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第23章

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标签: 近代现代

  我心里想,第一口酒是你喂给我的,嘴巴违心地说着:“很早,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以后不要随便喝酒,”说着顿了一下,我猜他想到了冯朗醉醺醺的样子,眉间又微微蹙起来,于是后半句更严苛,“最好别喝。”

  我发现自己仍然习惯于听他的话,在思考以前,我已经顺从地点了点头。

  吕新尧的眼神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看见他的手抬起来,一种奇特的感应让我向他靠近了。——那时我哥是想抚摸我的,我能感应到,可他最终只是在我的头发上浅尝辄止地碰了碰。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个动作让我心里一直潜伏的不安跳了出来,我着急地问:“哥,你要走了吗?”

  吕新尧听不见我的渴想,但一定看得见我的不安,他不回答,只问我有没有吃晚饭。

  我愣了一下,对他摇头。

  吕新尧接着问我想吃什么,这时我才松懈下来,有些兴奋:他不走。

  我飞快地想了一遍星河附近有哪些卖小吃的店铺,然后把最近的一家报给我哥。

  在吕新尧离开星河、去给我买晚餐的这段时间,我收到了冯朗如约而至的短信。这条短信让我联想到冯朗最后在车里的笑容,还有他初次向我吐露秘密时神秘的表情。

  那时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也是靠直觉吗?

  当然不是。他摇头,用手指了指:“因为我对男的有反应啊。”

  ——我能够想象出冯朗亲自站在我面前,以一种笃定的语气对我说:“你哥哥也是……”最后三个字融化在他含糊的笑容里。

  吕新尧回来的时候外面下了雨,风比雨大,吹湿了他的衣服。我拿毛巾给我哥,他要接,但我中途变卦。衣服已经淋湿了,那么凉,毛巾是不管用的。

  他又不是我的客人,是我哥,不能用对待客人的服务。我怕我哥着凉,望着他,说:“哥,我把衣服拿去烘干,这里有浴衣,你先穿那个好不好?”

  真怕他会拒绝,上下嘴唇不由自主地紧抿住了,眼睛直望着我哥。也许吕新尧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一下,答应了。

  星河的淋浴间不论男女都有帘子,但这里的男客向来让它敞开着,我看见我哥的手指自上而下,将扣子一颗颗解开了。

  很平常的举动,我见过许多不同的人重复这套动作,我以为我已经熟视无睹,但此刻我滞留在我哥面前,眼睛随着扣子一颗颗地往下,一眨不眨地。

  衣服松开了、脱下了,心却是紧紧的,手也紧紧地攥,指甲把掌肉攥出红月亮。忽然我又一次想起冯朗喷着酒气的话:

  两个人在一起不一定要爱情,身体反应就够了。

  吕新尧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因此眼神里并不流露厌恶,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我,对我说:“我有的你都有,有什么好看的?”然后拉上帘子,不露声色截断我的视线。

  也许是因为年纪增长,我哥说话的语调不再像从前那样漫不经心,不经意就流露出一点玩味和撩拨来。他的情绪是自持而内敛的,每个字都不黏连,好像有意要疏离。

  后来我哥才告诉我,他拉帘子的时候思考了一个问题,他想他的弟弟是不是热衷于偷看客人洗澡。他问,别的客人来,你也这样盯着看吗?我就对他说:“他们都不拉帘子。”

  淋浴房除了淋浴间,还有一间汗蒸房,外面摆放一张按摩床,我坐在上面等我哥。天花板上的小音响循环地播放同一首歌,水声在播到第三遍的时候停了,我连忙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浴衣给他。

  在星河待了两年,这些事我做得很娴熟,可对象是我哥就容易出错,我差点在淋浴间外滑倒。

  我不清楚是怎么开始的,反正吕新尧阻止了错误发生,我感觉到身体跟他手掌相贴时迅速产生的温度,雾热的水汽很快将我洇湿了。

  突然的惊吓引发一阵悸动,心悸了,胆子也大了,我禁不住叫了一声哥,趁着脑袋空空,赖着他不肯走。

  “哥……”千回百转,绕不开这样缠绵的一个字。

  淋浴间的帘子半遮半掩地落下来,我抬起脸,和我哥彼此对视着。我看见他乌黑透彻的眼珠滞了一瞬,随即十分轻微地动了动。我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一下,满含期待,却又什么也不敢想。就像许愿,很虔诚很小心翼翼地,怕稍微一泄露风声,就不灵验了。

  冯朗说他的直觉很准,他说我哥也是同性恋。如果是真的……我连呼吸都在颤抖,试探地踮起脚,去寻找我哥的嘴唇。

  地上两道若即若离的影子,要更近一点、绞紧了,难舍难分才好。

  然而在即将碰上之前,两条影子却不合时宜地拉开了距离,这一段距离横在中间,我惶然无措地发现自己怎么也跨不过去,非要贴近,却引起了对方的厌烦。

  吕新尧作为哥哥对我的关心点到为止,就像当初他把我踹出门,现在他仍然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出去。”他说。

