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 第59章

作者:蜜秋 标签: 近代现代

  ……

  第一季《吟唱者》从线上到线下的反馈都很好,好到平台一直跟沈沉和童瞳对接的商务负责人何北冥决定离职加入他们。

  这下制片人有了,BD有了,阮飞和蓝林统管的摄影组又增加了不少人手,剪辑和后期部门也是,童瞳统筹的前期部门也在扩充,原本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摄制组,现在真有了蓬勃向上,一飞冲天的态势。

  陶谷新村的两室一厅再也容纳不下,他们搬到了靠近中华门的一个创意园区,很粗粝的工业风,却会诞生最细腻感性的影片。

  第二季的规划换了另一种叙事方式,如果说第一季因为经费、人员等各种客观因素,他们选择了以小见大地去做,那第二季想呈现的,则是真正去做文化溯源。

  请了著名的文化学者、地理教授、音乐教授、民俗研究者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顾问团,这一季以地域为划分,去追溯每片土地上诞生的根源音乐。

  “歌从黄土高原来,水乡小调唱予谁,崇山峻岭与长江之歌,玉门关外出塞曲,姑娘小伙与花儿,原住民从没忘了歌唱”,这一季的内容大致分为六个篇章,叙事方式更加浩瀚磅礴,会有更多的吟唱者呈现其中,注定会是一个群像,但童瞳会把控整体的方向,让这些如散星的吟唱者们和他们的故事集中在统一的精神内核上。

  这是一个真正的大项目,尽管忙得没日没夜,童瞳却为此乐此不疲。

  这一次的前期工作也更加复杂,需要在初步策划之后,进入实地考察调研阶段,跟专家和当地人一地,将所有要拍摄的地域走一边,将要呈现的人和故事接触一遍,这是个无比浩大的工程。

  时间永远不够用,童瞳跟沈沉商议,要不然分成三个前采调研小组,他跟沈沉各带一个小组,剩下一个由江辉带着副导演和策划主管,每个组去做两个主题篇章的调研,调研期间能拍的素材可以同步先拍掉。

  这样一来,他们会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分开的。

  沈沉沉默了会,他想跟童瞳一组,但出于工作的考虑,他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只能无奈同意了。

  童瞳选择了“出塞曲”与“长江之歌”,他生于长江,长于长江,见过它在三峡是如何水流湍急一泻千里,现在那里高峡出平湖,那座举世闻名的大坝在诞生的过程中,触及过他心底隐秘的不堪与悲欢,也见过长江到了让他成为异乡人的南京,又是如何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滔滔平阔。

  乡愁这个东西,一般上了年纪之后都会有感触,然而童瞳早早就有了萌芽,工作上做了这个安排后,他有些感慨,在微博上写:

  “《吟唱者》第二季开始筹备了,这一季会做长江的篇章。

  看过一部讲长江的电影,当时找了一家据说音效特别牛的影院,影片里,女主角沿着长江一路从上海的入海口逆流而上,是我熟悉又陌生的长江,我看得投入极了,从没觉得对这条江如此有感情,也第一次发现它打动我心魄的美,那种大江大河,崇山峻岭的侠气,像辛弃疾的诗,有醉有怒有一泻千里与不屑一顾。

  长江太近了,年少的时候,这条江曾经每年夏天吃掉我多少只拖鞋,吞过我的同学,让无数的人在夏夜因为它的泛滥而彻夜不眠,直到大二那年的冬天我发现它的美,坐在江边一间破房子的窗台上,发现它是平静的,蓝色的。

  我出生的小城,长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读书的时候我们会走过长江大桥去对岸的沙滩,会坐渔船摇到更远的对岸,在芦苇荡里疯跑,逃课时也曾无所事事地在江边发呆。

  一条大河波浪宽,长江在我的胸腔里穿过。

  我从什么地方来,本以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地域性,我叫自己是没有故乡的异乡人,而如今却能感受到身上某种脱不掉的印记,就像我愿意看到的长江,不是平坦宽阔一览无余的,而是于峡谷之间深沉涌动,两岸山峦起伏的,它逼仄却凶险十分,它让跟它一起生活的人,也习惯万千思绪压心底,只是沉默。”

  他告诉边城,我要拍长江了,马上做前采调研,会经过宜江,这一次我来找你。

  边城回复他,好,十个愿望等你来。

  童瞳握着手机笑开了眼。

  他计划的路线是先到上游,而后一路向下。

  沿途要前采调研的地点,人物都已经在方案里有了计划,江辉手下的执行制片蒋玉跟童瞳一组,也已经联系好了当地的地接,加上阮飞带着一个新来的摄影师,组成前采小组出发了。

  也因为平台的关系,很多地方政府也给予了协助支持,这趟行程从一开始就露出顺遂的苗头。

  童瞳一路都跟边城发着消息:“我到金沙江了,当地人带我们爬上了悬崖岸边,看到了一个270度的河流大回旋,真壮观。”

  “看到图片了,的确很震撼,你要注意安全。”

  “会的,一路都有地接。”

  “那就好。”

  “明天约好的采访者在300公里外,今晚要赶个夜路。”

  “这里的路况不适合夜路吧?明天早上再走不行么?”

