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第146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他真的想弄明白,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天才在创作的时候,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对“美”的感知,以及重塑能力,是如何达到那种敏锐到惊心,敏锐到骇人的程度的?

  谢凝活得非常拧巴,在现代,他从来没向那些天资高绝的人问过这个问题,他害怕自己一问,就像泄气了、露馅了一样,是种对比自己更优秀的创作者低头的佐证。到了这个世界,反正他不是当代人,这儿也没人知道他是谁,谢凝终于可以鼓起勇气,低微地提出自己的困惑。

  “你,教我,”谢凝说,“留下来,没问题。”

  厄喀德纳没有说话,他感觉到了,多洛斯对他的艺术天份,实际上是非常自卑的。过去许多时候,他总能遇到这样的情况,明明已经非常优美的画作,多洛斯却可以对它挑出层出不穷的小缺点。他坚信,刻苦无法盖过天赋的鸿沟,只能尽力弥补,因此他一定要加倍艰辛地画,所以,他的年纪还那么轻,肩颈就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是厄喀德纳后来用神膏为他涂抹,才算完全治愈的。

  现在,这个女人的天赋,又叫多洛斯心情低落了吗?

  “她的才华,必然是神灵赠予她的,”厄喀德纳心疼地轻嘶,“你不必为此感到失落,多洛斯,你瞧,即便你没有神赐的才华,你的画作仍然是尘世间最为出众的!”

  谢凝抬头看他,他不哭,那眼神却比流泪还要叫厄喀德纳心碎。

  蛇魔急忙把人类抱起来,与他心爱的祭司依偎摩挲,“好罢,你要留下她,我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她可以在外围住下,但须得藏匿自己的身形,不要叫我看见,否则,我很快就要叫这神明的造物毁灭了!”

  就这样,赞西佩险而又险地留下了一条命,并且没有被驱赶出地宫的范畴,成为众神的弃子。

  由于厄喀德纳在阿里马升起了遮蔽的浓雾,不到强行突破的时候,神明也没办法来这里窥伺,她亦不曾因为辱没了使命,而遭受众神的责罚。

  出于报恩的心态,她始终不曾拿出最大的把柄,对地宫的主人挑拨离间:她知晓多洛斯的来历,在她到来之前,女神雅典娜就对她明确地说过,“厄喀德纳深爱着那个人类,但祂是否知晓,祂的人类并非这个时代的成员,而是来自万万年后的时光呢?多洛斯早晚要回家啊,他的亲缘还未断绝,他总要想念家中的亲人的。”

  在那天过后,谢凝还找了她许多次,但话题都不是围绕着厄喀德纳,而是她天生就会,却从未系统性学习过的艺术。等到他们能稍微流畅一些地沟通了,赞西佩望着他,她坦白了自己知道的真相,同时问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疑问。

  “你为什么救我?”神明的造物问道,“我是你的情敌,倘若魔神接受我,你的权柄也要遭到削弱,可是,你还是留下了我,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艺术’?”

  听到她的话,谢凝先是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原来奥林匹斯神都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了……不过也是,那么八卦的一个群体,一神知道,就约等于全神集体知道了。

  “什么情敌……”谢凝真的辩累了,“我跟他,不是情侣。要说原因,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是谁?”赞西佩问。

  何沐瑶,他在心里说,小天才何沐瑶。

  “故人,”谢凝一笑,含糊带过,“没什么。”

  想了想,他又说:“还有一部分原因,大约在我们那,你可以不做高贵的女神、公主、女祭司,当然也不用做女奴、战俘、乞丐的老婆。”

  “那我能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谢凝说,“你当一个,平凡的人,就好。随便在哪一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太高尚,不用太低微,普通人、中间人……我们大多数,都这么生活。虽然还有很多事,没办法尽人意,但是容错率比这里要高很多,不至于到‘今日国王,明日奴隶’这种极端的地步。”

  “你……人生,只剩下两种,极端选择,我觉得,很遗憾,”谢凝比划着说,“所以……惜才嘛,没别的了。”

第152章 法利赛之蛇(十八)

  赞西佩默然了很久。

  “你的心胸与晴天的海面一样宽阔,”她说,“这是我所不能及的。”

  神造之物,其实并没有道德观念。

  众神赐予赞西佩随机应变的智慧、醉酒的勇气、绝佳的艺术资质,以及魅惑迷人的媚态,只是不曾给她扬善抑恶的心。本质上说,赞西佩与潘多拉一样,都是为了做不道德的事而来的。

