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 第35章

作者:蜜秋 标签: 近代现代

  突然有一天梁海深却回来了,父母像一只蜡烛燃到了尽头,他这一趟回来,料理好父母的后事就再也没离开过,拿起了父母的锄头继承了父母的牛,当真做起了农民,刚回来时总有人指指点点,谁都不知道他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然而人都健忘,时间长了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人也都不再揣测什么,飞出去的凤凰回了巢,拔掉霓凰羽衣安安稳稳地当起了土鸡。

  “吟唱者”的第一站就如此出师不利,也许是几天来一直被低气压的气场笼罩着,这夜童瞳毫无预兆地讲了他和边城的往事,像是给满满当当的心找一个发泄口,他跟沈沉回了各自的帐篷,拍摄、边城……各种杂乱的影像在喝了酒的脑子里交杂,直到半夜被一阵如急行军一样的嘈杂声惊醒。

  低气压看来不是错觉,酝酿了好几天的惊雷春雨在这个夜里倾盆而至,几顶租来的帐篷跟纸糊的一样,瞬间破的破塌的塌,地面变得泥泞不堪,几个人被惊醒后又慌不忙地收拾一地烂摊子,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们的车停在村口,村子里的路根本开不进来,这会雨这么大,就算人可以不管不顾地跑过去,但所有拍摄设备都淋不得雨,五个人只能顶着一张防雨布,挨挨挤挤地骂天。

  其他人还好,基本都是常年外拍的老鸟,但还是学生的秦豆豆有些扛不住了,打了个喷嚏,不理解地问沈沉:“沈老师,咱们一定要拍这个梁海深吗?他本人又不配合,又不是啥知名人物,咱们就不能换个人拍?”

  两个摄影师和秦豆豆因为要保护器材,都站在防雨布的中间,沈沉和童瞳一人站在一头,沈沉这会扯着嗓子回秦豆豆的问话,眼睛却看向童瞳:“不配合是正常的,换做是你,突然一群人要来怼着你天天拍,你也不让啊,纪录片就是这样,还有一点,我们要拍真实,我们的拍摄对象必须非常真实,如果他一来就特别配合,我反倒会怀疑自己,这个人对拍摄这么热情,是不是个戏精?要在镜头前作秀?那就不是他自己的了……那个,你们三个都往我这边来点,没见着童老师身上全淋湿了?”

  秦豆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阮飞和蓝林往沈沉这边挪了挪,沈沉也就护住了一个头,身体全在雨里,他还在喊:“童瞳,往里头来点!”

  童瞳正要喊“不碍事”,就看见远处照了一只手电筒过来,一个声音在雨里大声喊着:“沈老师,童老师,你们在哪?我是梁海深,山里下雨太冷了,你们跟我回屋睡吧?”

第53章 彼岸

  梁海深终于还是于心不忍,虽然他不知道这帮人究竟为什么而来,但这三天,摄制组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摄制组,看着他们拍村子,拍山头,拍田间撒野的小子和走路颤巍巍的老婆婆,好像完全没什么目的,跟他以为的“猎奇”不太一样,他动摇了。

  他在偏屋里拢了一堆火,给几个淋得湿漉漉的人烤火,沈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赶紧继续游说梁海深:“梁老师,我们几个都是做纪录片的,纪录片你知道吗,就是记录真实的生活,我们想拍真实的你。”

  梁海深不理解:“我有什么值得拍的?”

  “你的音乐!”沈沉有些激动:“太牛了!我听了你的《彼岸之河》后一晚上没睡着,前段时间特别火的那个唱歌比赛你知道吗,中国有歌声,得了第三名的莫桑唱的就是这首,当时我以为他那个版本就够牛逼了,没想到听了你的demo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有完全不同的演绎方式,你是怎么做到的?这歌可以那么磅礴,又可以那么寂静。”

  原来是这么回事……梁海深垂着头笑了笑:“我说怎么前段突然多了笔版权收入,竟然还真有人去唱这歌,没想到……”

  童瞳一直在观察梁海深,这不是个外向的人,不善言辞,情绪是收着的,但是内心敏感柔软,童瞳对内向的人天然有好感,他对梁海深说:“梁老师,你的作品很打动我们,但是只被我们几个人听过太可惜了,我们拍这个片子,也是希望你的作品可以被更多人知道。”

  梁海深抬起了头,看了看两人,似乎在想要怎么表达,过了会他说:“我写的歌,只是我现在生活的附赠品,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一件事,一个要创作的人,不能离开给他带来养分的土壤,离开了,就会缺水,干掉,死掉……”