  一步走错了,满盘落索。

  我忽然地心酸起来,明明吕新尧给我买了晚餐,还陪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可我却觉得两手空空,比任何时候都要空。

  他不但对我没有爱情,连欲望也没有。

  这一晚的雨丝像箭,万箭穿心般地。

第35章 不靠近,不走远

  “我在你身边,你还是到处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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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五岁那年的夏天第一次见到吕新尧,他风采出众的形象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此后十多年的时间,我费尽心思向他靠近的同时,家庭的巨变让他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因此我常常感到我哥为人冷酷而难以接近。

  然而我年少时所得到的温情却都来自于我哥,他让我哭,又会擦掉我的眼泪。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泪光,事实上,有些真相会因为泪水而模糊不清。

  但毕竟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月亮被一朵云遮住,我独自在街头游荡。被我哥拒绝之后,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悲伤当中,悲伤的情绪把我和冯朗聚集在一起,我经常跟他出没于酒吧和卡拉OK室,借此消磨大把的夜晚时间。

  那天我也喝了一点酒,回去的路上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我在路边的糖水铺点了一碗酒酿圆子,坐下来慢吞吞地吃。

  南汀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店铺前面的道路曲折狭窄,我和耍猴艺人的初次碰面就发生在这条道路上。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只猴子,它踩在一个矮小的老头的肩膀上,一动不动,视线射向我,随后它的主人也转过头来,人脸和猴脸挨在一起,竟是相像的两张脸。

  这两张脸坐在了我的对面,面前也放着一碗酒酿圆子,浓重的甜酒味和猴子的体味混合在一起,我忽然感到肠胃处一阵痉挛。

  我抬起脸看过去,这时猴子的主人也看我一眼,脸上露出一种古怪而讨好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容令我想起从前那个扫大街的男人,尽管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们的笑容却同样令人迷惑。

  我忍住肠胃的不适继续吃了两口,意外在这个过程中毫无预兆地发生了。我突然感觉咽下去的酒酿漏了出来,不是从嘴里,而是另一个出口。我感觉有一股溪流从鼻腔内畅通无阻地流淌而出。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血很快地从指缝溢出来,一滴两滴,失了控,停不下来似的溶解在碗里。对面的猴子一下跳了起来,我逃离了座位,弓背弯腰,往筒子楼的方向跑。

  鼻腔里冒着血,眼前的路也仿佛溶解了似的,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却还想呕吐。当我费力地思考自己能不能找到垃圾桶的时候,忽然被人拉住了。

  我的眼前立刻冒出那张猴脸,心惊肉跳,胸口都撞疼了,随后我发现不是。

  我感到自己沉重的身体被一股稳健的力量托住——他抱起我,用风雨中抱梅青青的那种抱法。

  我看不清我哥的脸,捂着鼻子也只闻见血的荤腥味,但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我已经在筒子楼底下了,在这样的地方遇见我哥,真让人怀疑不是巧合。

  吕新尧的声音因为我的重量好像也变得很沉,他对我说:“低着头,还在流血吗?”

  “哥,我想吐。”

  我的声音黏糊在一起,但吕新尧还是听清了,他回答:“等一下。”

  我把头枕在我哥的肩膀上,感受到轻微的颠动,这种颠簸是令人安心的。我又想起白雀荡的流言蜚语,梅青青给我哥留下了红唇印,可我却把鼻血蹭在他身上,还要他抱着我在肮脏的垃圾桶旁边呕吐。

  吐完了身体也轻松了,一种无处着力的轻松,月亮从云朵背后钻出来,我感觉自己就像那片飘荡的云一样。不是洁白的,而是沾了污秽的,呈现出脏灰色,我偎在我哥怀里,他替我揩掉血。这个动作让我的眼睛也松弛下来。

  听说妖精鬼怪会吸食阳气,水鬼也一样。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阳气都被吕新尧吸走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有一整夜不睡的精神活力,他在身边,就什么也没了,只剩下梦境。

  祖母说,人在阳气不足、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容易做噩梦。这句话在我的身上得到了证实。

  我小时候一生病就经常做噩梦,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在孟光辉死去之后的第一个除夕夜。晚上我和我哥一起围着炭火盆守岁的时候,我坐在那里偷偷打瞌睡,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我梦见我坐在一辆颠簸的皮卡上,一同在车上的还有我哥和孙月眉。车沿很窄,我坐不稳,于是往我哥身边挪,可这时车身忽然一颠,将我半个身体都颠到车沿外面。

