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挑灯看剑 第83章

作者:吾九殿 标签: 天作之和 强强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他们在等左月生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以少阁主身份正式出现在山海大殿, 他的第一次发言从语调神色到修辞内容都将被反复审视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点怯弱,一点失态,一点愚昧,都将彻底钉死他的纨绔与无用。

  而堂堂山海,万载仙门,怎能交与庸拙之辈!

  “玄武急息,兹系重大。对内锁海治城不善, 则损山海之根基。对外应问公示不谨,则损山海之威严。拙见,除应龙司二部因循旧例,还需另委长老率弟子抚定人心……”左月生声音出乎意料, 低沉缓慢。

  阁老们神色稍缓。

  语急音高,是没多少机会面见宗门大人物的小辈迫切展示自己时的常态, 殊不知这样反而越显浮躁慌乱。左月生身为少阁主就该有稳如山岳的气度,他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高声叫嚷来吸引人们的注意, 因为所有人都该全神聆听。而他的语速也绝不会太快, 因为他字字千钧!

  一些老古板则在心底暗暗点头:

  不错, 够沉得住气。

  ……陆十一, 给我死!

  沉得住的气左月生一边背仇大少爷写的小抄,一边在肚子里把陆净和不渡秃驴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敢沉不住气吗?!

  吸着肚子说话本来就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格外考验人的肺活量, 只有在断句的间歇换气。说话一急一快, 特么就得直接背过气去!

  幸好,仇大少爷写的小抄, 有够文绉绉的,数字一断,给了他喘息之机。

  否则左月生觉得,今天他只有腰带崩飞当众掉裤,或背气炸肺一命呜呼这两种结局……

  “沧溟重怒,妖戾定借机作浪,恶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谨守城关,严查街区。诸坊弟子,或五人一队,或三人一组,时时观风,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乱之机……”左月生陈述完该烛南自身该如何应对玄武提前龟息后,话锋随即一转,“风花谷与我阁素有间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径清洲,烛南为我阁之根基,玄武异变,需防此三者借机作难……”

  老古板们继续微微颔首。

  左月生这一番话,完全是站在少阁主的立场,从整个山海阁出发,既看到人数最多的渔民,也考虑山海阁财富根基的各洲商人,既照顾到城池安全也考虑到仙阁未来;既地看到玄武龟息带来的危机也维护仙阁威严……内外兼具,远近全观,个中提议虽然略显意气,但已经称得上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应阁老将这部分人和缓首肯的神色尽收眼底,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

  山海阁的阁老人数不少,脾气各不相同,派系众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这样死板的阁老。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阁有了左梁诗这种修为平平,智谋平平的阁主。因为阁律规定阁主只能姓“左”——就算那个姓左的人,蠢得像一头猪!他们也非把头猪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左月生这头“猪”比过往的所有猪加起来还要让人失望。

  这令死脑筋的阁老们终于有了些动摇。

  应阁老选择以左月生为突破口,切入玄武异变,除了铺垫后续外,还有想要让他仓促发言,暴露不学无术本质,让犟牛一样的老古板彻底失望的意思!也就是所谓攻城之前,先摧敌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风凛凛踏进山海阁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了:

  敌方的基石不仅没被摧毁,还隐隐有稳固下来的架势!

  不论这是不是左梁诗老谋深算的结果,应阁老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异变非变,凶杀非凶!”

  左月生掷地有声。

  他脸部的肌肉越发紧绷,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蕴藏无穷的决心。山海大殿万烛通明,寂静之后阁老们轻轻喟叹。

  这一番话的确堪称“高见”,详略得当文辞考究,颇富哲思,可见少阁主并非传言中只会抱着算盘,满街乱窜,浑身铜臭的铁公鸡……虽然山海阁的确是以“商”为道,富甲天下,但这么多年来,山海阁的阁主阁老们一直在竭力打造“纳百川以济天下”的形象,阁老们也一个赛一个的风雅卓然。

  他们毕竟是仙门,不是纯然商会!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松了口气。

  仇大少爷要是再扯长一点,他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刚一松气,左月生就感觉肚子一挺,金腰带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气憋住……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快成铁打的了。

  救命,这破阁会什么时候结束?

  部分阁老见他荣辱不惊,越发惊疑,互相交换眼神……过去十几年,少阁主果然都是在韬光养晦……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这个地步。最后,几名阁老把目光投向应阁老,隐晦地催促。

  “少阁主所言有理,”应阁老抬高声,压下殿内的窃语,“足见虎父果无犬子!”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少阁主所说的,都是应对玄武提前龟息的措施,却少了对根源的探寻和化解。”

  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让老子多喘会气不行吗?

