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有迹 第3章

作者:许湖 标签: 近代现代

  “懂了。”林潮生点点头,其实并不是很懂,但也没有追问,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发生过什么。

  推开玻璃门走到天台,夜空不受任何建筑的遮挡,大片星光洒下来,使天台上看起来很亮。

  林潮生抬头,天空是如泼墨般的黑色,泛着些许淡淡的蓝,漫天星悬,美得不可思议。再怎么高端的镜头拍摄的星空也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人眼或许才是最好的照相机。

  地上映着两道浓郁的黑色影子,细细长长,一直延伸到天台边缘,走到天台中央,影子只能看到一半了,另一半就像径直掉了下去。

  天台中间铺了很大一块毯子,毯子旁边放了一把深色的藤木摇椅,上面满是斑驳的划痕,像是有些年头了。

  李知往毯子上盘腿一坐,指了指藤椅,“啤酒放那上面就行。”

  林潮生也跟着坐下来,随手摸了一下毯子,很软很滑,顿时道:“这个手感好舒服。”

  “金丝猴毛,能不舒服么。”李知淡淡道。

  “嗯???”金丝猴……这应该不合法吧?

  “逗你的,兔毛,”见林潮生一下子愣住,李知又慢悠悠地说,“不过这里真的有金丝猴,你下山的时候说不定能看到。”

  金丝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十几年前,李文瑾初到这里,就遇到过好些偷猎的,因此上山巡逻时会随身带着把柴刀。

  李知读大学以前没有来过临川山,和老爸见面的次数也寥寥,但比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大院,他更喜欢这里,喜欢山里宁静的生活,随处可见的珍稀动植物,以及夜晚抬头就能看到的满天繁星。

  李知被勾起了回忆,他枕着手臂,沉默地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他的大多数男同学户外观星时,但凡在场的人里有一个非专业人士,那一定逃不过“被科普”的命运,李知没有逢人就科普的习惯,纯粹是因为懒。

  他本以为林潮生会耐不住先说话,但意外的是,林潮生也一直安安静静的,躺在绒毛毯子上一动不动,李知听着平缓的呼吸声,一度以为旁边的人睡着了。微风拂过,送来一阵草木的清香,耳边虫鸣声起伏,隐隐夹杂着远处的几声狗叫,满天星河闪烁,像是天上的神费劲心力编织的遥远幻梦。

  “上次看见这么多星星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林潮生突然开口说。他小时候住在城郊,后来家庭条件好了,一家人搬到城里,城市高楼林立,夜晚亮如白昼,偶尔也能看到几颗高悬的孤星,但再也没见过像儿时那样漫天星河的夜空。

  “城市里确实难得一见,但在这里只要不下雨每天都可以看到,”李知停了一下,又有点困惑地说:“不过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平时的话还好,只要一有什么天文现象,这边不是阴天就是下雨。”

  “那真的很奇怪……诶?我好像看到猎户座了,”猎户座是最好辨认的星座之一,林潮生用双筒望远镜怼着眼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指了指西方的天空,“那一片白色的是什么,我眼花了吗?”

  “昴星团。”李知打开手机,微弱的荧光反射在他脸上,看上去幽幽的一片亮白,他看了一眼时间,推算星星的位置。

  “我就只能认出来两三个,你能认完天上的星座吗?”林潮生侧过脸,挺感兴趣地问他,“我狮子座的,用肉眼可以看到吗?”

  李知听到这话忽然笑了,是那种很明显的笑意,眼睛眯起来,嘴角上扬,看起来挺开心,“你知道上次这么问星座的是谁吗?”

  “谁?”

  “我表妹。”李知说。

  在李知的印象里,对星座感兴趣的一般都是小女生。他并不是很懂星座,毕竟天文学又不是专门研究星座的。代悦然每次来这里,就缠着他问风象星座和土象星座有什么区别,性格真的和星座有关吗,巨蟹座和射手座配不配诸如此类的低智问题。李知被她问得烦了,直接甩了她几本书让她自己看,忽悠她说,你看完就明白了。

  都是极为枯燥的专业书,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星座与性格是否相关的内容,但代悦然竟然当真了,回家花半个月啃完厚厚一整本,给他打电话来,大呼上当受骗。

  “……”林潮生沉默了几秒,“所以呢?”

  李知依然笑着看他,“我认不完星座,不过有个软件可以,你下载看看。”

  “好的……所以,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吗?”