  沈沉朝阮飞一个眼神看过去,阮飞和蓝林早就已经悄悄打开了器材,来不及架三脚架,手持相机就拍了起来,秦豆豆的录音设备也紧跟着打开,记录记录,随时都要准备好,这是童瞳第一次正式拍纪录片,但完全适应这随时stand by的状态。

  “那之前离开融河的那些年,对你来说是一个逐渐缺水、死掉的过程?”童瞳追问他。

  “这么说可能不公平,毕竟那些年有许多人帮过我,我也得到过很多做音乐的人梦寐以求的资源,但是,你说得对,那就是一个逐渐干枯死掉的过程。”梁海深明显不擅长说场面话,每一句话都简单直接,拳拳到肉。

  他讲起自己感同身受的事,话变得流利:“那时候每天都在做歌,像个机器一样,我不记得我做过多少广告歌,我出活速度快,价钱也不高,很多广告公司都愿意找我合作,我也来者不拒,做到最后那些广告歌的旋律就像刻在了脑子里,吃饭睡觉都消不掉,接一个新活仿佛只需想想以前做过什么类似的,把那些旋律改一改串一串就可以了,就这么过了几年后,我意识到不对劲,好像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废了。”

  “那时候有人给我发了张结婚喜帖,是我大学时喜欢过的一个姑娘结婚了,我去了婚礼现场,没想到的是,她在婚礼现场唱了我的歌,那是当年我跟她表白时写给她的一首歌,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希望自己可以像歌里写的一样真诚,勇敢地去面对未知的以后,酒宴上她过来给我敬酒,说这首歌陪伴了她很多年,每次当她遇到挫折,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听,她说你要写下去,你的歌给人力量。”

  “那个晚上回去后我一夜没睡,反复听了那首好多年前我写给她的歌,最后绝望地确定,现在的我再也写不出来了,我的脑子已经被垃圾灌满,一丁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我推掉了所有的活,没多久我父母身体出现问题,回来照顾了他们一段时间,在他们都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这个空空荡荡的院子里,那时候是夏天,坐在院子里能听见远处的河流声,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像人生的前半段已经结束了,而后半段尚未启程,当天夜里我写出了这么久以来真正想写的第一首歌,就是《彼岸之河》,我像一个站在河这边的人,对彼岸曾经的自己说再见。”

  梁海深讲述的时候非常平静,童瞳和沈沉听得入迷,现在的梁海深身上看不出一丝曾经的拧巴和苦恼,浑身上下都恬然自得,童瞳突然觉得,人最舒服的境界大概就是可以自洽,自己的选择,无论甜也好苦也好,穷也好富也好,怡然自得。

  这无关旁人,只有自己知道。

  甚至梁海深身上怡然自洽的气息能够感染人,平静与豁达从他的周身冒出来,童瞳和沈沉互相看了一眼,也明白了为什么后来的他能写出这么多打动人心的作品。

  沈沉问他:“你回来多久了?”

  “五六年吧,没太仔细记日子。”

  “大概写了多少作品?”

  “也没数过,有名字的大概有十几首吧,后来都没名字,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只是一些旋律,想写就写了。”

  “可以讲讲你一般都怎么创作吗?”童瞳问,他很好奇。

  梁海深顿了顿,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我没有什么好的设备,回来后收入也有限,各项开支都被我压到最低,现在用的还是早期写广告歌时候的老装备,有些坏掉后也没再添置新的。”

  童瞳说:“装备什么的不重要,梁老师,我指的是你的的创作过程,比如有的人写歌会去看电影,有的会去谈恋爱,你写歌……你的灵感源泉是来自哪里?”

  说起这个,梁海深的眼睛亮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我的灵感源泉,这些大山、树林、吹过的风飞过的鸟,小孩的吵闹,做饭时的炊烟……我就像一棵树,在这片我出生的土壤把根扎了下去,就能吸收到源源不断的养分。”

  一棵树……童瞳想,这可真好,人是要有根的,不然就是浮萍,突然想到自己,离开宜江的这些年可算是浮萍?他的根呢,应该扎在哪里?

