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凡尘 第264章

作者:一叶苇 标签: 强强 近代现代

  柳魁和柳凌还在医院门口等着曾广同,和柳侠说明情况后,曾广同就离开了。

  晚饭柳侠和猫儿吃的不比平时少,他们都不想让对方担心,所以虽然两个人都没一点食欲,却都拼命地往嘴里塞。

  快八点的时候,张志远的鼻血终于止住了,他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到透明,给人的感觉像个蜡人,好像大点的声音都能让他碎掉,所以柳侠、猫儿和29床连走路都轻手轻脚。

  无需再隐瞒自己的情绪,除了吃饭的时候,柳侠和猫儿彼此连一步都不愿意离开对方,猫儿躺在床上,柳侠坐在矮凳上,头趴在他跟前,两个人就那么近距离地、安静地看着对方,他们两个心里是一样的想法:看着他,记着他,死也不能忘。

  他们俩一直让他们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挨着,他们从骨子和血液中彼此依恋着对方,而身体肌肤的接触是他们现在能表达依恋的最直接的方式了。

  今天下午张志远那番话后,病房的气氛就一直非常压抑,29床连书都不再看,一直躺在床上发愣,九点钟,他打起了连天的呼噜。

  护士二十来分钟就要观察一下张志远的情况,所以病房的灯也不能关,这样的情况下,猫儿根本睡不成觉。

  柳侠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去问护士,能不能把张志远挪到抢救室,护士说,抢救室现在正在抢救另一个人,而且,张志远这种情况不能移动,任何一点震动都可能加重他的脑部出血。

  柳侠没办法了,又问,那他能不能带着猫儿去睡走廊里,护士迟疑了一下,说可以。

  猫儿很高兴,在走廊里,他可以和柳侠睡在一起。

  柳侠和猫儿在一起的时候,除非柳侠有工作或者猫儿有作业,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但今天,他们只是安静地相拥着躺在床上,柳侠不时用下巴蹭蹭猫儿的额头,猫儿会用更加亲昵的偎蹭回应他,两个人几乎没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

  柳侠想让猫儿早点睡,在家的那段时间他发现,猫儿每次长长地熟睡一觉起来后,他就能感觉到猫儿的精神是真的相对比较好,所以柳侠才会认为猫儿贪睡是因为累的了,从没和疾病联系起来。

  猫儿快十二点才睡着,可不到凌晨一点,那个因为化疗腿疼的孩子就又哭喊了起来,猫儿一下就惊醒了,然后坐着和柳侠一起看护士端着托盘进去给他打针。

  另外几个睡在走廊里的陪护被惊醒后纷纷去卫生间,柳侠和猫儿也去了一趟,回来后继续躺着发呆,猫儿到快三点才又睡着,而柳侠,又是一夜未眠。

  六点半,柳侠喊醒了猫儿,两个人一起收拾了床铺,六点五十,两个人准备一起下楼接柳凌,走到电梯口,柳凌正好提着饭盒出来。

  柳侠和猫儿惊讶地问他怎么进来病房楼的。

  柳凌说:“我有个战友的哥哥在这家医院上班,我跟他来过几次,跟他哥哥就认识了,昨天我和大哥在下边等曾大伯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他就带我认识了一下病房楼看门的那几个人的组长老杜,让他以后给我点方便,幺儿,以后你就不用下去接了,我每天把饭直接送上来。”

  柳侠问:“那你来了后能在这儿稍微停一会儿吗?”

  柳凌说:“老杜说停一会儿没事,只要避开医生查房的时候,也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引起护士们注意就行。”

  柳侠说:“那,五哥,你一会儿先你别走好吗?”

  柳凌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早上抽血的护士对柳侠说,今天查完房贺大夫就给猫儿做骨穿,大概十点左右,让猫儿别乱跑。

  柳侠一想到又粗又长的钢针要扎到猫儿的骨头里就觉得心都在发抖,他刚刚又听到29床说,病人做骨穿前家属要签字,柳侠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的心立马又乱了,如果不是手术有危险,医院怎么会让家属签字呢?

