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200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神君得走了。

  走时明明万事缠身,却还是眉眼弯弯,笑颜晏晏,说:以后,西北隅就交给你了。

  石夷点头。

  点头又点头。

  木讷笨拙得可笑,神君笑了笑,转身又止步,沉默稍许后,又轻声交代: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记得离开。

  ......那是一切开始的先声,是大地纷争横流的前夜。

  白衣的神君走进了熊熊烈火。

  在也没有回来。

  只留下,西北苦寒的海面,死去的若木树底,小山一样的石夷守着日日夜夜响个不停的铃铛。

  叮当、叮当。

  “好听吧?”

  女薎足尖点在污水中,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让脚腕上的铃铛和手腕上的一起响起来,她笑吟吟地问,就像孩子在炫耀心爱的宝物。

  电闪雷鸣,天地皆雪。

  起起伏伏的尸体,人的,妖的,被激流携裹,流过西洲龙首群山地的第一重山脉与第二重山脉的间隔。奴兽的残肢,与御兽宗弟子的血肉撞到山石,被横斜的草木挂住。

  太乾师祖压阵,长老们或祭起金环,或祭起腰牌,远处八座卦山山挪水动,滚石成河。龙鳖敖怪之属,已经聚集到寒荒族的白发群妖背后,鳞片密密,因水沉浮,如兵陈百万,也如幽冥洞开,溺死的冤魂恶鬼借暴雨爬上岸来。

  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

  可在这种不死不休的厮杀战场上,女薎却在自顾自地旋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雪白的长发与祭祀的长袍旋开盛开的花朵。

  御兽宗的山峰上,沉不住气的长老和弟子移动了下脚步。

  “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禅宗大道将铃铛视为‘惊觉’与‘大欢喜’的象征,银”太乾师祖目光微沉,“神君赠寒荒一族以冰夷铃,实是煞费苦心。”

  “是啊,谁能想到神君把冰夷这么重要的祭器铸成了这么不起眼的几个小铃铛,”女薎偏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啊,你们这些修士,原本有机会拿到这对冰夷铃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啸的寒风刮过终年不夏的海上孤岛。

  终年有风,终年有声。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独树下的石夷始终盘坐,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听着单调的铃声,学会了自己取铁石白银,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铸造铃铛。

  一个、两个、三个......

  挂在若木上的铃铛越来越多,最初的冰夷铃被淹没在叮叮当当的声洋里,除非经年相照看的人,在也分辨不出。

  万载匆匆风声里。

  纷争的洪流淹没大地,血和火搅碎了河山,天索横贯。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远离洲陆的孤岛一如往日。

  死去的古木、握拳盘坐的石夷。

  ——直到无渊剑北来,一人一妖在树下厮杀。

  人是蠢货,妖也是蠢货。

  “真可惜啊,”女薎脸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剑的蠢货,压根就没猜出来,你们废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让他去斩杀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炼铸成碑,重镇风穴,就离开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齿?”

  太乾师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终于微不可觉地变了变。

  一开始御兽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用剑的蠢货”是谁,直到“斩杀石夷”四个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顿时,山峰上私语声炸成一片,甚至连风雨声都没办法压下——自曾清师兄被关入水牢后,宗门内部就有了一些关于顾轻水剑圣真正死因的流言。

  “肃静!”

  眼见事态不对,立刻有长老高声喝令。

  太乾师祖抬手一压。

  制止背后的骚动。

  “石夷确实非恶妖。”

  太乾师祖的声音在雨幕中传开,压下所有窃窃私语声。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惊讶之色越重。

  已经殉道而亡的顾轻水长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剑圣”闻名一方,就是因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恶妖作乱,掀风作浪,十二条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饱受其苦,苌兰海湾外侧的海城更是屡屡遭难。

  为此,御兽宗遣顾轻水长老,将恶妖斩杀,炼化成碑。

  碑镇风穴。

  往后千年,十二条航道重新恢复平静,商船往来如织,西洲海城迅速恢复到荒厄前的繁荣昌盛。《西洲洲志》将这一节记载在内,当时人人欢欣,无渊剑圣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为御兽宗弟子与其他仙门弟子往来时,自夸山门的谈资。

  ——然而,今夜太乾师祖却亲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认当初被顾轻水长老斩杀的恶妖非恶!

  太乾师祖仿佛没察觉到众弟子的惊疑不定,声音平稳地继续往下说。

  “千年前,空桑势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轨,以至于日月迁移,□□不正。西北隅的韦风风穴因此偏移,酿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惨祸。我宗也曾屡派长老前去与石夷商谈,试图更正风穴,然石夷拒不相谈。是故,轻水方起剑无渊,误斩石夷。”

  “......那、那当时应该要提请仙门彻查牧天轨才对啊!”有弟子忍不住失声质问,“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阁能查,药谷能查,我们御兽宗就不能查么?”