  夜里聊到很晚,聊得也深,感性的人就是这样,只要心防一打开,便会毫无保留,梁海深同意了接下来的日子摄制组可以24小时跟拍他,他也不需要在意镜头的存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跟正常过日子一样。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54章 男孩

  大雨在第二天一大早停了,太阳还没出来,整个天地都雾茫茫的,虽然半夜才睡,梁海深还是一大早就起床出了门,下过雨的梯田灌满了水,正好省了引渠水,趁雨停把秧苗插了。

  仍旧牵着昨天那头牛,牛身上还驮着秧苗,在地里给牛套上犁,人也跟在后头大声吆喝牛往前走,把地里犁了一遍后,梁海深坐到田埂上短暂地歇息。

  阮飞和蓝林的拍摄没停,秦豆豆伸着录音挑杆举得手酸,梁海深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只旧式录音笔,还冲秦豆豆笑了下:“这老古董你应该都没见过吧。”又指了指秦豆豆举着的挑杆:“比你的家伙差远了,但还没坏,能将就用。”

  他把录音笔伸到梯田的灌溉口,那里跟水渠是相通的,梁海深录下了水田汩汩的灌溉声,中间还穿插了牛叫、鸟叫、风声,录完之后放出来大伙一听,这不就是山里早春的气息吗,闭上眼睛仔细听,仿佛那湿漉漉雾蒙蒙的如诗画卷就在眼前。

  梁海深不无得意地挥了挥那支录音笔:“它可录过不少好声音呢,我走哪儿都带着它,就说下雨吧,雨打在杨树叶子上,跟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我都录过,不忙的时候还会专门去录声音,什么声音都录,山里有些虫啊鸟啊,叫声可好听了。”

  难怪,童瞳听过的那些demo里,虽然音质不好,但总是有些很美妙却又说不上是什么的声音,原来都来自大自然,都是这样被梁海深寻宝集邮一样慢慢搜集起来的。

  也难怪这样的生活会滋养他,虽然日子清苦到了极点,但心无外物,在生活尚能维持的情况下,可以最大程度地投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除了当农民、录声音、写歌,梁海深日常也会在当地小学给孩子们上音乐课,他把自己写的歌配上最简单的歌词教孩子们唱,唱融河的大山,森林、夏天光脚丫的小伙伴,妈妈的炊烟,唱歌的孩子们眼睛都亮晶晶的。

  沈沉问他:“这里的小孩学音乐会有用吗?”

  梁海深笑了:“的确没什么用,但是……音乐是枯燥日子里的一抹泉水,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泉水,可以支撑自己无论在什么状况下都能活下去,再说了,少数民族的音乐细胞是天生的,孩子们唱的很好,一会咱们可以拍一拍。”

  傍晚放学前,落日时分,梁海深招呼所有孩子集中一起唱了首他写的歌,当地的一首童谣改编,他在中间弹琴,孩子们围绕在他身边,破旧的学校破旧的衣衫,衬着粉蓝的天光,明明只是简单的童谣,所有人心中都像被什么东西软化了,他们无疑是快乐的。

  摄制组在融河待了一个半月,渐渐整个组里除了沈沉,其他人也都跟梁海深一样,连手机都不怎么用了,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外界的一切变得陌生而遥远。

  每天等梁海深睡后,大家会一起过一遍素材,在童瞳看来,这些天拍的内容应该是足够了,毕竟不算记录长篇,“吟唱者”是计划做成一集一集的短系列片,但沈沉说:“如果不是被钱和时间卡着,真要拍好一个人,怎么也得跟半年以上,才一个多月,拍的都是很表面的东西,只能尽量多挖掘。”

  童瞳想起沈沉上一个片子,一个题材一拍就是十年,他跟梁海深其实是同一类人,找到目标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实现,哪怕用爱发电。

  这些天的场记都是童瞳做的,虽然沈沉是导演,但他也已经在脑子里勾勒出了成片的结构,需要补充的旁白怎么写,也都有了清晰的眉目。

  摄制组拍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沈沉跟梁海深的一番对话,沈沉说:“如果咱们这片子播出了,大家伙都喜欢你,你火了, 是因为你自己创作的这批作品火的,你愿意吗?”

  梁海深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说:“如果作品能被更多人看到并喜欢,我很愿意,但是人就不必了。”

  沈沉说:“可是如果真红了,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你的生活也会因此受到打扰,对于可能发生的情况,你有做好准备吗?”

  梁海深眼神很坚定:“我不是偶像,我相信会喜欢我作品的人,都是能懂我的人,既然是这样,我想我的生活不会受到太多干扰,我也没打算改变现在的生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知道台湾有个音乐人叫陈建年吗,他唱了很多关于他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民谣,还拿过大奖,但他本职是个警察,拿奖的时候主持人问他,你都拿奖了,以后要怎么样呢,他说,大概还是回去当警察吧,你看,人听了这话都笑,但他就是这么做的,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如果此刻的生活是你喜欢的,为什么要改变?”