  潘多拉辜负了热情款待她的人类众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灾祸的魔盒;赞西佩亦要在这里拆散一对有情人,断绝厄喀德纳因为感知幸福,从而升起的对美好的向往,断绝魔神反叛的一切可能。

  所以,即便谢凝如此宽容善良地对待她,赞西佩仍然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与目的生出一丝一毫的羞愧之情。只有一点变故,连她的造物主们也未曾料到。

  雅典娜给她变通的聪慧,原是为了增加她在蛇魔手中活下来的概率,毕竟,诱惑一位古老魔神,比潘多拉的任务还要难逾百倍。但谢凝的言论,无疑使赞西佩很快意识到了一件事——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有的选,”赞西佩若有所思地说,“但实际上,我是没有选择的啊,多洛斯。在这里,你即为我仁慈的主人翁,你为何要把虚无缥缈的妄想注入我的心胸呢?我真正的主人,乃是高天与圣山之上的众神,我又怎么能胆大包天地忤逆祂们的命令,转身就走,不顾一切?那样,我必然要被司雷电者击打得粉身碎骨,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谢凝“啧”了一声。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哦,没有,那我说,这句话讲的是……嗯,原生家庭,很重要!”

  看到赞西佩露出困惑的眼神,谢凝大言不惭地开始给她胡掰:“你看,神创造你,神是你的父母。有问题吗?”

  赞西佩:“你可以这样断言。”

  “一个人,是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有问题吗?”

  赞西佩:“是的,孩童自然不能选择他们要在哪位母亲的怀抱中出生。”

  “那神在创造你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没有吧。既然他们未经你的允许,让你诞生,那这就是个畸形的、不健康的原生家庭。他们要求你做的事,你也没必要,一定得遵从他们啊?”

  听了现代人大逆不道的发言,赞西佩花容失色,美目圆睁:“切勿说出这样罪恶的言语呀,你这话,就像老鹰生来是为了被鸽子追击,老虎亦为羊群奴役一样,若要被众神听见,祂们必然要设法将你毁灭!”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听到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的震撼。赞西佩紧张地四下探看,尽管她心里知道,厄喀德纳在这里设置了遮蔽神明眼目的浓雾,她仍然止不住地为此感到惊慌。

  “我们还是说点别的罢,”她急忙转换了话题,“你与厄喀德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我看来,你们分明是一对相恋的爱侣,祂不爱你的话,是不会为了你惩治那些妖魔的同胞的。”

  ……你们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八卦?

  谢凝叹了口气,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含糊道:“我没有答应他,我不能。”

  “啊,”赞西佩理解地点头,“我明白了。女神雅典娜对我说过,你的亲缘尚未断绝,你是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谢凝心里很不舒服,打心眼里,他看不起那些神的决策。因为他是人类,有着“不可控的贪欲”,他们就开始杞人忧天,担心厄喀德纳会被自己挑唆起来,再次燃起反叛攻打奥林匹斯山的渴望,还搞出了美人计版本的特洛伊木马,送个二号潘多拉,到地宫来挑拨离间他跟厄喀德纳的感情。

  幸亏谢凝是个受过开明教育的现代人,观点与作风都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厄喀德纳又傻乎乎的一根筋,要不然,还真有可能叫奥林匹斯神得逞。

  他委实想对那些神说,你那个破永生有什么好惦记的?你要说可以直接把我变成画画小天才,我或许还能眼馋一下。

  “我和他……很难有结果,”谢凝说,“与其这样,别做出承诺更好。”

  谢凝非常喜欢猫猫狗狗,但在大街上见了流浪的小动物,他很少上去招惹抚摸。他心里清楚,爱抚是没有成本的,街头随手施予的温情更是不值钱的,他不能看见那些瘦骨嶙峋的小狗,因为他随便地摸一摸头、喂一根火腿肠,就充满期盼地跟在他身后,执着地摇着尾巴,等待这个人类可以带它们回家,给它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三餐稳定的热饭,以及爱。

  谢凝的心太软了,少有的几次,他快步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些脏兮兮的流浪狗,他看它们慢慢停止跟随,最后站在原地,只用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他。那时候他年纪小,再回头,走不出太远,谢凝就在大街上哭开了,像是一脚踢开了一颗真心,他自己的心也跟着脆弱地发疼。

  “可……”

  赞西佩张开嘴,她刚刚说了一个字,谢凝就抬起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头顶的岩壁发出窸窸窣窣的鬼祟细响,谢凝听着无比耳熟。他沉默了一会,出声问道:“厄喀德纳,是你在偷听吗?”