  “我们雇的司机在这条线跑了十几年的货运,路很熟,没事的,明早怕来不及。”

  “小瞳,我还是很担心,太危险了。”

  童瞳沉默了会:“我答应你,做完这一季,以后尽量不冲在第一线,行么?”

  边城无奈应了:“好。”

第89章 惊惶

  边城再一次见到童瞳的时候,不是他们计划和以为的那样,前采途中路经宜江,他们顺理成章地见面。

  现在的童瞳躺在ICU,昏迷不醒。

  边城在外面守了三天,双眼通红,医生跟他说要做最坏的打算。

  三天前的夜里边城心绪不宁,一整夜都在不明所以的辗转反侧,几次冲动的要打电话问童瞳在哪里,到目的地没,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过敏,生生按住了。

  凌晨5点还清醒着,他干脆坐起来,给童瞳发消息:“小瞳,到了没?路上顺利吗?”

  童瞳没回,也许夜里很晚才到,这会应该还在补觉。

  边城刷了会网,看到一则新闻消息:当天夜里凌晨3点,云南省澄川州海通公路发生特大连环交通事故,由于连天大雨引发山体滑坡,海通公路悬崖段过路的车辆被接连砸中滑落,目前正在紧急救援中。

  新闻有一小段现场视频,滑落的山体将公路护栏完全冲毁,被砸中的车辆就是从豁口冲了下去,画面中能看到有一辆集装箱大货车倒插在金沙江中,前半截车身没入水中,后半截竖在水面上,除此之外现场还有好几辆被砸中的大小车辆,摇摇欲坠地垂在悬崖公路边缘,医疗队正从中抬出血肉模糊的人。

  边城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海通公路正是童瞳昨晚赶夜路的必经之地,他赶紧抓起手机打过去,没人接,再打,没人接。

  连续十个电话没人接之后,边城彻底抓狂,他又打给沈沉,沈沉从睡梦中惊醒,告诉了边城跟童瞳一个组内其他人的电话,边城挨个打过去,全都没人接。

  再过半个小时,沈沉的电话打过来,告诉边城说确定工作组的车在澄川遭遇事故,组内所有人下落不明。

  边城当天就到了澄川,去了新闻里提到的医院,澄川的医疗条件很有限,事故中要抢救的人都送到了这里,整间医院乱糟糟的,隔壁州紧急调来医生护士和医疗资源支援。

  那些被送过来抢救治疗的伤患还没来得及整理出名录,边城找了一大圈,没见着童瞳,倒见到阮飞坐在急诊室的轮椅上挂水,头脸肿成了猪头。

  阮飞说事故发生得非常突然,他们眼见着前面的大货车被砸到冲进了江中,还没反应过来就轮到了自己,他们的商务车被冲到了公路边缘,护栏还剩一半,算是拦住了他们的车但整个车都被压扁,司机和坐在副驾的摄影师当场就被巨大的冲力撞出了车,不知道落向了哪里,也不知道救起来没,他和童瞳在后面两排睡觉,很幸运没有直接掉入江中,但车体被泥石流砸中,他自己的腿当时就断了,人也昏了过去。

  “童瞳怎么样?你看到他了吗?”

  “我昏过去前一秒只看到他头上全是血,应该是被砸到头了,后来……我也不清楚。”

  沈沉也赶来了,两人从医院到警局跑了无数趟,才确定工作组的具体伤亡情况:司机和摄影师小赵当场落江身亡,阮飞和制片一个重伤一个轻伤,童瞳伤得最重,头部受到重创,正在手术抢救。

  两人守在了手术室外,彼此都揪心沉默得说不出话。

  还有懊悔,边城后悔为什么没有强硬去阻拦童瞳,如果不是赶夜路,就不会遇到泥石流,就不会……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

  三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童瞳被推了出来,却又很快进了ICU。

  做手术的医生是紧急从省城调过来的专家,医生说手术虽然完成,但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观察。

