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爱世人 第62章
作者:折州
向言朝一顿。
“你只是猜测,怀疑盛将军的死有隐情,所以伪造了他们双方的通信,拿到御前同你父亲对峙。毕竟来往信件这么重要的把柄,哪怕提前说好事成之后必须销毁,他们也不敢保证对方一定会按照约定说的来做;二来他们或许会仔细斟酌对方寄来的书信内容寻找其中可能存在文字陷阱,但大概率不会去记忆自己写过什么。”
“你是被你父亲养大的,要模仿他的字迹和习惯的落笔开头不难,只要前面一行两行内容差得不多,他方寸大乱之下也不会仔细去看后面是否正确,而应该会欲盖弥彰撕掉证据;又或者你在他试图往后看后面的内容之前就把信抢回来,让他以为你有他的把柄。”
师瑜道:“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向言朝低低地笑起来。
师瑜见他没反驳,又问:“你为什么那么看重盛将军?”
向言朝将手指搭在眼皮上,视线一片昏黑:“你见过他十七岁时的样子吗?”
※
向言朝十七岁那年,京城的殿试刚刚结束,而他摘得状元郎的桂冠,各方大臣好一通赞扬。
可向言朝自己心里清楚,进殿试以前尚能说是他凭自己的努力,可到了金銮殿上人脸和卷子能一一对应的时候,他拿到这个名次有多少分是凭头顶那个当丞相的父亲。
他一直觉得自己挺名不副实,但也没品德高尚到放弃功名不惜当众打皇帝的脸,看人下菜碟本就是朝中潜规则。他随波逐流地认下旁人的恭维,进国子监以后依然我行我素地拒人千里。反正他家世背景足够硬,再冷淡也只会被说成恃才傲物的骄矜。
只是其他人他尚能做到视而不见,唯独一个人不能。
那便是与他同龄且同年高中的探花郎盛远棠。
若是没有他,盛远棠才应该是状元。
盛远棠是个会来事儿的。
具体表现为他刚进国子监不到半个月就能跟周围一片人称兄道弟,到也不是靠着学习讲题,而是靠玩儿。滚环爬墙斗蛐蛐,弹弓爬树掏鸟窝,那些只有街头平民才会玩的玩意儿他愣是一个不落地摸熟了,还毫不避讳地教给国子监里其他王公贵族,愣是在阶级高下分明的学堂里活成了一股清流。
要说罚吧,也没处罚:毕竟人家一开始可是凭真本事拿的探花,也是凭真本事得到太傅们的赏识甚至不惜挤破头争抢,同样是凭真本事教导那些被他带坏的狐朋狗友们一路奋发上进,垫底的成了中游,中游的变成上头。
你要罚他,那些和他玩在一起的学生们第一个不乐意,护他护得比爹妈还紧。
那时的盛远棠招惹其他人招惹够了,毫不意外地把目光投向了在国子监内始终活得像座孤岛的向言朝。
向言朝最开始是因为心中觉得自己抢了人家的状元那股子愧疚,于是理所当然地在面对他时高攻低仿,理所当然地由着他越靠越近,理所当然地任由他拉着自己跑过京城大街小巷,尝过市井街头的人间烟火。
再理所当然地任对方成了那个独一无二。
十七岁的盛远棠是什么样子?
是红衣走马,听曲斟茶;也是低眉念书,执笔挥毫。
是哪怕家道中落,将军府内忧外患,父亲战死沙场,身前刀光剑影,身后万丈深渊时,却依然能活成其他身份尊贵的官吏子弟一辈子也求不得的散漫潇洒。
在身边是严谨刻板的夫子,暗潮涌动的同学,苛刻厉色的父亲,以及那时的向言朝还未意识到的来自天家似有似无的杀意和打压的人面前,盛远棠这样的人,能耀眼过八月的骄阳。
谁会不喜欢太阳呢。
两年前在元禅寺,向言朝曾对着他,问出了同师瑜问过一样的问题:“每一次受召回来都待不过七天就得回去。这是我父皇当初对你提出的条件吗?”