  左月生暗中大骂。

  仿佛听到了他的咒骂,应阁老接下来的话竟然不是冲他来的。

  “我们所处的这座高阁,脚下的这九座城池,乃至整个清洲的根基都由玄武驼负。玄武一旦有失,不仅烛南将坠入海底,整个清洲亿万生灵都将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数万年来,山海阁立骨为柱,守护玄武,代代相传,从不违背。”

  应阁老略一停顿。

  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的左梁诗。左梁诗一袭白衣,还是一贯地神色谦逊,与他气势逼人的儿子截然相反。听到应阁老的话,也只是略微颔首,并未出声。

  “玄武与山海阁息息相关,但数万年来,玄武对于山海阁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应阁老目光直视左梁诗,“不论什么时候,能与玄武沟通,能知道玄武状况的,有且只有一人。”

  “是的。”左梁诗颔首,含笑道,“承蒙历代阁老信任,左家承任阁主一责,与玄武结契也有数万年之久了。”

  “左家为烛南,为山海阁辛劳多年了。”应阁老冲左梁诗遥遥举杯,表示敬意,其他的阁老沉吟片刻,跟着举杯。

  “是诸位阁老帮扶。”

  左梁诗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示意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举杯还礼。

  ……老头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举杯。借袍袖遮挡的机会,他赶紧伸手把腰带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强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飞的危机,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飞快地回忆仇薄灯写在窗帘布上的内容,琢磨应阁老这是唱的哪一出“腹里剑”。

  毕竟是在匆忙之下写的,仇大少爷能简则简,题目干脆只用一二个词概括,得等到这些老家伙图穷匕见时,对应起来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在第二点的提要,仇大少爷只写了四个字“寻因”。

  寻因?寻什么因?

  应阁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应某忧虑已久。”

  “应阁老还请直言。”左梁诗道。

  “玄武机要,系于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将全部筹码压于一注,”应阁老环顾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阁的顶梁,想来不用我多说,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龟息,循例无误,是以无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骤然提前龟息,却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的声音骤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约,是否风险太过?”

  四下俱寂。

  左月生终于明白他开头问自己“有何高见”是在打什么主意了!这老不死的,原来是想借今天玄武异变的事,插手与玄武结缔的契约!而其他阁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这个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赶来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要是今天的阁会最后决定,以后由更多的人与同玄武结缔,事情自然牵扯到他这个倒霉的少阁主。

  操!

  左月生险些气炸。

  他深呼吸,努力压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气,一气腰带就崩了,裤子就掉了。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诗环顾大殿,“诸位阁老呢?”

  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得差点让左月生前功尽弃……拜托!老头子!别人登门踹脸了,你还在这里客气什么啊!

  一名阁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请教阁主,玄武提前龟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减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来仇薄灯写的“寻因”是这个意思。

  “玄武龟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抢在他爹之前开口,掷地有声。

  所有阁老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孟阁老孟霜清皱眉:“少阁主,这不是能信口雌黄的事。还请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铜案,声如震鼎。他双手按在铜案上,如蓄势待击的猛虎般骤然向前倾身:“与玄武结契的,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诸位阁老也并非对玄武一无所知。”

  他的话一出,一些人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明面上与玄武结契的只有历代阁主,但出于“忧虑”,这么多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过玄武……毕竟九只玄武那么大,就驼城待在脚下。可这都是私底下的事,阁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阁老适当地在某些地方让步,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拿到明面上来说。

  今天骤然杀出来一个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的棋盘给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兽,承系辰星之生气,昭预清洲之物候。”火光将左月生横肉紧绷的脸映照成一层金色,有若金刚怒目,“若清洲风雨不时,灾害臻至,就会使得玄武气息衰弱。而谁掌四时,谁司物候,这种三岁稚子都知道的事,难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无礼。”

  左梁诗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声。

  左月生余光都没分他亲爹一丝:“有件小事,或许诸位阁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轨,鱬城日月不出,四/风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难道诸位就不觉得,赤鱬之休眠,与玄武之龟息,极为相似?”

  一阁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红:“你是想玄武龟息与天轨有关,为百氏所谋?简直狂妄!无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词!”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严阁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离百氏有够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过节,给您进了多少贡金?”

  左梁诗摇摇头,朝严阁老拱拱手:“小儿性情顽劣,请严阁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无意把“老”字咬重音。

  严阁老脸忽青忽紫,愤然振袖:“不知日轨,不晓月辙,吾怠与汝言!”

  ……或有略通《天筹》之辈,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记!严词厉色。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的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的《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的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的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的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