  又说伤者醒来后有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比如暂时性失忆,比如反应迟钝,头晕恶心,以及很多不可预测的情况。

  边城想,他不怕童瞳忘记自己,只怕他醒不过来。

  他租了张折叠床,就睡在了ICU外的过道里,第一天,童瞳没醒。

  第二天,主治的专家医生来找他和沈沉,手术前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仔细检查,今天才调出病人以往的病历档案,跟边城和沈沉建议说,像这种患有舞蹈症家族遗传病的人,最好不要去做高强度的工作,不要在精神上受到过多刺激,以免诱发遗传病因。

  两人皆是一愣,边城心中猛地一跳,童瞳从没提过这些,但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医生告诉他,这种家族遗传病一旦发病便无法根治,只能靠药物缓解,但最终的结果是既定的,至于会不会发病,则很难说,50%的几率吧。

  边城只问了一件事,童瞳病历上检查出遗传病是在哪一年。

  医生很肯定地告诉了他时间。

  边城怔在了那里,是了,那时候童瞳说要去出海跑船,去体检,就是那个时候知道了这一切。

  是他自己像个傻瓜,整天在外面跑业务创业做公司,根本没察觉到身边人遭受了晴天霹雳。

  你离开我的时候,一定觉得自己是个负累,是不是?隔着ICU的玻璃,边城在心里问里面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还好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第三天夜里,童瞳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还没法动,只微微转了转眼球,看到了伏在ICU外面睡着了的边城,过了片刻,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边城醒的时候,看到了ICU里一双正对他微笑的眼睛。

  他楞了半秒,而后狂喜,大步奔去找来了医生。

  医生看过ICU各项检测数据后作出结论,算是脱离危险期了。

  童瞳转到了普通VIP病房,他还插着氧气管,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上的留置针输着好似永远也输不完的液。

  但他对边城说:“我做了好长一个梦,醒的时候看到你,还以为在梦里。”

  边城轻轻握着他的手,嶙峋的手腕跟指骨摩挲着:“你梦到我了吗?”

  童瞳很轻地点头:“对,梦到你八十岁了。”

  边城笑了:“都老得走不动路了吧?”

  童瞳摇头:“不,还是很神气,满头白发,背着手走路,一边回头叫我的名字,很像个……”

  “什么?”边城问。

  “……退休的老干部。”童瞳忍不住轻笑,动静大了点,咳嗽了几声。

  边城一边顺他的心口,一边无奈地笑:“都死里逃生了,就不能乖一点。”

  跟着似乎才反应过来:“你梦到我叫你名字?那就是,我们八十岁了还在一起,是不是?”

  童瞳又咳嗽了声,很轻地点了点头。

  边城不说话了,只握着他的手,很深地望着他。

  再过了几天,童瞳已经稳定了一些,沈沉跟他们告别回原本的调研组继续工作,走之前边城跟他说,他要带童瞳回宜江修养一段时间,工作的事可能要往后排一排了。

  沈沉连连点头,这次事故虽不是他的责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也是内疚与巨大的惊惶轮番碾过,有同事因此而去世,有老友重伤,合伙人算是死里逃生,他作为老板,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充满了自责。

  他跟边城说,好好照顾他,让他好好休息,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十天后,童瞳拆掉头上的纱布和缝线,从右边眼角平齐的额角往头顶去,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触目惊心的伤疤。

  边城不敢给他照镜子,童瞳却说:“这样多好,如果毁容了,正好少很多麻烦,只要你不觉得我丑,我就不丑。”

  边城说:“不丑,怎么会丑。”

  他拿过来镜子放到童瞳跟前,童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平静,手术的时候剃掉了一部分头发,现在剩下的部分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十分滑稽,他忍不住笑了,跟边城说:“你会剪头发吗?我想都剃了,重新长。”

  边城说:“等等,我去买个推子,我跟你一块剪。”

  在医院的病房里,边城拿着推子,童瞳捧着镜子,看着边城很小心地,一缕缕剃光了自己的头发。

  他玩心大起,边城说他的头发自己来剃,童瞳不肯,拿起推子帮边城剃掉了,两个人看着镜子里的人,摸着对方的头,笑成一团。

  边城又买了两顶帽子,跟童瞳说:“这会儿宜江已经冷了,咱们下了飞机用得着。”

  “嗯。”童瞳拿起帽子试了试,不是可爱滑稽的老虎帽,只是朴素的深灰色毛线帽,他转头对边城说:“走,咱们回家。”

  —第二卷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