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66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第134章 九九消寒

  神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伸手捂住口, 腥甜的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溢出指缝, 滴落到牧狄生出鳞片的手背上。牧狄盯住那些殷红的血,犹如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偏头笑问:“原来您也是有血有肉的啊?”

  神君没有回答。

  血流过他自己的手背,蛇一样顺腕骨爬下。

  ……神君,神君我的龙角长出来啦!……小蛇般的银龙缠绕在手腕上,昂起与身体相比大许多的脑袋,高高兴兴地炫耀, 拿新生的龙角蹭他的手背。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比我哥多一个叉?

  新生的龙角小小一点,看不出未来的形貌。

  日栖扶桑。

  黑衣白冠的青年在不远处哼笑:就你?

  三足小龙炸了鳞,弓起身,愤怒地吐出小小的冰箭, 要扑过去跟毒舌的兄长打架。青年遥遥伸指点住她,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一边哭,一边眼泪汪汪地告状:神君!你看他!你看他又笑我!他就是看不起我天生少一只龙爪!

  神君摸了摸她新生的角,柔和了眉梢, 说:

  阿绒, 别怕。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 你也会好好长大的, 会长出有很多枝丫的角,会有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 走到哪里哪里陪你叽叽喳喳……银色的小龙环绕过他的手腕, 绕成小小一圈, 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听着听着, 就把下巴枕在尾巴上。

  奶声奶气地说,神君,我不怕啦。

  阿绒不怕了。

  阿绒会好好长大。

  长大到能载神君周游十二洲……

  神君呀。

  “神君啊……既然您不是无血无肉,”牧狄慢慢收回手,雪冷了温热的血,寒气刺痛了过往,指节一点一点攥紧。神君刚刚止住咳嗽,他第二拳又狠狠落下,“那为什么要对我们的痛苦无动于衷?!”

  为什么要先对妖族伸出手?

  为什么要给我们以知交的错觉?……就任由妖族待在黑暗里,蜷缩厮杀千年万年好了……因为既然你伸出手了,我们就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啊。

  是。

  仁义,悲悯,心念苍生,都没错。

  可那是天神和人的东西。

  不是妖族的东西。

  什么苍生,什么万物,什么大道,妖族不懂。

  妖族只知道,神君想去建四极,它们就跟他去了,跟他一起踏过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踏过西北角的海上百川……它们追随他,不知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苍生,是因为妖族和神君,是朋友。

  无所谓对与错,无所谓是与非。

  哪怕当初神君说的,不是建四极而是立幽冥,他们也跟他一起去。

  难道朋友不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会有不周传道?为什么要布道众生?

  ——没有比那更让妖族疼痛愤怒的事了。

  妖族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厮杀,可从不周山以后,所有修士,所有仙人,都在讥讽它们舍命珍视的友谊只是一个笑话……他们最信任最深爱的神君背弃了它们,把刺伤它们的刀剑亲手交给了凡人。

  从那以后,每一次厮杀,每一位友伴的死亡,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

  这些刀剑,这些术法,来自他们最信任的神君。

  最信任的……

  最深爱的。

  多好笑。

  神君重新咳嗽起来,刚压下的血重新涌出。

  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触目惊心的红。

  躲在屋子里的胡家小孙女尖叫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谁咳出的血多到这种地步,也从没见过谁的身形会消瘦到这种地步,就像随时会倒下,就像随时会支离破碎。她一把拉开门,跑下台阶,又猛然停住。

  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扼住牧狄的咽喉。

  粥棚里,横空多出一位年轻男子。

  血衣黑发,杀意淋漓。

  “阿洛。”

  神君握住恶鬼的手腕,关节泛白。

  “你回去。”

  恶鬼不动,手指仍在一点一点收紧。

  牧狄喉咙间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狭长的眼睛瞬间转为冰冷的竖瞳,青色的鳞片爬上眼角,额头上瞬间生出狰狞的独角,电光在角上跳跃。石阶与木架上的所有坛子同时震动,飞雪定格在半空。

  “阿洛!”

