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49章
作者:吾九殿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
他伸出虚幻的手,点在仇薄灯的衣上,红衣刹那成白雪,不染一丝埃尘。尔后向上,一点一点,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连同所有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苍生所困。”
“你生来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师巫洛轻轻笑了,他生得太过冷锐,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与天底下所有情钟恋人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
“此后千年万年,天地与你……”
无关。
指尖颤抖,最后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师巫洛闭了闭眼,起身走出宫殿。
他走到天阶上,俯首向人间。
这一天,不论仙凡,不论妖邪,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天地的声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日,人间存在一日。”
若神君不在了,那就苍生尽作劫灰吧。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天道又如何不坠魔?
悲也叹也,皆因果。
龟裂的大地缓缓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没的萤虫再次飞舞,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身影渐渐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道邪途也罢,他都无所谓,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
他的娇娇。
最后一处地火被压制,师巫洛身形忽然散去,又强行重聚。
他还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你骗我。”
忽然有人低低地说。
师巫洛猛然回身。
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苏醒的仇薄灯站在白玉宫殿中,隔着立柱的光与影,与他遥遥相望。长风漫漫,吹得洁白的衣袖飘飘扬扬。
仇薄灯越过光与影,脑海中乱糟糟一片。
他总觉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骗,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好欺负的傻子不声不响抢先一步,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骗他……他只察觉到了大荒的动静,只察觉到了阿洛想要登天梯,却没能察觉他入魔的痕迹。
是从为他点下命鳞开始,还是在更早之前?
不知道。
笨拙的傻子骗过了他心思难猜的恋人。
“……你骗我。”
太多的话,太多的思绪,最后能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答应了会不再受伤。
你骗我。
师巫洛仓惶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虚幻的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一枚夔龙镯当空落下。
天地浩渺。
第119章 我以赤诚爱天地
“天道消散了。”
怀宁君说。
他远眺人间, 隐约看见云中的白玉宫殿。他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他进多少次鱬城幻阵, 点明多少真相都没有意义,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有些迷宫,能走进去的注定只有一个人,不会再是其他的谁或谁。
许久,怀宁君收回视线,越过纵横交叠的尸首,拾级而上, 要登上最后一重塔。
一柄金刀从天而降。
三千飞舟在千钧一发之刻赶到黑云汹涌的不死城,身披银氅的山海阁弟子毫不犹豫地追随红妆女子纵身跃下。刻有“画梁”的金刀插在台阶上,如一条最后的凌厉分界线,人间在上, 幽冥在下。
大火熊熊燃起。
烟画棠自火中笔直走出,素腕提金刀, 罗裙如初嫁。
怀宁君停下脚步,烟画棠杀意淋漓,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我怎么说服月母的吗?”
烟画棠拔出插在石阶上的金刀。
横握。
白袍渐成银甲, 怀宁君仰起头, 瞳孔印出飞扬的火星。或许是烛南浩劫时, 左梁诗令他想到了某个人, 也或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讥讽了,嘲弄得让他很想说点什么, 不拘泥于谁。“……只有一句话。”
“我告诉她, 他赌……”
火星盘旋, 俶忽明暗。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 千万人为我。”
火光照亮怀宁君的脸。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对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没有太大影响,今夜过后,再没有天外天,也再没有天道,人间将失去它的四极之南。或许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可他却不见得有多么喜悦。
“多伟大,多无私的一句话,可对她来说,应该是最讽刺的笑话吧?”
怀宁君声音空远,仿佛相隔万里,在问云中的另一个人。
月母守凶犁土丘千万载,哪怕族人因仙门而死,哪怕再怨恨人间,都守下来了。因为……她终究还是记得最初的约定啊,扶桑树上,曾经有蓝羽的女孩对白衣的神君允诺。允诺说,等东极建立了,她去守凶犁土丘吧。
她百年一复生。
她不怕的。
她抗住了瘴雾,抗住了万年的困惑,抗住了万年的孤寂,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说,神君至死,眼中仍然只有凡人,只有修士,只有仙门。只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那她守东极万载,到底算什么?
算笑话吗?
“可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怀宁君忽然放声大笑,猛然展开双臂。
“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
不是眼中只有凡人,也不是只有修士仙门,白衣提剑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是那个空桑啊。空桑已经碎去,无法回头,神已经不承认他了,妖也已经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镜月水花,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哪?
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只余期望。
……望仙门如我,仙妖两两相护。
……望仙凡无分,仙人两两相爱。
望空桑虽然如梦,梦亦留余火。
望火燃不绝。
白凤唳鸣天地,狂风肆卷,森然万鬼从他背后汹涌而出,山海阁弟子齐声咆哮,拔出刀剑,迎向扑面而来的魑魅。烟画棠旋身,金刀化作纷纷扬扬的光芒,落向同样放声怒吼的荒使。
厮杀在最后一重高塔上爆发。
生与死的旋涡,只剩下白袍银甲的怀宁君独自大笑。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神?
………………………………………………
一枚夔龙镯。
从空中坠落,翻转半圈,折射一缕金线。
仇薄灯接住了它。
手指收拢蜷屈,夔龙的细鳞烙进肉里……带他看日升月落,带他去天水一线的人不见了,世界空空茫茫一片……那么傻一个呆子,到底自己恨自己恨了多少年?恨到执念成魔,也不敢让他发现。
“怎么这么傻?”仇薄灯轻声问。
往前往后,千年万年,这片天地怎么会与他无关?出身为神,最后不被承认;与妖为友,最后反目成仇;托信与人,最后业障缠身……如果连天地都不爱他了,那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天上人间,寂静一片。
月母冷冷立在水泽间,不远去,也不上前。仙门衣沾尘血,或叹息,或无颜。
恩恩怨怨。
仇薄灯抬首,以指覆面。
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怕死,也不怕冷,他可以死,可以魂飞魄散,唯独无法失去一个人……不只是天道,那是阿洛啊,是他的阿洛。他护了他那么多年,是偏爱?还是为了人间?
他终究不是至圣至贤。
初雪落云间,轻吻神君眉眼。
依稀似故人。
……曾经有马车行进在崎岖山间,有少年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斤斤计较的商人,说,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说爱我。
他的恋人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