  太乾师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处断崖,一位羽冠方脸的少年站在一众弟子中间,不知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失言,还是因为什么,涨红了脸,不安得握紧双拳。他旁边的同门弟子纷纷下意识避开到一边,寥寥几个犹豫了一下,站在他身边没有移开。

  “......该、该提请彻查天轨才对。”

  羽冠少年磕磕绊绊地坚持。

  一千年前,那时天外天与牧天索的真相还未大白人间,但仙门察觉日月与□□有异,是有权提请彻查的。御兽宗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知道天轨有异,日月有异,空桑有异,可御兽宗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进攻山门,他们甚至不知道,原来早在山海阁城祝舟子颜、少阁主左月生他们之前,自己的宗门就发现了天轨的异样。

  羽冠少年旁边,一位圆脸姑娘紧张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该查天轨啊,查天轨才是对的啊......”羽冠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指关节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该彻查天轨。

  怎么能......

  怎么能斩杀无罪有功的守岛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时候,御兽宗选择的不是斩杀石夷,不是掩盖真相,那么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门彻查百氏,那么,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会到来?那么多走荒人,那么多凡人,那么多修士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雾里?

  是不是御兽宗与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会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始终未停的闪电照出羽冠少年苍的脸,隔着尸体堆积成的河,女薎立在芸鲸鲸骨上,漠然地看着他苍白绝望的脸。

  冰夷铃在风中响动。

  百万骨矛百万兵戈。

  “是,”太乾师祖颔首,“后来许多年,宗门也常常在想,当初是不是应该提请彻查天轨,然而监天盟约自立迄今,万载以来,仙门共问询空桑四次......”他喟叹,“连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师祖的神君与山海少阁主,提出的问询在内,一共四次。”

  万载。四次。

  “每一次问询空桑,彻查天轨,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就连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刚逢一场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过,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萧条破败。为避一番新战火,当时的严尊掌门压下了天轨有异的消息。事后,严尊掌门引咎隐退,自断大道于龙首池......此事确实是我们御兽宗的罪过,然而在当时,我们御兽宗实无他路可走。”

  女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个无路可走!”

  太乾师祖神色平静:“我知道,如今这些话,说来都只是在开脱。”

  略微一顿。

  “杀石夷,瞒真相,这些确实是罪过,但如若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绝不。”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坚如寒铁地传尽每位山门弟子耳中,“如若没有千年休战,何来西洲的复兴?!如果没有千年不起干戈,何来如今的城池繁华!百万苍生之责于一门,虽负罪而无悔。”

  八座卦山方向闷雷声动。

  太乾师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风猎猎。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是御兽宗的罪孽,御兽宗自认今日的因果。但你们西海海妖假借和谈,令我宗顾轻水长老,自退宗门,北上请罪。如今,顾轻水长老已为两族血仇请罪身故,你们却出尔反尔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无尽血灾,犯我宗门,又是何等说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个铿锵有力的说法!!好个冠冕唐皇的说法!好啊!好!”

  太乾师祖面若冰封。

  “尔等毁约背盟,逼得我宗长老只能以残魂御剑归山的方式,鸣怨警示。因果虽远,却已血仇难解,今日我御兽宗与你们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毁约背盟?”女薎笑,笑着双手一振,两枚冰夷铃脱腕飞出,迎风变化,骤然间已经大若山钟,“你们也配称盟道约?”

  太乾师祖双手于虚空中一拂,抽出两柄莹白的骨剑。

  “可惜!”他寒声道,“当年神君赐你们冰夷铃,为的是你们能够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们掠杀洲城,以至于伏尸百万,难民攘攘。可怜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负了个彻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缓缓升高的芸鲸鲸骨上,悬挂于鲸骨间的芸鲸城城民尸体在瀑布般的水流间摇摆,“你们负他,我们也负他,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在这里笑什么五十步与百步啊?”

  骨剑上霜芒流转,太乾师祖背后妖兽虚影重叠,仿佛随时会奔腾而出,化虚为实。

  ——双方的仇恨早已深不可解决,方才的交谈,不论是随意散漫,还是剑拔弩张,都各有目的,各有筹划。

  一道道水箭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射/出。

  数以千计的人身鱼尾怪异海妖在双方交谈间,已经潜伏到第二重连绵山脉之下,紧贴崖壁。此时骤然展开有若鸟翅的鳍翼,手提青刀,贴着嶙峋的山石崖壁,笔直上掠,所过之处,两柄锋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杀!”光芒冷蓝的阵印轰然砸落。

  庞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阵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没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骤然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冰夷铃响。

  声音不复空灵,不复清脆。

  阴冷森寒得仿佛来自幽冥的引魂铃。

  铃声中,汹涌的水面腾起了道道黑雾,黑雾里,方才刚死的人和妖忽然齐齐自水面站起,睁开漆黑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铃威能丝毫不见神芒,反而幽晦诡异。

  “你道神君若看见他所赐之物,被用来酝酿这等血债,是何感想?”太乾师祖高声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眼角隐约反光,“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恨他罢了!”

  “你们不恨他?”太乾祖师握住骨剑剑柄,背后虚影沸腾,“这可真奇怪,我可听说三十六岛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会违背他的意愿,大动干戈,横造杀伐?西海海妖与三十六岛,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们不恨他啊,”女薎依旧在笑,笑间猛一击掌,“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