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 第13章

作者:蜜秋 标签: 近代现代

  语气温婉柔和,跟小时候拿扫帚揍童瞳的妈仿佛不是同一个,童瞳依稀记得好像是她跟童世宁离婚后性情陡变,对自己的态度也软了下来,父母都在身边的时候,一个开口就是冷暴力,另一个整天自顾不暇,暴躁异常,童瞳成长的时光里根本不知道“温柔”两个字的含义,甚至天经地义地以为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相处,嫌弃、不耐、冷战。

  没有被温柔对待过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温柔地对待别人,对秦澍,他凭着一腔直觉去喜欢,去对他好,然而当对方逃避,他只懂得硬碰硬地去强求。

  童瞳对自己的性格和心理状况懵懵懂懂地有些意识,可能是有些问题,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但他也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尤其在面对郁星和童世宁,他们这三个明明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偏偏彼此都是一身刺,扎得对方无法靠近。

  童世宁那天酒醒后大概有轻微的后悔,但短信里说得也很含糊,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强硬:要毕业了,以后在家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有空多回来。

  寝室除了自己空无一人,其他人回家的回家,早起去备考的已经去了图书馆,童瞳蒙着眼想了十分钟,给童世宁发了消息,决定回这边家里。

  他没法面对任继凯,怕自己忍不住还是想杀了那个人渣。

  出门时童瞳套了件外套,看看阴沉的天忍不住想,真巧,连天色都跟童世宁的脾气脸色一样,阴鹜沉重,这么个鬼天气去那边家里,简直绝配。

  回到西坝的电站家属大院,童瞳在这里一直住到高中,小时候觉得这院子大得无边无际,夜里跟小伙伴捉迷藏能捉得迷路,要是秦澍没提早把他找出来,最后一定是被郁星拿着棍子扯着嗓子满院子连吼带骂地赶回去。

  现在的家属院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秦澍曾经偷偷跟他说,他们家早在江南买了别墅,但碍着父亲老子的领导名声,硬扛着还住在这里。

  童瞳还没进门就闻到呛鼻的油烟味,这里家家户户的厨房管道都是个摆设,一家做饭十里飘油烟,你家今儿吃了小炒肉还是炝白菜全楼都知道。

  老童在做羊肚锅仔?童瞳一边开门一边心里嘀咕了下,他爱吃羊肚锅仔,但郁星做饭手艺实在堪忧,只能最简单的家常菜,童世宁手艺倒不错,但也很少这么费心费力地忙活。

  厨房的油烟一层淡淡的蓝色薄雾,从关着的厨房门蹿出来,把狭窄的客厅也染得又迷又呛,童世宁听到动静,隔着厨房门回头看了眼,就算是打了招呼。

  房子里很安静,童瞳四处看看,没找到上次在西坝夜市上见到的那个阿姨,不是说要结婚了吗?人呢?

  他疑惑了下,不仅没见到人,连卫生间和童世宁的房间都毫无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童瞳推开厨房门挤了进去,想开口问,又见童世宁手脚不停地煎炒焖炸,就闭了嘴。

  难得童世宁没喝酒,心情好像还不错,算了,万一一开口又是雷点。

  童世宁围着围裙,端出来好几个菜,一大锅羊肚锅仔,一个红烧长江小野鱼,一个拍黄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每一样都是绝佳的下酒菜。

  童瞳帮着摆好碗筷,犹豫了下,还是帮童世宁摆好了酒杯,又拿了瓶还剩一半的稻花香放到旁边。

  不料童世宁挥挥手说:“再拿个杯子,今儿你陪我喝点儿。”

  童瞳一愣,简直难以置信,你怕是忘了上次在鱼市摊子你是因为什么踹的我?

  但他还是去拿了个杯子,童世宁只给他倒了半杯,给自己满上,一边说:“少喝点儿,跟啤酒不一样,这酒度数高。”

  童瞳确实喝不惯白酒,但他跟童世宁碰了碰,浅浅抿了一口,白酒的辛辣由丝入缕,跟着扩散成一大片,一口酒要连吃三口菜才压得下去。

  筷子伸到羊肚锅,里面除了羊肚羊肉,竟然还有煮得火候正好的干土豆垫底,这也是童瞳的一大口腹之欲,土豆这东西遍地都是,但是在小小圆圆没长大的时候就挖出来,不厌其烦地煮熟再暴晒干,制成硬如石头的干土豆就不容易了,这东西做成菜也麻烦,要提前泡水,至少泡一夜,再跟锅仔一起煮,比普通的土豆煮熟要糯、韧,好吃太多。

  还有江野鱼,这玩意儿也不是随买随有,得预定,大的野鱼远不如小的好吃,小野鱼是宜江出了名的下酒菜,看似不起眼,进了饭馆得卖到一两百一盘。

  看到这些东西,童瞳料想这顿饭老童至少提前两三天就在准备,万一他今儿没回来呢?