盛远棠那时站在寺后的山崖前,闻言笑道:“你为何觉得那是他跟我提的条件,不能是我自己要求的?”
这不是废话么?
边关黄沙漫天刀光走马稍有不慎就是血溅三尺,谁会主动去那种地方?
向言朝张了张口,只说了一句:“因为边关容易丧命。”
新帝将他扔到边关,本身就打着盼望他能死在那的算盘。
盛远棠不置可否,扬眉道:“殿下,你看到山下是什么了吗?”
山下正是京城。
向言朝问:“长安城?”
盛远棠笑道:“是人间。”
当初丞相篡位,曾不止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不反叛,为什么不起兵,为什么不打着清反贼的名号趁势夺权。
反正那时的他已经是定远大将军,手上的大军足以护送他从南泷一路踏平所有阻碍攻入京城。
可唯独没人想过,篡位伴随的往往是纷飞战火,是流离失所,是伏尸百万,是生灵涂炭。
南泷到京城跨越了大半个大夏国的疆土,上位者为权一句话说反就反,那被战争波及的百姓何其无辜。
这天下是他记事起便发誓要守护的天下,这江山是他年少时便选择去热爱的江山,他如何舍得去撕碎它的安宁。
新帝想要的是权,是掌权重臣的命,却并非自己的国家落魄。
他背着身后的车水马龙,声音被吹散在雪地里:“殿下,您明白么?”
他甘愿投于沙场,甘愿殁于黄土,因为他生于将军府,天生就是要当驻守边疆的灵魂。
因为在无上尊贵和盛世太平之间,他选了盛世太平。
第57章 望帝 杜鹃
“你见过他十七岁时的样子吗?”
“我没见过。”师瑜道, “但我见过他二十七岁时的样子。”
面前的人转过头。
师瑜:“五年前我在金銮殿上挟天子后逃出去,侍卫们追我追丢了,只有他能跟上。不仅跟上了,还朝我射了一支箭。我被他追上后, 他却没带我去皇帝面前领赏, 而是放了我。”
向言朝愣了愣, 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件往事。
“两年前在元禅寺,我问他每次回京皇帝都迫不及待地将他派往边关是不是皇帝当初留他性命的条件,因为边关易陨, 他却反问我为什么一定是皇帝提的条件。”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皇帝想他死,因为忌惮他手中的兵权,更忌惮他不忠。可若是他当初真的把我送到了皇帝面前呢?”
师瑜平铺直叙:“我会死,但皇帝也会信任他的忠诚。”
皇帝的猜忌少了,或许盛远棠就不会死在沙场。
“我问过他为什么, 可他不承认,我猜是担心隔墙有耳。”有穿堂风吹进来, 师瑜的长发一直往前跑, 他抬手抓住了,“至于真正的原因, 现在问不到他的人也只能猜测。我当初挟持天子却没有该换江山, 而只是要了一封皇帝赦免我罪行的圣旨,不仅没有对时局造成动荡,反而恰好为皇帝巩固民心做了把推手。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放了我, 我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向言朝掀唇:“真是个圣人。”
可不是圣人么,否则怎么会处处替别人,却唯独不为自己想想。
师瑜没有反驳:“五年前那个问题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向言朝靠着墙, 注视着他的眼睛。
师瑜:“他记得你,因为那年你在闵罗村遭到先帝刺杀,他原本在宫宴上,是没打算掺和的。是因为听到报信人说到你的名字,他才赶过去。”
“师大人,”向言朝失笑,“你说这些是在担心什么?怕我继承皇位后为了泄愤大开杀戒,把害死他的人全找出来除掉?还是怕掌权后直接掀了这大夏国,让这整个国家的黎民百姓都给他一个人陪葬?”