  我着急地去拉我哥,刚抓到他的衣摆就被孙月眉发现了。她瞪我,我一害怕,我哥的衣服就从手里滑出去,再也拉不住了。我从车上掉了下去,我哥却毫无察觉,于是我眼看着车子载着他越开越远……

  这个梦并不算可怕,我之所以一直记得它是因为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正伏在我哥的腿上,他用手指轻轻地刮我的耳朵,然后我就忍着痒装睡。

  而在南汀的这一场却不是噩梦。

  梦境的最初,我感觉自己是一条网里的鱼,身上的水分渐渐沥干了,很渴,张着嘴,翕翕地吞吐着空气。

  然后我听见一阵“嘀——”的长鸣声,像好长的一根针往耳膜里刺,一切声音都朦胧了,仿佛跟外界隔了一层,用手使劲捅、钻、敲也没有用。

  我开始打滚,难受得要命,这时,隐约感到有人来到了我身边,拿起我的手,撩开衣领,放进去一根冰凉的东西。

  很凉很凉,我往被子里缩,立刻被按住了,躲不开,于是用体温夹缠那冰溜子,把它烘得暖暖的。终于夹紧夹热了,没过一会儿,却又给不留情地拔出来。

  他捉弄我。我想看清楚他的脸,刚将眼皮撑开一条缝,视野又马上暗下去。但这些光线也足够我认出我哥。

  吕新尧用手抚弄我的额头,接着放上一条叠了又叠的湿毛巾。这个过程中,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因为真正的吕新尧添了鼻钉,所以他的赝品也有了同样的一颗,钉进梦里,在他的鼻翼上流动。

  他的手指点在我的嘴唇上,一拨,口吻几乎是蛊惑的:嘴张开。

  我不张嘴,这是我的梦,他要听我的。我有很多话要说,现实中不敢说的,好不容易等到入梦,可以对他的赝品说,可是费了劲,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难道在梦里我也是哑巴?怎么这么不争气?我不知所措,又着急又委屈,只有眼泪是自由的,急急地湿润了眼缝。

  这时我感觉我哥的手按在我的下颏上,将我的嘴巴掰开了,一瞬间我有种失控的慌张,怎么办?我的梦被他喧宾夺主了。

  我不甘心这样,张开嘴,把他的手指衔进去,从指头尖咬到指根,细细地咬,轻轻地吮,伸出舌舐他的掌心,沿着掌纹舐上去,舐到一股苦味。一粒药片喂进了嘴里,意乱情迷的……是春药,要不然浑身怎么会烧出一股热?

  吕新尧用被我舔湿的手刮我的鼻子,又喂给我一口水。

  水咽下去,吕新尧终于用手揉了我的头发,很自然地,不像那天在星河。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话了。

  “不是说了不要喝酒吗?”他又训我。

  我回答不了,就在心里想:我不要你管。不知道梦里他能不能听见。

  对话中断了。我感觉到眼皮的重量,视野时明时暗,真怕暗下去的当口他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沉默了一会儿,我才又听见我哥的声音:

  “这是什么?”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的,有两本,来到南汀之后我就开始写日记,两本都写得满满的。但如果是吕新尧问,答案就不是日记了。我在心里回答:是我写给你的情书。

  说完却忽然有些焦灼,不仅是情书,还有一封可笑的遗书……他不能看!

  我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咬牙切齿地急过、恨过,喉咙里嗬嗬地用着劲,几乎要咳出一口血,只为了阻止我哥翻开。

  “哥……哥!”我叫出这两声时,浑身都是一惊,好像把自己从梦中叫醒过来。但很快我发现自己仍然在梦境里,因为梦里的人还在。我松懈下来,梦里他看过也没关系,不作数的。

  吕新尧闻声放下了本子,用手拭我溢出来的泪水,比任何一场梦都温柔。

  睡吧,他说。

  我对他摇头,额头抵着他的腿来回摩擦,不能睡,睡了再醒,他就走了。

  可是刚才吞下的不是春药,是迷魂药,我又听他的了。迷迷糊糊眼前暗下去,又是一夜。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睡梦中越是情意绵绵,醒来后越是折磨,不管经历多少次,我仍然不能习惯。

  睁开眼听见开门声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怔怔地望去,心忽然又不明不白地跳,有种不切实际的期盼。但进来的是汪春绿,她一手提着一个灌满热水的保温瓶,另一只手拎的是一碗打包的桂林米粉,搁在桌上热腾腾地冒雾。

  我不知道看向汪春绿时,我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但汪春绿一定从中看出了什么,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我听见她开口问道:“那个人是你哥哥,对吧?”

  我有些诧异,心扑通一下,差点以为她在说梦里的事。随后我想,大约是吕新尧送我回来时被汪春绿看见了。于是我点了点头。

  汪春绿脸上露出了微笑,似乎为我感到高兴,她以为吕新尧是我亲哥,告诉我,昨天我哥照顾了我一晚上,直到凌晨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