  童瞳酒喝到一半,童世宁刚好也是一半,童瞳忍不住还是问了:“上次那个阿姨呢?就……要结婚的那个?”

  童世宁从来没跟他说过结婚的事,要不是上次在夜市摊子上撞见,可能直到结婚领证办酒后童瞳都不会晓得,他心一横问出口了,虽然童世宁结不结婚跟他关系不大, 但他觉得郁星还是会想知道。

  童世宁顿了顿,又抿了口酒,三颗花生米落了肚,眼皮不抬地淡声说:“结什么结,我让她走了。”

  “什么?”童瞳瞬间皱眉:“为什么?”

  童世宁面色还是很淡:“你问个……哪那么多为什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麻烦。”

  童瞳没忍住,冷笑从心里蹿到了脸上,话一下就顺嘴溜了出来:“您还真是,没过门的看着都顺眼,只要一进门立马哪哪都不顺眼,我还以为您就对我妈这样,原来对谁都这样。”

  “啪!”童世宁摔下筷子,童瞳看到了熟悉不过的暴戾眼神和惯性抬起的手,但童世宁似乎又忍住了,手在空中顿住半秒后落了下来,口气却厉害多了:“你他妈懂个屁!你老子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我哪敢管您啊,也好,您也算放人一条生路。”童瞳不知道是不是被白酒激的,浑然无惧。

  今天的童世宁也很一反常态,连翻被怼也没真的动火,只叹了口气,闷头喝掉剩下的酒,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转了话题问童瞳:“你们是不是要实习了,怎么安排的?”

  童瞳诧异:“你怎么还知道实习的事?”

  童世宁说:“听秦澍他爸跟人闲聊时讲的,说准备让他直接进电站实习,我想你们一个学校,你应该也差不多。”

  所以这趟把他叫回家是想也给他安排实习工作?童瞳不免叹气,秦澍他爸是什么身份,您一个底层工人,别跟我说要把我安排去闸口值夜班。他坦然说:“您别费心了,系里都安排好了,可以去高中当实习老师,在伍家那边。”

  “噢。”童世宁点点头:“那也不错,你学英语的,当老师好,你妈也是老师。”

  童瞳可没打算当老师,但他也懒得跟童世宁细究这个,童世宁又问:“毕业了呢?工作都要自己找?”

  “那当然,难不成还包分配?都什么年代了啊您到底活在哪个世纪?”

  童世宁连脸带脖子泛着酒红,但他并没醉:“我是说,你成绩这么好,要是你爷爷还在,唉不提这个,但你五爷爷一家都在德国,我想跟他们联系下,你毕业了就去那边吧,怎么着也比在国内瞎混好,你去继续念个书或是工作都行。”

  童瞳听过不少童家往事,他正经的亲爷爷童老爷子是一群兄弟中最聪明事业最好,却也死得最早的,若非如此,这一支也不会家破如山倒。

  童老爷子那一溜亲兄弟,童瞳的二爷爷三爷爷五爷爷七爷爷,各个要么在省城高校任教,要么早都出国,但这么多年,这些所谓亲兄弟的支脉并没有对早死的四哥这一脉有过任何支援帮助。

  童家曾是大户,在分家后,亲兄弟明算账这一传统文化发扬了个淋漓尽致。

  此刻童瞳听到童世宁冒出的话,觉得简直就是痴人呓语,他哭笑不得:“爸,你还记得上一次跟五爷爷他们家联系是多久以前?十年?二十年?别说我了,人家还记不记得你都不一定,你突然要把我塞过去,你觉得那边会是什么反应?欢天喜地地接手?”