  声音骤然停了,片刻后,厄喀德纳气哼哼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岩壁,很大声地游开了。

  谢凝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何故,他对感知厄喀德纳这件事,有着自己的独一套手段。不管厄喀德纳是藏在黑暗里,潜在密室内,还是什么也不做,只用他的神力偷听,谢凝都能察觉到。这有效地制止了魔神的窥探欲——他一星期只见赞西佩三次,一次不超过两小时,就这样,厄喀德纳依然要嫉恨得发疯。

  他离开了蛇魔的视线,厄喀德纳就在王座上颠来倒去,四处乱挂,对仆从的处罚也异常严苛。平日里可以宽容放过的小事,现在全成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非要把地宫搅得凄风苦雨、不得安生,一直等到谢凝回来,他才重新眉开眼笑,恢复成心满意足的和气样子。

  “好了,他走了,”他笑着说,“我们说点别的。你上次讲,你的天赋……”

  得了他的准许,赞西佩才敢开口:“啊,是的,天赋。请你告诉我,你在作画时,会对艺术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在讲述一个故事时,你会苦恼吗,因为你不知该如何表现它?”

  “我会,”谢凝诚实地坦白,“比如在颜色上的选择,在我还是初学者时,我会对上色,感到茫然。因为颜色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搭配会好,只能一次次尝试,就好像……像在大海里扑腾,选一滴水。”

  “我明白了,”赞西佩说,“或许我的话语并不贴切,多洛斯,但对我来说,要在一块大理石上雕琢怎样的形态,是不需要沉思太长时间的。灵光恰如一道闪电,精准地击中我的头顶,使我感到无名的战栗,我知道,就是这样,我不用再犹豫,也不必再更改。”

  谢凝怀疑地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赞西佩点点头。

  厄喀德纳带给他的快乐转瞬即逝,沮丧笼罩在谢凝头顶,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

  任何生来就有的东西,全可以被称作本能。天才没法回答你在创作上的问题,正如人没法回答一条鱼,要如何在陆地上呼吸。

  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气情绪,赞西佩不由握住他的手,诧异于他奇怪的执着。

  “多洛斯呀,你真像一个在岔路边眺望的小孩子。小孩子是不知道放弃,不知道回头的,他们只会固执地一直跑下去,直到发现自己早在幽深的丛林中迷失方向,才会惧怕地大哭起来。”她皱着眉头,“在我看来,神明谈论你的时候,你的才华已使阿波罗感到一阵忌惮的不悦了,可你还不满足,还要再向上贪心地伸手——如果能够的话,你这种贪心,必定要支撑你去灼烧的地浆中抓取,去死神的袍襟中探寻的啊。”

  谢凝讪讪地缩回了手,嘟哝道:“那倒不至于……”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两个小时转瞬即逝,离开赞西佩的房间,谢凝走不出几步远,身体就为之一轻。

  他被厄喀德纳的蛇尾卷着举起来,颠进了对方怀里。谢凝早就对“当挂件”的事习以为常了,便由着他抱来抱去。

  “你和她说什么了?”厄喀德纳板着脸,试图在他的人类面前表现出一点逼问的威严,但在谢凝眼里,他的表情就像一只臭着脸的大猫,可乐得要命。

  “什么都没说,光练了一下口语。”谢凝笑眯眯的,在蛇魔下巴上戳了戳,被厄喀德纳警觉地抓住他的手,信子游走,嘶嘶地一舐。

  “她抓了你的手吗!”尝出不对劲来了,厄喀德纳顿时大发雷霆,“她好大的胆子,居然逾矩地触碰你的肢体,我就知道她是不怀好意的……”

  谢凝一下拧住他的鼻子,厄喀德纳吃惊地吐出黑舌,因为他不得不瓮声瓮气地讲话。

  “喂,碰我怎么了,碰一下又不会掉肉!”谢凝不客气地说,“不要这么小气嘛。”

  厄喀德纳又要恼成一袋大土豆了。

  因为他小心收拢着獠牙中的不尽毒涎,他的唾液可以算是无毒的,蛇魔狠狠地拿分叉黑舌卷着人类的手指、手心、手背,并且在心中坚决地表意:等回到他们的寝宫了,他一定要把多洛斯从头到脚都舔得湿透,让他沾满属于魔神的气息。

  他就这样气闷地游了一路,到了吃饭的时候,厄喀德纳特地挑起一个相关的话题:“多洛斯,你的功课做的如何了,有没有从神造之物那里求得你所需要的奥秘?”