  柳侠不想让猫儿做骨穿了,可他又害怕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他想和柳凌商量商量。

  柳凌说:“我昨天专门问了那位战友他哥哥,他说,骨穿是个小手术,他们医院血液科一年做的骨穿没数,这是一项技术非常稳定、痛苦也不大的手术,只是打麻药的时候稍微有点疼,基本没什么危险。”

  柳侠相信柳凌的话,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可十点钟,当他和猫儿一起来到医生办公室,看到手术同意书上骨穿有可能会引发的各种危险时,柳侠说什么都没办法在那种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猫儿拿过柳侠手里的同意书看了一遍,问贺医生:“我如果不做会怎么样?”

  贺医生说:“如果不确定你的病到底属于那种类型,就没法对症治疗,那样的话,你们住在这里就没什么意义,你们还是出院吧!”

  猫儿说:“我已经十五了,我自己签字可以吗?”这样,如果真的出事,至少小叔不会那么内疚。

  柳侠喊了一声:“猫儿!”

  猫儿看着柳侠说:“我想早点开始治疗,我想早点好。”

  柳侠暗暗深吸一口气,接过同意书和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抬头看猫儿,猫儿忽然咧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小叔,29床的伯伯说,他第一次做之前也是紧张得不行,现在已经不当成回事了,他说和屁股上打针差不多,不一样的就是打针是拔出来就完了,骨穿过后得包一块纱布。”

  柳侠也展开了笑颜:“我也知道,可我还是……,你知道的乖,你进去吧。”

  猫儿又给了柳侠一个笑脸,跟着医生进了治疗室。

  这里的血液科设置了一个单独的小手术室专门做骨穿,不用去医院的大手术室。

  猫儿进去后,柳凌过来了,他无意中碰到了柳侠的右手,发现柳侠的手冰凉,而且控制不住地在发抖,柳凌握住柳侠的手,安静地站在那里陪着他。

  不停地有护士过来过去,柳凌有点担心,但护士们好像都没有看到他,一直没有人过来赶他离开。

  柳侠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白血病也分好多种,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猫儿是最轻的一种。

  柳侠忽然对柳凌说:“五哥,不管以后是什么样,我都不会再跟猫儿分开。”

  柳凌点点头,握紧了柳侠的手:“嗯,孩儿如果知道你这么想,一定特别高兴。”

  柳侠扭头对着柳凌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胳膊抱住了他:“五哥,咱们家真好,你们……咱家……每一个人……真好。”

  柳凌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所以,咱们无论遇到多大的痛苦,都得扛过去,都要努力活着,活好,让咱伯咱妈和咱全家人不会因为我们而伤心痛苦。”

  柳侠放开柳凌,看着他的眼睛。

  柳凌平静地回视着柳侠的眼睛。

  柳侠把目光重新回到手术室门上。

  昨晚上,他看着睡梦中还一直紧紧地搂着他的猫儿,把过去十五年他和猫儿在一起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他发现,原来,过去那看起来长长的十五年,他和猫儿在一起的时间实际上连一半都没有,他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猫儿和家人一起在柳家岭等待他回家;他终于工作了,猫儿开始一个人在他们自己的家里等待他

  他决定,以后不让猫儿再等待他了,不管任何地方,他都会陪在猫儿身边。

第227章 承诺

  猫儿进去了二十二分钟就出来了,柳侠的感觉却好像是一辈子。

  后面等待结果的日子,柳侠感觉更漫长,他想早一点知道结果,却又害怕知道结果。

  贺大夫说,三天后结果才能出来,让他们耐心等。

  猫儿是自己走出那个小手术室的,除了走路稍微有点慢,他看上去和进去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可这并不能让柳侠的心情放轻松,他知道猫儿只是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不管猫儿怎么说自己没事,贺医生也说只要稍微注意点不要污染了伤口,正常的活动没问题,柳侠还是坚持让猫儿卧床休息,除了上卫生间,他一直趴在猫儿的跟前,让他时刻都能看到自己。

  张志远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下午,林培之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他看了张志远以后,又过来掀开猫儿的衣服看了看他穿刺的地方,然后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身上,还问了一下猫儿吃饭的情况和他的感觉。

  猫儿说吃饭很好,其他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林培之给猫儿检查完离开病房,柳侠跟着他来到了走廊,鼓起勇气问道:“林教授,我想问一下,我们柳岸他……”