  童瞳继续说:“再说了我学英语西班牙语日语,德语可一句不会,空口白牙地去念书?知道德国留学一年多少钱吗?咱这破房子卖了都不够俩月生活费的。”

  童世宁没再说话,眼眶却明显红了,童瞳打住伶牙俐齿的话头,他知道童世宁安的什么心思,这个当口,他有些后悔当时高考后填的那张任性到了极点的破志愿书,如果北大毕业,童世宁大概不会这么揪心他的就业问题,甚至生平头一次冒出了要去联系富亲戚的卑微念头。

  他安慰童世宁:“现在又不是经济低迷期,太平盛世的,找个工作还能难死人吗,你放心吧,要能混好,在哪都能混好,要不是那块料,硬捧上了天也会自己受不住跌下来。”

  童世宁又沉默了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无声地跟童瞳碰了碰酒杯,两人一起把最后一点酒喝了,童瞳给两人盛了饭,把锅仔和野鱼吃了个干净。

  味道是真好。

  喝了酒犯困,吃完童世宁就去午睡了,童瞳洗碗的时候看外面的天,比来的时候还要暗。

  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聊的事情也都聊清楚,童瞳并不打算在这里吃晚饭再过夜,那就太亲密了,对他和童世宁这么多年形成的,各自自带结界的父子关系来说并不合适,他在客厅桌上给童世宁留了张纸条,静悄悄关门走了。

  走到楼下出了楼道口才发现已经细蒙蒙地下起了雨,秋雨微凉,并不猛烈,童瞳犹豫了下,不想再跑上去叮叮咣咣开门拿伞,用卫衣帽子兜住头,就这么走了出去。

  从家属院走到公交站台,要贴着江边走上一段,这天气江边雾蒙蒙空荡荡的,童瞳一手扯着帽子往前尽量多兜一点儿,眼睛只顾着看地面,走得飞快。

  下一秒,一双脚停在了他面前,童瞳差点撞在了那人身上,他赶紧一叠声的“对不起”,一抬头,却看到秦澍正在他面前,手中撑着一把伞,罩住了两人头顶的雨。

第22章 尘埃

  秦澍还那样,眼神温和的,倒是童瞳微微乱了一秒,他几个月难得回一次西坝,就这么巧,风萧萧易水寒,分手分得山崩地裂的两人又撞见了。

  再仔细看,秦澍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愁。

  很快,他回复正常,问道:“回来看童叔叔吗?又吵架了,这么快就走?”

  童瞳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没有,吵习惯了,偶尔一次没吵,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喝了点酒睡着了,学校还有事我就先回去。”

  “嗯。”秦澍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神转过去盯着蒙蒙江面,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童瞳仍旧用兜帽罩着脑袋,盯着鞋尖,过了会说:“你上去吧,我走了。”

  说着就往前面公交车站跑过去,秦澍一把拽过他胳膊:“就这么一会儿你都不愿跟我待了吗?”

  童瞳一怔,转身瞪着秦澍,他有些难以置信,秦澍刚说了什么?是在抱怨吗?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回,怼回去“不,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不敢”?他说不出口,太幼稚了,这辈子最赤裸坦诚的行为都在那个下午做尽了,现在的他对秦澍这个人,对以往的妄念,都只想挖个坑深埋起来。

  秦澍疯了吧,他怎么还能对自己抱怨?

  秦澍话说出口,也意识到太冲动了,拽着童瞳的手松了开,面色讪讪,顾左右硬找话题:“是童叔叔叫你回来的吗?”

  童瞳“嗯”了一声,过了自嘲说:“大概是你爸跟人讲要安排你的实习,把他刺激到了,叫我回来让我毕了业去投奔国外的富亲戚。”

  “啥?”秦澍懵了一会,追问道:“我爸安排我实习?我们实习还要再过一个月,都系里统一安排,这又不是正式工作,他瞎操什么心。”

  童瞳笑了笑:“实习工作,正式工作,对你爸来说没什么区别,一句话的事。”

  秦澍一脸一言难尽,朝江面叹了口气:“进他娘的破电站,再过大半年,我就真的半点自由都没有了。”

  童瞳有些意外:“是吗?我以为你不介意进电站,这算是个好单位。”

  这话题令秦澍有些烦躁,他不自觉冲出一句话:“那么爱干电站我还费尽心思开啥酒吧。”跟着又补道:“也不是说我就喜欢开酒吧,就……”