  听到他的问题,谢凝掰着一块乳面包的手停下了,他低下头,不等说话,厄喀德纳已然看出了他的消沉。

  “……没事。”谢凝摇摇头,自嘲地笑,“是我想得太好了,我本来是打算从她的创作思路上借鉴一点方法,可惜……”

  厄喀德纳疑惑地问:“可惜什么呢?”

  “假如有人问你,你是怎么学会使用毒液的,你怎么回答?”谢凝反问他。

  “这乃是我天然的神力,如狮虎吞肉、秃鹰振翅,毋须刻苦地学习。”厄喀德纳不假思索地回答完,方恍然大悟,明白了多洛斯的意思。

  蛇魔怜惜地让人类坐在尾巴上,亲手为他擘开一枚饱满的石榴,苦恼地问:“多洛斯呀,我该如何让你不再自卑,不再苦苦纠葛在虚幻的‘天份’上?我要如何夸赞你,才能叫你停下来,不要迫不及待地跑那么快?倘若你愿意,我是可以叫一国的人都匍匐在地上赞美你的技艺的!你还那么年轻,同样在这个年纪,伊阿宋连金羊毛是什么都不知晓,仍是喀戎座下籍籍无名的学生;阿喀琉斯也正被他的母亲打扮成女子,在吕科墨德斯的宫廷中,向公主们学习纺织和骑射。而你呢?你的名字已经叫诸神挂在嘴边,祂们吃惊又不愉地谈论你,将你作为奥林匹斯山上流行的话题,我亦为拥有了你,而感到偌大的幸福与自豪。”

  谢凝真不好意思说,比起早熟的古人,他的年纪可不小了,只是东方人的长相显小,他遇到的男女老少,才把他当成未成年的少年看待。

  “告诉我吧,”厄喀德纳不高兴撅着嘴,“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让你忘记那些会让你沮丧的事?有时候,我真宁愿你不是个艺术家啊,或许你会比现在快乐得多。”

  谢凝郁闷地歪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说:“那你使唤我去放牛吧。”

  厄喀德纳:“嗯……嗯嗯?”

  “让我去放牛,”谢凝有气无力地重复,“让我没日没夜地干活,衣衫破烂,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一点面包和水不停奔波,累到快死了,除了休息和吃饭,什么都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没空考虑什么自卑、什么天份啦。”

  厄喀德纳大为惊骇,他嘶嘶地叫唤起来:“多洛斯哟,你这是让我拿刀割自己的心肝吗!你要我残忍地驱策你,像战胜的国王对待卑贱的俘虏一样奴役你,这怎么能行呢?”

  谢凝还没讲几句话,魔神便开始惶惶地大呼小叫,一个劲儿地摩挲少年的面颊,像是已经在幻觉中看到了谢凝给自己描述的悲惨图景,所以要迫使他收回说出去的话似的。

  谢凝:“……”

  谢凝:“呃,我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不能随便乱开!”厄喀德纳严肃地说,“誓言包含着怎样的约束力,古往今来的凄惨例子已是太多了。天和地全然见证着祂们子嗣的诺言,幽暗的地底,更有一条斯提克斯河,时刻等待着吞噬不守信的人与神,万一你也落入祂们的陷阱,我要怎么挽救你啊!”

  这么说着,魔神越发觉得,他有必要让多洛斯好好地长长记性。

  于是,依照先前的意愿,厄喀德纳卷着谢凝,不顾他吱哇乱叫的挣扎,当真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重重舐了一遍。

  末了,蛇魔满意非常,谢凝则全身发红,气若游丝地瘫在床上,眼神涣散,嗓子也喊直了。

  “下次一定要记住了,多洛斯!”厄喀德纳兴高采烈地告诫道,快活地摇着尾巴尖,只不过,他的语气更像在说“快忘掉吧!我下次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