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第162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命运的织机片片破碎,朽如枯木,上面挂满断裂的丝线,命运女神坐在其间,朝上摊开双手,她们的掌心落满灰尘,仿佛就此静坐了千万年。

  这一刻,神王的脸色陡然灰败,嘴唇亦在茫然的恐惧中嗫嚅不定,不得言语。

第168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四)

  “克洛索、拉赫西斯、阿特洛泊斯!”宙斯绝望地叫嚷起来,他呼唤三位命运的名讳,“你们为何枯坐在这里,任由织机毁灭、织线断绝?”

  “诸神的命运已经被他人接管,我们因此放开双手,不必劳作。”年迈的老人说。

  “他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满足了我们的困惑。”丰满的妇人说。

  “为何还要来找寻完好的织线?去画中寻求你要的答案,如今,那正是命运得以诠释的方法。”幼小的少女说。

  宙斯无可奈何,他唯有回到天上,天空已经挤满了惶恐难安的神灵,他们从云间探出头颅,伸长脖子,围观着人类的画作。无穷的画布在他手中翻转变幻,他画出天地未开的最古之神,笔触却是那样的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帕拉斯·雅典娜无言以对,她想起并不算久远的往事,一切发生之前,厄喀德纳与这少年还是令众生侧目的一对爱侣,安心而满足地居住在幽暗的地宫,那天过后,众神忧虑蛮荒古神的爱情,会使祂失去理智,生出与奥林匹斯对抗的决心,因此出手干涉,将祂一劳永逸地关进塔尔塔罗斯。

  那时的她已有隐隐的预感:人们为了避免最不幸的结局,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往往铺成了通往最不幸结局的道路。

  于是,她决心和她的父亲站在一起,再不插手这事的进程,随众神如何地做出决策。然而旁观亦是另一种纵容,她任由这个家庭奔向末路,却不曾稍稍地扯住阻碍的缰绳。

  我还是落在了命运的手中,她痛苦地想,我们都落在了命运的手中。

  “不能让他这么画下去呀!”赫拉惧怖地喊叫起来,她煽动着诸神的行动,敦促他们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抗争,“他这样篡夺了三位女神的职权,难道你们不感到愤怒吗?他不过是一介人类,如何能够裁决比他伟大的多的神祇的命运啊?”

  听从众神之母的话语,神祇全下到阿里马的平原,因为宙斯的誓言约束着所有生灵,他们无法阻挠谢凝绘画的过程,于是他们费尽心血、绞尽脑汁,率先摆出种种诱人的好处,蛊惑他停下手中的画笔。

  “那孩子!”赫拉唤道,“如果你停下手里的画笔,不再做任何有损神祇的事,我就对着冥河许诺,我可以让你做了万王之王,统治一切陆地与海洋上的国家,你的王冠享有全世界的瞩目威名,你的言语、容貌,哪怕轻轻地一个眨眼,都受着亿万人的爱戴与追捧。你将坐上黄金的轿辇,从这片大陆,走到那片大陆,目光能够看到的土地,全受着你的裁决。”

  谢凝充耳不闻,他描绘着混沌的衣摆,同时把颜料毫不留情地泼在絮语骚扰他的神明身上,使对方暴跳如雷地离开了画布。

  “倘若你能停下手里的画笔,除了万王之王的权柄,我还甘愿与你分享人世全部的智慧。你会成为启蒙者、引路的人,直到人类消亡前,世上都称颂着你的传说。”雅典娜低声道,“就请你仔细地考虑一下吧,多洛斯。”

  谢凝依旧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埋头画画,懒得驱赶。

  “纵然你对祂们开出的奖赏都无动于衷,但你总不会拒绝快乐,对不对?”酒神从蔓延伸长的葡萄藤上伸手,“只要你放下画笔,除了成为君王,成为智者,我还能让你成为世上最快乐的人,这快乐是不会厌倦,亦没有尽头的,多洛斯。它能让你忘却所有烦恼,走在泥泞的小路,也像走在柔软飘渺的云端。请你想想,它会为你带来多少灵感啊!”

