳凌可以肯定,望宁高中今年还不会有一个人上线。

  对于自己学校的水平,柳凌非常清楚,可以说,他几乎从来没有纵容过自己对高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注定的结局。

  哪怕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那一颗曾经激情澎湃的心,他又怎么能甘心承认,自己那痴人说梦一般压在心底的一丝期待呢?

  那么多的白天和黑夜,怀着绝望的心情付出所有的努力,奔向一个注定无果的结局。

  后来的许多日子,当生活在柳凌面前呈现出无数条宽广的路,他拥有了选择和决定的权力时,柳凌回忆起自己这时的心情,他终于敢坦然的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