  “我明白。”童瞳打断他,秦澍大概也被高压逼得要疯,明明白白的人生就在前头,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临到头,竟然挣出一点想要反抗的心。

  只是这心太弱了,跟他对童瞳难以言明的感情一样弱。

  童瞳想了想,试着开口说:“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如果以前没得选择,但现在不是,现在你可以做选择,你要相信自己。”

  秦澍猛地转头,眼神从江面又回到童瞳脸上,有一丝错愕。

  童瞳继续说:“就比如工作,如果你真的那么抗拒进电站,你有你自己想要做的事和追求,毕业后可以去尝试,毕竟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是自己的事,大人的规划有他们的道理,但是否能令自己心甘情愿,只有你自己知道。”

  童瞳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的跟秦澍聊过这样的问题,在秦澍的心里,他还是个连填高考志愿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任性妄为的人,但此刻的这番话,秦澍心里隐隐觉得……童瞳有些陌生,有些远。

  但又不得不承认童瞳说得对,秦澍不是不明白,他点头:“我明白。”又自嘲地一笑:“你一定会说我太软弱。”

  童瞳摇头,换了温和的笑,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非他人,不应该妄下结论。

  秦澍认真看着他,眼里有愧疚:“小瞳,是我……对不起你,当年你成绩那么好,要是去了北京……”

  童瞳打断他:“算了。”却在心里也自嘲了下自己,当时虽年少,但自己做的选择自己得受着,这道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选择学校是,选择对象也是。

  秦澍眼中闪着褪不掉的愧意,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童瞳额前被雨淋湿的头发,童瞳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偏头,秦澍似乎想起了什么,含含糊糊地问道:“那个,谁,边城有跟你联系过吗?”

  童瞳心中紧了一紧,“没。”他盯着地面的水坑:“我跟他又没有联系方式,怎么联系。”

  “那就好。”秦澍语气有些严肃,也有些隐晦:“他那四个姐姐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家里情况无比复杂,是个大坑。”

  童瞳无言以对……边城,姐姐……跟他有毛线关系。

  公交车擦着他们进了站,童瞳指了指车,快声说:“车来了,那我先走了,回头学校见。”

  秦澍匆匆点头,跟着把伞柄往童瞳手中一塞:“你拿着吧,一会下车还要走一大截用得着。”说着用手在头顶遮了个小雨棚,往家属院跑了过去。

  回到寝室已近傍晚,原以为寂寂无人,哪知里头热气腾腾,冷超带着一帮放假没回家的人正在联网打游戏,牌局已经没人肯跟他玩了,这才开发了新组局,穆柯竟然也在寝室里头,跟冷超组了一个队,正在游戏里杀得昏天暗地。

  见童瞳回来,冷超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口中却大声嚷嚷:“童瞳,穆柯说来找你,还在你床上睡了个午觉,趁你不在,这人悄摸在你床上不知道做了不可告人的事,中午那床摇得,都快散架了。”

  穆柯爆起一声怒吼:“放屁!”惊慌失措地跟童瞳解释:“中午吃饭路上遇到冷超,就跟他一起过来想找你玩,昨儿没睡好,你不在就小眯了会,我可什么都没干啊,冷超你也太缺德了,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童瞳一点面子不给,三下五除二地换了床单被罩,穆柯哭丧着一把声音,游戏里却又停不下来,哀嚎着骂:“冷超你特么还是我队友呢,怎么能这么坑人?啊?我干什么了我,给你保驾护航就得到了这种污蔑待遇?”

  说着气不过,竟直接在游戏里枪口调转,一枪把队友冷·作死·超崩死了,冷超狂吠着跳起来,直接按住穆柯手里的鼠标一通乱点,好了,两人前后脚挂掉,给敌方白送俩人头。

  “不打了不打了。”冷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到阳台来抽根烟透透气,童瞳正把换下来的床单塞进洗衣桶里,撒上洗衣粉,准备一会拎到楼下洗衣房去洗了。

  他问冷超:“你怎么还跟这儿待着?不是说放假跟杜骊一起去她家么?”

  冷超眯着眼狠吸了口烟:“不去了,去毛线!我这时候要是去了,那她不跟吃了定心丸一样,回头毕业我再出点什么差错,她还不得满世界追着砍了我。”

  童瞳盯着他,摇头叹息:“这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又轴,又贱,又嘚瑟,还显摆,说真的,直男中像你这么作的,头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