  谢凝开始填充泡沫流光溢彩的颜色,他拿笔尖依次在牛角里蘸取,画着每一颗泡泡的相同和不同。

  不管是权柄、智慧,抑或永生永世的极乐,都无法打动人类的铁石心肠。最后,阿波罗从繁多的神祇中站出来,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央浼,指望这少年能为他的赔罪消气。

  “多洛斯,请你听我说,”太阳神的姿态放得很谦卑,“就把我们的竞赛扔到一边吧!一个人是不用做到这么决绝的地步的,我很乐意护送你去塔尔塔罗斯,无论那要花费多么大的功夫,多么长的时间,你与厄喀德纳完全可以在至福乐土相会。至于我,我能给你最珍贵,你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天赋,凡间如何惊世绝艳的天才,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你将是天才中的天才。”

  阿波罗说着如此恭顺的话语,谢凝听到之后,终于止住了笔,转头盯着太阳的神明。

  他的眼睛黑如大地,黑如深不见底的暗渊,借助了盖亚的视力,他的双眸也沾染了原初的魔魅神力。被他这样凝视着,即便身为神祇,阿波罗的心头亦为之颤动。

  “告诉我,”他阴郁地说,“一个永生的人,要怎么才能结束他的寿命呢?”

  阿波罗一愣,他感到一阵心虚的寒冷,顺着不灭的神躯攀爬。

  四顾着降落在大地,金光环绕的众神,谢凝问:“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这群卑鄙的骗子,先给我投毒,又哄骗厄喀德纳,对他说,你们会治好我,代价是他要自愿去塔尔塔罗斯服役坐牢,直到我死后的灵魂跟他重聚。他傻乎乎地答应了,你们又马上喂我喝了神酒,让我当他永远的枷锁。现在你们居然还敢站在这里,对我说这些花言巧语……”

  他笑了起来,轻声说:“去死吧,你们死光了,我就能停笔了。”

  利诱全然失败,并且也不可能成功。宙斯大发雷霆,他厉声道:“不要以为你篡取了命运的神权,就能够凌驾于神明之上!难道你看不见坦塔罗斯受到的折磨,看不见西西弗斯判处的酷刑?人类要落到那样的境地,实在是太过容易的事,只因你们不够坚定,更多懦弱!”

  谢凝朝天空回击:“巨石滚向山顶,那是西西弗斯的幸福,但在所有人的屈从中,我仍然掌握着自己的天命!”

  他提笔,在画布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印痕,尽管他再未说出一个字,然而诸神已然清楚地了解了他的意思:要画,就画出你们的终结。

  雷霆与狂风一齐呼啸,众神一哄而散,谁也不愿夹在愤怒的两方中间。天空迸射烈火,地面迸发岩浆,可怕的热气灼烧着阿里马的平原,甚至陆地本身也要被白热的雷火所熔化。神王震吓着下方的人类,像要逼迫他放弃这个可怕的愿景,并且在万万个霹雳的怒吼中臣服一样。

  阿波罗亦升高到天穹,九位缪斯女神作为他的伴驾,围绕着他的黄金马车飞舞。他既是太阳的光辉之神,又是掌管着文艺的大神,他几乎是在嘲笑谢凝的资质与水准,嘲笑他身为普通人的平庸。

  “多洛斯,难道你忘了你昔日的泪水与挫败了吗?”伴随雷霆的轰鸣,阿波罗的吼声清晰可辨,“你忘了你是如何在我的画作面前羞愧地败退,苍白着脸颊,并且落下许多泪水吗?我看到你的痛苦,正如你是何等艳羡天才的奇崛与不朽。你为什么还不屈服于我呢,我本该是掌管你的神明!”