  跟在林培之身边的一个大夫有点不耐烦:“贺大夫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三天后结果才出来吗?你现在问让林老师怎么说?林老师又不是只有你们一个……”

  林培之举手阻止了那个大夫继续说下去,他对柳侠说:“按惯例,结果出来之前我什么都不应该说,不过,你这么急,我可以跟你说一下我的判断。

  柳岸昨天的化验结果和中原省医学院的结果比较,数值几乎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在没有药物干预的情况下,中间相隔六天,柳岸的情况都很稳定,没有恶化。

  所以我觉得,柳岸的情况应该是比较好的一种,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态,你的心态会影响到病人的心态,病人的心态对病情预后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如果你希望你小侄取得最好的治疗效果,那从现在开始,你要先振作起来,首先你要相信,他的病可以治好,然后把这种信念传达给他。”

  林培之说完就走了,柳侠轻轻把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吐了出来,他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同样是白血病,不同类型,预后有着很大的不同,也就是治疗的效果和存活时间的不同,比较轻的病情,意味着他和猫儿可以有稍微长一点的时间继续相守,现在,猫儿的一分一秒对他都是珍贵的。

  柳侠思索着林培之的话,相隔一个星期,没有特别的治疗,猫儿的检查结果没有变化,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猫儿如果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况,就能正常地活下去,只是以后可能一直是现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不能像以前那么结实健康。

  柳侠想起一句望宁一带的俗语:东倒西歪到八十。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长年看上去身体不好,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不利索,好像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反而可以活到很大年纪。

  柳侠心里升起了微弱的希望,哪怕一辈子都要看病吃药精心喂养,只要猫儿能活着,让他看得到摸得到就行,他会挣钱,他能养猫儿一辈子。

  可柳侠心里那一点微弱的希望,或者说安慰还没敢传达给猫儿,张志远就给了他们一个沉重的打击。

  猫儿做骨穿的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柳侠送走了柳凌回到病房,樊秋丽去洗碗了,还在输液的张志远对他说:“我的头突然有点疼,麻烦帮我叫一下大夫吧?”

  柳侠什么都没说就折回去叫医生,他和贺大夫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就看到29床跑了过来:“贺大夫您快点,30床又流鼻血了,比昨天流的还厉害。”

  柳侠跟在贺大夫跑了起来。

  那天的情形是柳侠一辈子的噩梦,他和猫儿一起,看着所有输进去的血和止血药都不起作用,张志远的血从鼻子和嘴里不断地涌出,眼皮都因为出血鼓起来很高,张志远的眼神从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慌张和对活下去的渴望看着医生到逐渐涣散失去意识,身体从一个原来虽然苍白但血肉丰满的人变成一具近乎透明的干瘪的尸体。

  子夜时分,当30号床变成了一张空床,柳侠的世界瞬间坍塌,所以当猫儿浑身发抖紧紧地抱着他说“我要回家,小叔,我不想在这里,咱们走”的时候,柳侠几乎是脱口而出就答应了。

  可给猫儿穿了一只鞋子后,他停了下来,那边29床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柳侠的理智回归了,他站起来坐在猫儿的身边,想安慰他,却说不出一个字,几个小时前还在跟他们说话的人,现在已经躺在太平间成了一具尸体,再生动的语言在残忍的事实面前都没有一点价值。

  可他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才住进来,还没有正式开始治疗,他怎么能让猫儿走,最重要的是,从这里出去后怎么办?真的让猫儿回家,那不就等于是放弃治疗让猫儿自生自灭吗?

  柳侠艰难地开口:“乖猫,咱现在不能走,你骨穿的结果还没出来,林教授说,根据他以往的经验,你应该是最轻的那种类型……”

  猫儿看着空空的30号床,茫然得好像失去了三魂七魄:“我不管什么类型,我要回家,张志远说,如果不化疗,他还不会弱成那样,连门都不敢出,受一点凉就感冒发烧,他说化疗不光把癌细胞杀死了,好细胞也杀死了,再强壮的人化疗也会把身体毁了,最后弱得连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小叔,我不想住在医院里,我不想做化疗,我想回家,就是死,我也想死在咱家,死在咱们俩的屋子里,我不想成张志远那样。”

