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176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赔罪?”

  他轻轻地问。

  语调分不清喜怒,更分不清什么态度,却让所有人心猛然一紧。

  为了显示对神君的敬重,这次随行前来梅城的,都是御兽宗内有身份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神君,在此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神君的传说,知道神君的深不可测,可要说多畏惧倒也不见得,甚至因为近些日子流传开的神君负伤一事,有所掂量。

  ——直到他们真正面见神君。

  黑夜白雪。

  一袭红衣走出,四野随之静寂。

  他们面对的,是如今一力掌控了十二洲的存在。

  庄旋又行了一礼,道:“百弓庄一事,在下自然会给神君一个交代。”说着,他冷漠地看向随行的队伍,“庄长老、左长老、李长老……”一连点了七八人,七八人容色苍白,脚步僵硬走上前。

  “庄长老私通百弓庄,百弓庄为他打造猎鲸所需之恶矛,他包庇百弓庄私掠飞舟。左长老曾孙纳百弓庄之女为妾,受黄金二万……”庄旋将这几人所作所为一一讲出,尔后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奉给神君,“请神君处置。”

  神君没有接剑。

  红纸伞在白雪中慢慢转动。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庄旋弯腰等了许久,沉默了一下,说在下知道了。剑光弧线闪过,一汪鲜血泼落在雪地上。几个人同时向前倒下,第一个的瞳孔中犹自残留几分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亲兄长会如此果决狠辣。

  “这几天罪大恶极,由神君处置他们,实在是污了神君的手,”庄旋垂下沾血的剑,神色愧疚,“是敝人思虑不周。”

  略微一顿。

  “此外,还有一人,乃敝宗前主剑长老,顾轻水。此人曾为虚名,妄造杀业,擅杀镇守西北隅多年的神君旧友。由于此人之前已前往古海,一时难以羁押,现已从宗门除名。之后御兽宗会立刻全力将此人擒回,届时……”

  庄旋的话止住。

  红纸伞合上了

  神君在雪中抬首,冷雾照亮他的脸庞。

  他好似在笑。

  笑言问:“届时请我赐罚,是么?”

第143章 西北天不足

  风卷动旗帜, 把雪扑了人一身。

  庄旋脸上的愧疚诚恐渐渐敛去,他在雪中一点一点站直身, 静了一会,忽然朝随行的队伍摆了摆手。他们像来时一样沉默无声地退后,驻扎到百里之外,只留下沉木箱在原地。庄旋仰头看了看梅城城门。

  城门上,刻了“清气满乾坤”[1]的木联积了一层雪。

  “您不喜御兽宗。”

  庄旋收回视线。

  “御兽宗曾斩杀过您的旧友,”风雪忽止,天地寒重, 庄旋略微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讲下去,“若仅仅因为如此,神君憎恶御兽宗理所当然, 恨憎怨厌恶,都是御兽宗该担的因果, 没什么好说的。”

  立于城前的神君未带一剑,也未带一人,冥冥之中的压迫却是庄旋有生以来前所未见。如果神君要杀他, 他带再多人也无用。

  “可您对御兽宗的不喜, 却并非全由旧怨, ”庄旋慢慢道, “而是御兽宗本身。”

  城门“清气”的积雪被风卷落。

  红衣在雪中翻飞。

  庄旋拂去肩上的雪:“您是神君,您曾一手建立神妖人共存的空桑, 哪怕不周传道后, 空桑崩塌, 神返天外,您大抵也还是想着仙妖共存, 重建空桑……”他笑笑,“诸多仙门中,再无比御兽宗更残忍的存在,也再无与您的愿景更截然相反的存在。”

  奴化妖兽,强役城神。

  御兽宗的存在,把一切还可以回避的伪装粉饰撕开,成了如今仙人与妖族最大的矛盾,也成了对神君过往最大的讥讽。

  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句笑问外,神君再没有流露一丝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听庄旋说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任由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尖锐。那些刀剑般锋利的话语,仿佛悄无声息地落进古井里。

  无波也无澜。

  “石夷裔族现为西海海妖一脉,”神君语调不见喜怒,“十日之内,御兽宗护石夷神骨回族,自去向石夷裔族请罪。”

  “神君有命,不敢有违。”庄旋见他不为重宝所动,也不为旧事所伤,索性也不再绕弯,终于单刀直入,“可血契一事,神君要御兽宗于一年中,废除已定之契,换取仙妖之盟如常召开,恕御兽宗实是难以从命。”

  神君料到他会这么说,未见动怒:“太乙宗与巫族能令三十六岛静驻清洲,也能令三十六岛西出山关,与西海海妖两相夹击。”他腕骨伶仃,持伞立于风中,貌若少年,单薄消瘦,说出的话却令庄旋轻微色变。

  “你,或是他人,不过是觉得,我的弱点是什么,一目了然。”神君微微抬眼,看不染凡尘的雪从空中飘落,“心念苍生,以定人间为己任,就不可能放纵仙妖厮杀,生灵涂炭,就不可能在大荒虎视眈眈下,坐观人间自起杀伐,不是么?”

