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渍杨梅 第12章

作者:刀知道 标签: 近代现代

  这是一个安慰的吻,情不自禁,不是为了性欲唤起。所以,它也不那么纠缠绵长充满色情,只轻轻一下濡湿嘴唇。重要的是四目相对时,周槐眼中羞涩的怯意。

  可爱得好像最纯洁的少女。

  张庭深想起来,十九岁那年皮条客介绍周槐时说过,这是一个因为家人生病,才会出卖身体的年轻人。

  然而,每个妓女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作为让人心生怜惜的卖点,真假难辨。

  那时的他只是想要尝鲜,想要试试跨性别男人的滋味,至于他的厄运与苦衷,茫然与悲情,至多能够当做情境游戏中的调剂,为荒唐刺激的性交增添些许逼良为娼的残酷快感。

  可是,周槐的故事并非杜撰,他的确将一个厄介深重的男人逼迫成为放荡娼妇,温驯又风骚地为他打开双腿。

  接下来的吻,沾上了一点迟来的悔意和怜悯的心。

  窗外苍青色的天,溶溶黑云晕出一点清亮月影。周槐惊讶不信,他没想过,居然真有一天张庭深会慢慢地温柔地吻他。

  那晚,他们没有脱掉衣服荒唐苟合。面对面躺在床上,轻轻蹭着嘴唇和鼻尖。

  月色挣脱黑云的桎梏,浅浅照在张庭深脸上。青年眉毛锋利而长,眼珠在月下熠熠发烫。

  周槐看见张庭深瞳仁倒影里的自己,心脏鼓动将要跳出胸腔。

  “不睡觉吗?眼睛睁这么大。”张庭深笑他。

  周槐固执的不肯闭眼。

  他与张庭深之间的注视总是充满了性,充满了侵犯与不平等。他觉得自己今生或许都没什么机会,能像这样平淡纯粹的看看他。

  这一次,希望时间停止的人换成了周槐。

  可是,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光阴不止,凡人无法打破神明定下的规律法则。

  但只要死在这一刻……

  周槐茫然的想。

  死亡会让时间停止。

第29章

  半夜,忽然惊雷响起,巨大的闪电撕裂天空,窗外瞬如白昼。

  夏夜的雨迅猛而突然,瓢泼滂沱,击碎地表。

  周槐担心院子里的月季,匆匆出去将花盆移到檐下。昨天盛放的花死在了这场淋漓大雨里,苍白的尸体坠落地面,黏黏地融化在水汽中,花托上只留下浸湿的深黄残蕊。油绿枝条几个花苞未开,花萼里新生的花瓣白得纯洁干净,在谋杀般的凄惶大雨中勃勃而生。

  “出来怎么不打伞?”

  周槐盯着花苞发呆,张庭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缓慢说:“抱歉,吵醒你了。”

  张庭深拿着一把黑雨伞,站在青砖房檐下,没有撑开。浓沉雨夜里,他的身形只有一个模糊的暗影。

  然而,只是影子也很挺拔高大。

  他没说话,伸手替周槐将悬挂在柱子上的吊兰取下来,安稳地放到屋檐下的角落里。

  “雨好大。”张庭深说。

  周槐“嗯”了一声,轻轻说:“好像有点冷……”

  张庭深牵住他:“我不冷。”

  是呀,他不冷。手心很热、发烫,手指之间纠缠着夏夜的潮。

  泥土中的湿气混合着冷淡的杉木香,成了一种很妩媚的味道。

  周槐觉得这个夜晚潮湿又燥热,雨声很吵。

  “进去吧,雨都飘进来了。”他说。

  “好啊。”

  张庭深的口气里带着一点笑,溶在雨里,打在周槐胸口上。

  衣服都湿了,窸窸窣窣脱下来,混乱的搭在椅背上。昏黄的白炽灯,光影摇晃着笼住两人赤裸的身体。

  周槐找来毛巾,递给张庭深,要他擦擦身上的水迹。

  张庭深盯着他湿润的眼睛,勾起嘴唇笑:“你给我擦。”

  周槐抵御不了这样的张庭深,忍着悸动,擦干他身上的水。然后,他被捉住了,揽腰抱着,贴在张庭深滚烫的皮肤上。

  “周槐,你这样好像伺候丈夫的新娘。”