  李知又露出明显的笑,一双眼睛很亮,瞳孔里仿佛倒映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我觉得你和我表妹有点像。”

第4章 金鱼草

  李文瑾出门巡逻时天刚蒙蒙亮,还能看见挂在天幕上的一小瓣弯月。林潮生在客房听见了开关门和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他觉轻,睡不沉,听到一点声响就容易醒,看了一眼枕头旁边的手机,此时还不到五点。

  昨晚林潮生和李知从天台上下来已是深夜,李文瑾正翘着腿坐在客厅看电视,他白天几乎睡了一天,什么东西都没吃,见李知下来,嚷着“饿死了,我明天值四点的班”,然后支使李知去弄点饭给他。

  李知站在原地愣了愣,什么都没说就进厨房了。李文瑾转头又问林潮生要不要再吃点,林潮生摇了摇头,说自己吃过了。李知端着碗面条从厨房出来,见林潮生还在客厅,这才想起来忘记告诉他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李文瑾赶两人回去睡觉,“碗我自己刷就行,我再看会儿电视,不早了,你们都去睡觉啊。”李知张口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最后撂下一句“那你注意安全”,就回房间了。

  再睡一会儿吧。林潮生刚闭上眼睛,又听到了外面的阵阵狗叫声。李知家好像没养狗吧,这狗叫声是从哪儿来的?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狗一直嗷嗷地叫个不停,鸡鸣声也起了,他被这声音吵得彻底没了睡意,心里纳闷怎么昨天早上就没被吵醒。

  他睁着眼睛在床上又躺了会儿,然后翻身下床,手脚动作放得很轻,打开门去洗漱。回来的时候,路过李知房间,忽听见里面“咚”的一声,很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林潮生吓了一跳,走近,抬手敲两下房门,“李知?”

  大概过了两三秒,他才听到李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嗯……没事,”闷闷的,带着浓重的没睡醒的意味,“手机掉地上了。”

  正准备回房间,林潮生听见李知房里传来走动的声音,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李知脚上趿拉着木拖,一身短袖短裤,露出纤长白皙的手臂和腿,头发略显凌乱,有几缕发丝微微翘起来。

  林潮生有些过意不去,“我吵醒你了?”

  “不是,”李知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我本来就没睡好。”

  李知做了噩梦,梦里全是破碎的场景。先是梦到深广无际的秋天,李文瑾摔倒在堆满了枯黄落叶的山林里,他慌忙跑过去扶他,发现灰褐色的林地上、枯黄的树叶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又梦到自己从天台跳了下来,地上的黑色影子没头没尾。

  “我去洗漱。”李知迷瞪着眼朝前走,没看路,脚下绊了一下,还好被林潮生一把揽住后腰才没栽倒在地上。

  “小心点。”林潮生待李知站稳才松开了他的腰。

  “唔……”李知这才回过神,面色苍白,“谢谢。”

  林潮生去厨房,挑拣着现有的食材做了早饭。饭做好,李知也从洗手间出来了,他好像洗了澡,浑身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头发也软趴趴,发梢还是湿的,不过脸色看起来倒没刚才那么差了。

  他看到餐桌上的山药小米粥和土豆鸡蛋饼时,怔了一下,又看向林潮生,“你做的啊?”

  “不然呢,”林潮生见李知呆呆的,觉得有点好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知脸上露出这种茫然的表情,“田螺姑娘吗?”

  李知听见这话,眼睛一弯,也笑了,“田螺男孩儿吧。”

  “还挺丰盛。”李知坐下又说。

  “这就丰盛了?”林潮生望着桌上简单的一汤一饼,觉得李知在睁着眼说瞎话。

  李知动筷子,“是啊,如果就我自己在家,一般都不吃早饭。”他懒得做也懒得吃。

  吃完饭,林潮生就准备回去了,尽管拒绝了好几次,觉得没必要也太麻烦人,但李知执意要送他下山去盘山公路站坐车。

  晨光熹微,太阳刚露出一小半,地上的积水早已了无踪迹。

  山路比之前好走一些,四下里看不到什么房屋,也看不到人,林潮生走在李知后面,问:“山上除了你们还有人住吗?”

  “有的,不过只有几户,住得比较分散,大部分人都在山脚下住,”李知指向西南方说,“就在那边,不过从这儿看好像看不清,等会儿就能看到了。”

  到达盘山公路站时,距离第一趟班车的发车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车站旁边有个花市,李知见时间还早,就提出要带他去逛逛,林潮生欣然答应。

  不同于山上的冷清,这里十分热闹,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着摩托车电瓶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两人沿着花市中间留出的狭窄小路往前走,李知边走边随意地向林潮生介绍着,这里是临川市最大的花卉市场,附近县城的花店都会来这里进购花花草草。

  两边的卖家里有些是专业种植花卉的,有几百亩花田,规模很大;还有些是散户,自己去山上采摘然后用三轮车拉到这里来卖,赚点小钱。

  李知走到一个摊位边停了下来。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背对着他们站在三轮车前清点车里的花草。

  “阿婆。”李知喊了一声。

  佝偻着背的老人闻声转过身,脸上布满了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脸色黄恹恹的,见到李知,才有了点光彩,“是小知啊。”

  李知微弯着腰,笑吟吟地低头和她说话:“阿婆今天来得好早啊。”

  老人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起话来,告诉他自己今天摘了什么花,刚下过雨哪些花草长势好。

  “小知,这是你朋友啊?”老人说着说着注意到了一直站在李知身后的大高个。

  “是的。”李知回答。

  老人乐呵呵地称赞道:“也是个俊小伙儿!”