师瑜没有回答。
“我是不满父皇设计害死他,也是替他效忠这么个君王觉得不值,更替他曾经那样提拔和保护最后反过来恩将仇报那些部下不值。可我拿到禅位的诏书登基成帝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我懂。我只是做不到看着害死他的人高坐在那个位置上,拿着他身死后留下的东西去统治这泱泱大国。”
向言朝语气同平时没什么区别:“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不会也没打算花精力去搅乱朝堂,更没想为一时冲动去毁了这么大一个王朝。他想要海晏河清,我便给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离开御书房,外面的战斗已经几近尾声。
师瑜喊了一声:“巫尔。”
原本一手铃铛一手银刀的女孩瞬间站直了,几步跑到他身边。
向言朝也没问,对着那些追来的侍卫们喊了停,直接抛出圣旨。
侍卫们面面相觑,半晌,不知是谁带头,双膝跪地,低头道:“吾皇万岁。”
※
离开皇宫再度途径将军府,进进出出凭吊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前朝官员有之,当朝差吏亦有之,一个人死后,他生前为人如何就看来真心凭吊的有多少了。
枝头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叶片翻卷,其中停栖的鸟儿理了理羽毛,展开翅膀飞下来,在空中转了一圈,而后扑棱棱落下来。
师瑜伸出食指。
鸟喙殷红的鸟儿停在他的指节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毛球。
巫尔凑过来看了一眼:“好丑的乌鸦。”让她收藏她都不同意的那种。
那鸟儿瞬间不困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毛都气得翘起来:“谷谷谷谷!!”
巫尔:“它说什么?”
师瑜:“它说你这只两脚怪才丑。”
巫尔:“说得好像它不是两只脚似的。”
“布谷!!”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起来,狠狠啄向她的脑袋。
巫尔手指间夹着银刀,声音温软无害:“再靠近一点。”
鸟儿敏感地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刚刚停下,下一秒就被师瑜抬手抓回去了。
它也不反抗,朝她抬了抬鸟喙,又高贵地哼哼两声,意思是这回看在有人拦的份上放过你,这才张着翅膀去蹭着他的指节。
巫尔不搭理它:“这应该是这场游戏最后一个节点了,所以这次的主线任务究竟是什么?”
“解决那个脸皮鬼之类的吧。”师瑜走进府中的院子,“那只鬼每次下手虽然狠,但要破解也容易,逃跑时速度仅仅只比普通人稍快一些。它作为一个国家最底层生活最灰暗的存在,恨高处生啖人肉的朝廷命官,但因为本身力量弱小,所以要杀人都只能借助外物,且就像历史上那些舍命暗杀君王的人见光即死。若是它那些手段真的杀了玩家自然最好,但若是每一个都失败了,被玩家反过来追上的可能性也很大。一般来说,在第一第二个节点,就可能出现剩余的玩家尽数死在它手下或者全都见过它的面容的局势。”
然后就是顺理成章地进入矿场幻境,再逃离。
值得一提的时,玩家进入那个幻境再到回到崇连山,本身在游戏时间所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任何变化。这说明若是找不到逃离的方法,那就无法钻RPG模式时系统每次投放节点只有二十四小时这一空子熬时间离开。
的确符合师瑜前两场游戏里,系统将玩家扔进副本就不管的秉性。
说起这个,系统这番作态与其说是把玩家当员工给它赚直播流量,反倒更像是将玩家当成一种完成游戏的工具,通关了就拉你出来继续参与下一场,不通关那就是你无能,死在里面也不可惜,自然也没必要特地花力气带你出来。
师瑜原以为系统将人拉进神域,强制性叫人进入副本,且每次开始游戏系统都会自动开启直播,甚至明文规定玩家之间不能互相残杀,应当是将玩家当成前者;可参与游戏次数多了,却发现系统在乎的好像压根不是那不知来自何处的观众。
那想要的它究竟是什么?
玩家参与游戏,完成任务,对系统究竟有什么用?
是怎样的利益才能驱使它不惜构建出神域这样宏大的一个世界?
“那大夏国改朝换代的事呢?”巫尔追着他的影子跑,“如果脸皮鬼是主线,那系统完全可以直接将我们送进矿场。”
一路来到树下,红嘴鸟蓦然飞上枝头,在叶子间晃荡片刻,接着又飞下来,嘴里叼着根红绳,上面绑着枚白玉平安扣,玉石已经断成两截。
师瑜看着那枚平安扣,难得发怔:“你从哪捡来的?”
“谷谷!布谷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