  此时此刻,柳侠其实完全没了主张,他的心被无边的恐惧塞满,一片空茫,可他仅能支配的那点理智还记得,他是猫儿的小叔,他是猫儿的天,他内心深处再恐惧绝望,也不能表露出来,他必须要为猫儿撑起一个世界。

  柳侠用下巴蹭着猫儿的额头、脸颊,用自己的体温安慰着他:“你不想睡在这里,那咱还去走廊好不好?小叔搂着你睡。”

  猫儿拼命地摇头,他惶惑到极致的眼神粘黏在柳侠的脸上:“不,小叔,咱走,我不在这儿,我不做化疗,我不想死在医院,我不想那样死。”

  柳侠重新蹲下给猫儿穿鞋,他知道治疗很重要,但他觉得猫儿现在的状况比疾病本身还严重,还让他心疼,猫儿现在只是每天三顿吃点口服药,他决定至少今天晚上,先让猫儿离开这里,去个暂时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猫儿来的时候穿的是平时穿的短羽绒服,柳侠的军大衣还在,他把猫儿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他来到护士站。

  值班医生比柳侠想象的开通,他对柳侠说:“治疗还没正式开始,你们晚上回去住也行,记得早上按时吃药,明天结果一出来就要开始正式的治疗,他是林主任收治进来的,林主任应该会亲自给他制定治疗方案,你们别来晚就行。”

  柳侠诚恳地感谢了医生,带着猫儿走了出来。

  午夜的京都,到处是霓虹闪烁,但再灿烂的灯光也改变不了大自然亘古不变的四季轮回,京都冬季的午夜街头依然是一片萧杀。

  柳侠揽着猫儿站在路边,等待路过的出租车。

  猫儿抬头看,柳侠一星期没洗澡,又在寒风中坐了三天,脸色憔悴,头发黏腻凌乱,可猫儿觉得小叔还是和从前的任何时候一样,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曾广同的家里。

  除了曾怀珏和胖虫儿曾鉴柳,所有人都起来了,柳魁和柳凌什么都没问,先把猫儿和柳侠包在了温暖的被窝儿里。

  柳侠一句话说清楚了他们回来的原因:“张志远没有了,我们今儿晚上不想在那个病房睡。”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柳魁在被子下握住了柳侠的手,柳凌却只是把一杯热水放在了猫儿的手里。

  他们不想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担忧和关切,那会给猫儿带来他和张志远是同样命运的暗示。

  曾广同不动声色地抓住了想开口安慰猫儿的曾怀琛,笑呵呵地说:“回来好,医院那地方,没病的人也能给住出病来,如果咱能和大夫商量一下,以后小猫儿每天只去检查、输液,完了就回家就好了,我上次去法国的时候顺路去看一个朋友,他正好生病,如果是在国内,他那种情况肯定是每天住院输液,什么都不让干,唯恐使着累着加重了病情,可他每天就去医院三四个小时,做完治疗就回家,还自己修剪草坪,接送孩子,跟正常人生活差不多,他说是医生鼓励他这么做的。”

  柳侠马上问:“那,曾大伯,你能不能跟林教授说一下,让猫儿以后也那样,每天输完液就回来,猫儿不喜欢住医院。”

  不等曾广同答话,猫儿就说:“我不住院,也不去输液,我不做化疗,我不想像张志远那样死。”

  离开刚刚给他带来巨大刺激的医院让猫儿平静了一点,但张志远那种恐怖的死亡方式却深深地烙在了猫儿的记忆中,他现在恐惧抗拒的不光是死亡,还有死亡的方式。

  柳魁、柳凌、曾广同几个人交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他们本能地觉得,猫儿这句看起来好像只是因为受到意外刺激冲动之下说出来的话,以后想要改变恐怕很难。

  以后长远的治疗当然重要,但眼下更重要,柳侠现在就想让猫儿先平静下来,让他能睡会儿,猫儿现在惊恐的样子让他心疼得要死,同时他还怕猫儿如果长时间休息不好会加重病情,所以他揽着猫儿的肩膀说:“你不想去咱就不去乖,现在咱已经回家了,你安心睡吧,化疗的事,等明天结果出来咱见了林教授再说,小叔觉得,你的病,除了化疗,肯定还有其他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