  林潮生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起来,随即看向李知,见他往车子里扫了一眼,拿起一捆花,“我买这个吧。”

  李知掏出手机扫了车座上贴的码,老人以前只收现金,这个收款码还是李知帮她去打印店弄的。

  每次李知上山或下山都要来这里买花,老人一开始不肯收他的钱,李知便说您要不收我钱那我就去别处买,老人也就不再固执着不收他钱了。

  买完花,两人和老人道别,从小路另一边返回车站。

  林潮生刚才看到李知付钱时就有些惊讶,等到现在才说:“这么多竟然只要十块钱,四舍五入等于不要钱。”

  “你这是哪门子四舍五入啊?”李知手里拿着用泡沫纸简单包起来的花,侧过头笑着看他,“不过这里的花草确实都很便宜,放在城里这么一大捆得好几十。”

  林潮生点了点头,问道:“你和阿婆认识吗?”看他和老人很熟悉的样子,林潮生差点以为那是他什么亲戚。

  “嗯,”李知说,“阿婆的老伴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她和她儿子一起生活,她儿子和我爸差不多大,也是守山的,后来巡山的时候出了意外,就……只剩她一个人了。”李知神色黯淡下来,话没有说完整,但林潮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过李知没有告诉他的是,阿婆的儿子出意外时是四年前,那时李知刚来临川山没多久。

  那天山里才下过一场雨,没有太阳,傍晚时天色就已经很暗,李文瑾照例去巡逻,李知担心晚上还会下雨,打了个电话,确定了位置去给他送伞。

  沿陡峭山路往上走,看到沿途低洼的山坑里静静躺了一个人,脸朝着地,是个身形高大的成年人。李知起初以为他不小心滑倒了,试探性地喊了两声,那人仍一动不动。

  李知走近一些,看到了地上的大片血迹。

  他隐隐有预感,没再靠近,镇静地拿出手机给李文瑾打电话让他过来,并报了警,然后站在山坑旁的一棵松树下等待人来,他打电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好像等了很久,天都黑了,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警笛声。他看到身穿制服的警察拉警戒线,看到李文瑾和一同赶来的几个巡山员脸色肃穆地站在一旁,看到从山下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围观的人。

  并没有人敢通知阿婆,但阿婆还是闻声赶了过来。亲眼看着自己儿子身上被蒙了一层白布抬上了车,她瘫在地上,哭得走不动路,需要两个人搀扶才勉强站起来。

  李知被带回去做了笔录,回来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李文瑾才一脸严肃地告诉他,那不是意外,是谋杀。

  阿婆的儿子六年前巡山抓到一个偷猎的人,把他送到了警局。那人因偷猎国家级保护动物,被判了两年,从牢里出来之后,气不过,回来报复他,在山里蹲守了好几天,终于逮到了机会,趁其不备连砍八刀,把他推到了山坑里。

  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知常常做梦,总能梦到那个月亮很圆很亮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尖锐刺耳的警笛声阵阵。

  林潮生很快转移了话题,看向了他手里的花,“这是什么花?”

  枝茎是长条状的,花儿像穗子一样,十分鲜艳,有淡粉的,深红的,还有说黄不黄说橙不橙的颜色。

  “金鱼草,”李知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花却非得叫它草。”

  “这花长得好眼熟。”林潮生说。

  “花店常见的。”

  林潮生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好像是有点像金鱼哈。”

  李知乐了,“我还真没看出来”他伸手,把手里的一大捆花递到林潮生面前,“送你了。”

  林潮生愣了一下。

  “嗯……反正四舍五入等于不要钱,我们这边也没什么特产,这个就当是送别礼物吧。”李知笑着说。

  其实离车站不远就有一个卖临川山纪念品的集市,里面卖的特产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全是从小商品市场批发过来的,没什么看头,李知觉得也没必要带林潮生去。

  林潮生忙推辞,“不不不。”这哪好意思。

  送花哪有直接送一大捆的?而且这样拿回去也不太方便,李知想了想也觉得不妥,就对林潮生说道:“你等一下啊。”

  花市最外面有一家花店,李知走进去让店主用雾面纸和雪梨纸把手里的一大捆花包装了一下,还用黑色的丝带打了蝴蝶结,付了五块钱包装费。

  不过花太多了实在包不完,有好些剩余,李知只能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拿着剩下的花枝,他朝林潮生晃了晃花束,精美的包装纸顿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