  至此,第一集 的拍摄全部结束,晚上梁海深抱了很多柴火到院子里,说弄个篝火会,大家辛苦了这么久好好放松,他在融河不多的几个朋友也都过来,带了好几坛当地的土烧酒,还拎了杀好的鸡鸭鹅,一会就着篝火烤烤肉,喝喝酒。

  摄制组也的确有些辛苦,一个资金紧缩的创业团队,连个正经的制片人都请不起,每个人都三头六臂身兼多职,“吟唱者”这个项目不说决定每个人的生死成败,但每个人也是放弃了很多东西去做的,都特别投入。

  山里的夜黑得早,山林如花边,夜幕如丝绒,月光清透,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皎皎银辉,梁海深的几个朋友也都会弹琴,三个人还组过一个不正规也不成名的小乐队,他们唱了山歌,唱了当地民谣,也唱了梁海深自己写的歌,土烧酒太烈,很快所有人都微茫茫地醉了。

  梁海深说:“这些天都我在唱,今儿最后一晚,咱们要换过来,我来拍,你们唱。”

  说着他拿过阮飞身边放着的相机,打开对着摄制组的几个人:“快,别怂,你们唱,我伴奏。”相机被交到他朋友手中,梁海深又拿起吉他。

  沈沉秒怂:“我不行的,不行不行,我开口跪。”他一个劲往后躲,童瞳还没见沈沉这么怂过,那个在半坡激情朗诵诗的,被拍摄者拒绝也绝不回头的人,誓要拍中国的世界音乐,却原来是个五音不全的人,这世界太吊诡。

  “童瞳唱!”沈沉不仅怂,甩锅也是一流。

  童瞳眼角红得艳丽,喝了酒后头脑格外迟钝,梁海深拍手:“好啊,童老师来!你唱什么?我都可以伴奏。”

  唱歌……童瞳开口了,今夜他松弛且恍惚,脑子里只有一个人,一首歌,他唱: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

  我离开他离开了家乡

  到一个雪深的地方 在每年春天雪融以前

  我寄给他一张纸片

  春风轻轻的吹起

  我心儿也跟着颤动

  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

  想告诉他我想念你”

  阮飞起哄:“哇哦!童瞳,不是应该改成我曾爱过一个女孩?”

  童瞳看他一眼,摇摇头。

  原本醉得要摊在地上的沈沉突然清醒了八九分,他坐起来,盯着童瞳不放,梁海深弹着琴,配着童瞳安静如水的声音,他唱得很好,在这墨绿的夜里格外的美。

  童瞳唱完,院子里有掌声响起,梁海深看着他说:“你一定很深的爱过他。”

  院子里寂静得只听到柴火的噼啪声,童瞳沉默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从融河去贵阳机场的路上童瞳一直在想,能找到终生热爱的事情并一直坚持下去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他对沈沉说:“梁海深很了不起,你也很了不起。”

  沈沉懒洋洋一笑,一到车上松弛下来,他周身的疲惫才从骨子里泛出,他拍拍童瞳的肩:“以后你会认识很多理想主义者,搞不好我们拍的这一溜人全都是。”

  这个世界如此功利现实,这些理想主义者会过得好吗?

  沈沉勾过童瞳的肩,凑近说:“我给梁海深留了个礼物,还没跟秦豆豆说。”

  “什么礼物?”跟秦豆豆有什么关系,童瞳回头看了眼睡死了的秦豆豆。

  “我把秦豆豆的录音设备留给梁海深了,哈哈,回南京给他再补一套。”

  童瞳:“……”你高兴就好,反正设备都是你工作室的。

  车上人都睡了,从融河到机场有漫漫十几个小时的山路,转过好几个山头,童瞳的手机才有了信号,他收到一条微信消息,冷超两天前发来的:你拍完了没?什么时候回南京?

  童瞳回:在去机场路上了,怎么?

  过了会冷超回过来:我还是决定撤了,你回来过来一趟吧。

  童瞳说:好。

  有好多天没看手机了,童瞳这会打开冷超的朋友圈,发现一片空白,不知道是锁住了还是清空了。

  他叹了口气,倒不是为自己感叹,而是深深觉得冷超这辈子也太多灾多难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