  张庭深轻佻的笑,低头亲在周槐的额角。

  周槐没有回答,他觉得张庭深说得不对,他不能是个新娘。

  因为新娘不是性交对象,也不会被丈夫拿去与人分享。

  新娘永远纯洁,永远美丽,会有玫瑰与爱情,得到祝福,也得到阳光。

  而他,只是没有婚纱的娼妓,天真愚蠢的向张庭深乞讨一个幻象。

  “睡吧,很晚了。”周槐躺在床上,背对张庭深,温柔的敷衍着他。

  轻率的情话对周槐来说是场凌迟,让他挣扎在动心与不信之间,很折磨。

  雨中燃起的暧昧火焰安静的熄灭了。

  但这一次,张庭深没有使用谎言。

  他只是觉得周槐洁白的指尖很美,很温柔。

  雨一直在下,从深夜下到天明,直到周槐从配送站开出货车还没有停止。整个城市倾覆在雨里,地面倒影破碎,像座废墟。

  配送一台冰箱时,因为供货商的外包装不牢固,在某个运输环节中刮花了机身外壳。不是太明显的痕迹,然而眼尖的女主人一眼就发现了那道细小划痕。

  交涉赔偿的过程中,周槐一直承受辱骂,他低着头,不停道歉,表示愿意承担责任。

  男主人也从卧室里出来,看见周槐,刻薄的嘴角流露出充满恶意的冷笑。

  尽管对方已经变成一个大腹便便,有些略微秃头的中年人,周槐还是认出了他。

  十四岁被迫暴露下体的痛苦与愤怒实在太深刻,这个曾在操场上当众脱掉他裤子的同学,时至今日仍然面目丑恶,仍然令他感到恐惧。

第30章

  “周槐?”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笑容变得猥琐龌龊,“怎么,现在在干搬运工?鸡巴长出来了吗?”

  很多时候,时间并不能让坏人忏悔过往,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刻毒、更加丑陋,更加污秽,更加因为作恶而自鸣得意。

  周槐看着那张恶心痴肥的脸,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的夏天,骄阳刺眼灼热,而看客们却视线冰冷。

  没有人理会他的尊严,人们只会嘲笑他的不同。

  周槐忍耐着攥紧了拳头,用力到指节发白,青紫经络鼓出薄白的手背。

  “老公这人你认识啊?”女主人没懂丈夫的言外之意,依旧高高在上,装成一个讲道理懂规则的人,“不过就算认识,弄坏了商品就得赔偿,我不管你们公司怎么规定的,现在我要全款,反正你得赔钱。”

  周槐默默点头,他想息事宁人赶快逃走。

  “实在抱歉,我没带这么多现金,转账给您吧。”

  女人迅速拿出手机,亮出一个破碎的收款码。

  十字对开门,470升的变频冰箱,市场售价将近五千。

  周槐垂着眼睛,输入金额,沉默的按下付款键。

  “果然是家里有人卖屁眼,不缺钱花。现在呢,除了做搬运工,也学你舅舅卖逼吗?”男人听到到账的提示音,开始肆无忌惮的侮辱,“那会儿还揍我呢,脸肿了一周,要不是你舅舅跪下向我爸妈求情,你以为这事儿是你退学就能解决的吗?”

  女人一听这话,修得极细的眉毛瞬时立了起来。

  “老公,他还打过你啊。”她看向周槐,稍尖的眼角显得世俗刻毒,吊着嗓子质问,“你凭什么打我老公?”

  凭什么呢?

  周槐一言不发的看着面前的夫妇,觉得他们好像地狱里尖啸的恶鬼。

  他再也无法忍耐,一脚掀翻了那台银光闪闪,簇新漂亮的高档冰箱。

  他已经付过钱了,现在这台东西属于他。

  不甘与愤怒仍停留在十四岁,周槐挥出拳头,用和那年相同的方式殴打了男人。

  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对于周槐来讲,除了使用暴力,似乎没有别的方式可以为他惩扼欺凌。

  然而,即使暴力也软弱,周槐无法从苦难中拯救自己。

  事情的后果不难预料。

  投诉电话打到公司,对方蛮横地要求赔偿与惩治。

  周槐是跨性别者的事疯草一样蔓延开,各种嘲弄的、好奇的、歧视的目光沉重地淹没了他。

  主管找他谈话,出来时他失去了这份工作。

  那天,周槐孤独的坐上公交,除了司机和他外,车内空无一人。

  他从没这么早回家过,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木然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凉薄的灰色,层层堆积,缓慢残忍地腐蚀着这个城市。

  下车时,周槐同司机道谢,告诉他,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坐这班车。

  司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周槐下车,沉默迟缓的拐进小巷。他的脚步很钝、很慢,背脊比任何时候都要佝偻。

  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好,纯白花苞拥有轻松的宿命,它们只管盛放凋零,历经生生世世。

  周槐坐在书桌前,展开信纸,想给舅舅写一封信。

  写几笔,觉得不好,撕掉,又再提笔。

  可无论写多少次。

  他的开头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