  庄旋面色阴晴不定。

  一片冰棱晶枝格外美丽的雪花自半空旋落。神君伸手去接。

  雪花倾斜落进他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时带出的轻微气流,并没有静止,而是如立灯般,在他的掌上继续翻转,旋动。细小的冰棱折射出点点光芒,落进神君漆黑的眼眸。

  “是。”

  神君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不会让人间自起杀伐,不会让大荒趁虚而入。但不令三十六岛与西海海妖攻打西洲,是止风波,令御兽宗更天换日也是止风波。”

  “你……”庄旋心中惊骇,失声道,又很快反应过来,换了语调,“神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君又微微笑了。

  目光却是冷的。

  “有旧朋曾经送我一句话,说是,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朋。这句话说得对又不对,我称不上什么至圣也算不得什么至贤,但亲也好,朋也好,已经都离散过一次。孑然一身是什么感受,我也知道了。”神君掌上雪花在旋转中渐渐消融,“神、妖、人,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转过身,重新撑开红纸伞。

  “三世荒唐,亲友聚散。我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个荒瘴退,四野清。四极定,立人间的执念。那为了整个人间,让一洲一宗之人,再多恨他一些,又有什么?……恨他的,够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些。

  “仙妖会盟之前,血契不会再存于世。”

  经过城门时,“清气满乾坤”城匾的堆雪落下了一些,落在伞面。

  簌簌有声。

  “我听说三十六岛的群妖之首,牧狄大人前不久也到了西洲。”庄旋在后面忽然开口道。“……神君与牧狄大人十二年未见,重逢之时,想来有不少话相谈。如今庄某,斗胆请神君听一个小故事。”

  尽管神君没有回头,庄旋依旧欠了欠身。

  “不是什么辛秘,也不是什么传奇,只是件很简单的小事,不会叨扰神君太久。”

  红伞红衣停在城门下。

  得到允许后,庄旋没有直接开口。他深呼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摸索着,从袖中找出根旧烟斗,没有点燃,只是握在手中:“西洲北地有座冰城,不算什么大城,小小的,人口不过千户。以种洗草磨石为生。后来,一群途经此地的赤象撞破了城墙,横穿过街道。象高十丈有余,遇墙墙塌,逢屋屋倒。”

  积雪纷飞。

  大如小山的象投下一片阴影,从街道的这头笼罩到街道的那头。巨象一步一步,向前迈出,每走一步,地面就出现一个数丈深的陷坑。男男女女哭着,叫着,拼尽全力地在风雪中狂奔。年迈的老人挣开儿女的手,让他们自己跑……轰隆轰隆……

  隆隆声里,前一天还说说笑笑的人,就成了深坑里一小团暗红的污渍。

  赤象们从北墙撞入,斜穿过整座城。

  它们对凡人或许也没有什么恶意,它们不以凡人为食,它们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而已。

  还未长大的孩子,努力奔跑的大人,庞然的阴影与地面的陷坑……白茫茫中,废墟尸体横陈,鲜红的血向外弥开,又被封冻。

  “千户之城,在象迁之后,仅余百户。此前百年千年,象群皆沿东绕川而行,人与象相安无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象群忽然改变了路线。若象因循旧路,人城无恙,可如果象群像那一年一样不愿意走原来的迁移路线呢?百户千户的性命,就要由象群更不更路途来决定吗?知剑悬于顶,却要寄希望于它不坠落?”

  庄旋一指退后的队伍。

  “神君见到这些犸象和驳豹了么?”

  “若无血契的制约,御兽宗又该拿什么来保证它们不伤城民?!”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我御兽宗亦非大罪大奸之徒。”

  “不周传道之时,西洲仅有大城不过十数,小城未过三百。如今,御兽宗治下的西洲共有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周又各有散乡不计其数。可诸多仙门历年攻伐不休,我御兽虽结血契,驱役群妖,却是最少参与杀伐之宗。”庄旋双手垂于身侧,“是,御兽宗是有做过不少错事,例如百弓庄一案,例如有人私掠鲸群。一洲大城数百,小城千万,宗门门人更是不计其数,树庞自多杂枝,御兽宗门人一旦数目至此,出现腌臜杂事,实为必然。”

  “若您只是要我们清正山门,庄某未尝不可效一回左梁诗左阁主。可您现在要的,却不是我们清正山门,而是要我们……

  “自毁山门啊!”

  垂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庄旋定了定神,压下过于激动的情绪。

  城门下,神君终于开口。

  “血契的原身是什么,你们御兽宗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讽。

  厉风冷峭。

  “神君,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庄旋没有辩驳神君的话,他只是看着梅城上“清气满乾坤”这五个字,“血契成于几万年前,错也好,对也好,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如今西洲多少戾妖,多少恶怪,一旦血契解除,它们会如何对待御兽宗弟子?或许您的威严,可以震慑住绝大部分的妖族……可仇恨深重,是无法解除的。”

  顿了顿,他轻声问。

  “否则,您又何必遣巫族与太乙制约三十六岛呢?”

  神君没有回答。

  庄旋后退了一步,恢复了平静:“仙门不是当初的仙门,妖族也不是当初的妖族,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么?您是通天彻地的神君,一手锤炼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无法制止,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分歧已铸成,过往不可追。

  一旦走散,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一如最开始的空桑,一如神君与三十六岛。

  一如如今的御兽宗。

  神君站在城门下,没有说话。

  庄旋捡起地上的佩剑,推剑入鞘。刚刚被他亲手诛杀的几位长老尸体已经被雪埋了大半,他的视线在血亲兄弟的脸庞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又移开。一挥袍袖,将几具尸体送到远离城墙的荒野。

  “神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直起身,提佩剑站在风雪中,客客气气道,“顾长老一事,会给石夷族裔一个交代,但血契之事,兹系重大,庄某一人无法擅作回复,还需召集宗内各位长老,一同商量。”

  “十日,巫罗入西洲。半月,太乙入西洲。”

  庄旋握紧剑柄,又松开。他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向,等候在远处的队伍。走出数步,他忽然停下,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声,问:

  “神君,那我们御兽宗到底算什么?”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故修士以护苍生为己任……御兽宗立于西洲万载,历代弟子奋力至今,换取州城散于大地点点,不算护苍生,算什么呢?

  话落下,庄旋大踏步离去,仿佛要把这个问题远远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