  神君扶着残桌,踉跄起身。

  恶鬼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松开手。

  定格在半空的雪花炸开。

  牧狄向后踉跄倒退,在地面上踩出几个深坑,才堪堪止住。与此同时,血衣黑发的年轻人化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进袖中。

  雪下大了。

  …………………………

  瓦罐里的水开了,草木煮沸之后,空气都是药味。

  北葛子晋蹲在木廊前,一边看火,一边给昏沉沉睡着的侄子清理伤口。陆净坐在陈旧的团蒲上,打量这里,白灰脱落的墙壁被写满算式的纸贴好了,不知为何,那些算式总有些熟悉。除此之外,堂屋里摆放了几个坐垫和矮桌,其中两三张还留有小孩子的涂鸦——这么弹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晋改成了一间小小私塾学堂。

  “教点字和算术,附近有几个孩子还算聪颖。”北葛子晋见陆净在翻阅桌上学生的课业薄,解释道。

  陆净看了眼因为天冷缩成一团的孩子,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以陆净如今的眼力,不难看出北葛子晋气脉极度空浮,一身修为好似竹篮盛水,去了十之八九,残存下的一丝也只比普通人好一些。而当初在杻阳山,北葛子晋可是能与大妖月母交手的,虽然其中有鬼谷大阵相助的因素在,也足以见出他的实力非凡。

  “修为吗?”北葛子晋往瓦罐里再加了点水,盖上盖子,“没什么用处,也就废了。”

  陆净心说修为哪里会因为“没什么用处”就废了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晦夜分后,百氏与天外天窃取人间气运的图谋暴露,又加上往日行事骄横,太乙重返空桑后,百氏遗族散往四方,寻仇与憎恶的人恐怕不会太少。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北葛子晋摇摇头:“陆公子误会了,修为是我自己废的。”

  陆净转头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许吃惊:“你自己?”

  “其实留着修为也没有什么用处,”子晋笑笑,“有修为的话,被找上门,就免不了要打架,没有修为了,人家再踹门,一看已经是个废物了,再动手没什么意思,骂两句,也就自去了。”

  他说得平淡,陆净却沉默了。

  瓦罐里。

  草药咕噜咕噜,沸水声渐渐大了。

  “你怎么不教他修行?”陆净终于开口,指了指大概是因为疼,蜷缩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错,太晚修行就耽搁了。就算你现在没有修为了,教他入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晋说,“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戾气太重了,教了会出事……没有修为就尚要将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为,杀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陆净不赞同:“那也是别人先招惹的,冤有头债有主。”

  “是啊,”北葛子晋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与太虞往日所做的业果,自然会归咎到我们身上。也许我与他可以辩称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辈族人骄横时,我们未曾规劝制止,那么,朽木倒塌时,我们就不该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以德报怨,是别人的仁慈,不是责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时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陆净问。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晋轻声说。

  陆净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私塾的样子,最终说:“你既然都已经带他远离了空桑,到了这梅城,那为什么不索性隐姓埋名?以你的算术和学识,去学庄里当个先生绰绰有余吧……别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遗裔,也就不会欺负他了。”

  “我想过这么做,”北葛子晋说,药水已经从瓦罐盖子边沿溢出。他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放到一边等它凉下来,又给自己的侄子捻了捻被角,“但十二洲精通历法天筹的,无一不是百氏族人,隐姓埋名用处不大。”

  “天筹?”

  陆净终于明白为什么墙壁上的算式如此眼熟。

  那分明是天筹的算式!

  ——当年他们因为要查鱬城天轨,就曾经算得死去活来过。

  “你在教人学历法?”陆净猛然醒悟。

  北葛子晋点了点头。

  “太乙虽强,可算术终归不是太乙所长,”子晋望向院中,雪从天空中落下,“我听说,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亲自校正一次天轨……若能由熟悉天筹和日月之轨的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疲惫了吧?”

  陆净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仇薄灯暗疾在身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多加小心。

  然而北葛子晋只是从袖子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其实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术较正的历官名录,在此之前,我想过将它呈交给神君,”他苦笑了一下,“可后来又想想,还是不要为神君徒增事端的好。”

  陆净接过册子。

  上面果然用端正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写了许多名字,可以看出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一页一页翻过,陆净最终将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晋:“我不能将它交给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晋拢了拢袖子,仰头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个大漩涡,有百氏借助扶桑窃读人间气运在前,便纵是神君与太乙亲掌日月都要遭到诸多揣测。整个十二洲都堪称与百氏仇深怨重,若当真有百氏遗民出现在空桑,无论是仙门,还是三十六岛,都绝难坐观,届时又是一场腥风。在下今日将这份名录交付与陆公子,不过是想,或许您可以与山海阁阁主商议一下,择其中一二,来传授历法……我知道,神君历术无双,可神君要权衡整个天地就已经举步维艰了,余下的琐碎小事,若能由众人协力完成的,便该交诸众人。”

  陆净沉思了片刻,将名册收了起来。

  若论历术,除去仇薄灯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来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论是人还是要,都痛恨万分的百氏遗民。

  神君第二次陨落后,以《天筹》为代表的历术在万载时光里,为空桑百氏所垄断,以至于当初左胖子拿着仇薄灯写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阁阁会上大杀四方——历术的断层可见一斑。

  “只是传授历法,不能改变百氏如今的状况。”陆净慢慢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