  谢凝心里很明白,他不能屈服,屈服就意味着承认了泯然众人的平庸,招供了懦弱无能的本质,意味着自我的雷霆向下击碎自我的山脊,自我的大海向上翻覆自我的船只。

  但是不是天才,能不能成为天才,对他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了。

  雷电威赫,烈火光耀的巨响中,他捏着画笔,忽然想起昔日的光景——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地宫,厄喀德纳抱着他,仰头望着天顶那条灿烂的人造星河,四周静谧无声,唯有他蛇尾的尖端,惬意地轻轻摇晃。

  我不再想要成为天才了,谢凝在心中说,我只想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平凡生活,这就足够了。

  火河环绕,黑暗死寂的塔尔塔罗斯中,厄喀德纳慢慢睁开双目,金瞳流转出璀璨的光芒。

  多洛斯……多洛斯,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我是多么幸运啊!居然又一次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和声音。

  作为关押泰坦巨灵的牢笼,塔尔塔罗斯就是深渊之神的本体。囚于此处的神灵无需劳作,更不用接受什么残酷的刑罚,因为落到这里,他们总会渐渐逸散形躯、消磨神魂,与原初的深渊融为一体。

  来到这里之后,厄喀德纳就用漫长的睡眠抵御着这个过程。他必须得撑下去,直到众神达成了自己的誓言,在多洛斯离开人世之后,再送他的灵魂下来冥界,与他团聚。

  长久的沉眠里,厄喀德纳十分小心地雕琢着自己的梦境,塔尔塔罗斯是吞噬者的故土,在这里,任何光源都会被深渊吸收殆尽,包括温暖的记忆,来自尘世的思念。可他实在是太想念多洛斯了,再怎么小心翼翼地掩藏,总免不了要梦见几次他的爱侣。

  醒来的多洛斯会伤心吗,会流泪吗?因为牵挂着自己,他一定不会老想着回家的事了,可是,他小小的一个人在地上,该是多么孤单,多么无助!

  人身蛇尾的魔神,到梦中苦苦思虑着这些事。

  地上的神明会不会好好医治他,会不会借机欺辱他?没有我的看护,离开阿里马,还有哪里能收留多洛斯呢?艾琉西斯是恩将仇报的故土,奇里乞亚也不适合画家居住,啊,难道他要去山林间流浪,与野兽相伴为生?

  一梦到这里,厄喀德纳就心疼得要命,无法安稳地维持神力。

  幸而事情总有转机,就在不久以前,厄喀德纳再度察觉到了熟悉的,来自灵魂的触动。

  只有多洛斯的画笔,才能带给他这种感觉!沉浸在恍如隔世的狂喜里,他能体会出来,他的人类又伤心、又痛苦,可他仍然对自己诉说着爱和思念,并且期望厄喀德纳能收到他隔空传递的一颗真心。

  啊,那时的厄喀德纳满心欢愉,差点在塔尔塔罗斯疯狂地盘旋起来,他的多洛斯痊愈了!奥林匹斯神纵然拥有百般的卑劣,终究还是履行了一次约定。光是知晓“多洛斯平安无恙”的这个事实,就足以支撑他在凄黑的苦狱再熬一百年、一千年。

  不过,这次的感应,似乎比上一次更悲伤、更简短,也更强劲有力了。多洛斯究竟出了什么事?

  身处阿里马的平原,谢凝很快就收拢注意力,他不必理会众多天神的恐吓,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着自己的计划。

  他在混沌的衣摆上增添最后一瓣色块,随即便着手勾勒盖亚的面庞。他画着大地的母神,在大地之下,便是塔尔塔罗斯的深渊,大地之上,则是黑夜倪克斯的双臂,拂过黑暗厄瑞玻斯的衣袍。他画出古老的天空暴君乌拉诺斯,太空埃忒尔,白昼赫墨拉……种种的原始神祇,皆在混沌的怀抱里诞生出重重幻影。

  喧嚣的世界离他而去,突然降下的黑夜不能阻拦他的视线,噼啪闪亮的雷霆与天火,亦不能让他下笔的速度放慢一秒。

  太幽默了,谢凝继续面无表情地打着草稿,连“不能打扰”的誓言都被自己忽悠着发了,这点声音和光线的变化又算得了什么?他累了,就躺到盖亚的土壤上睡一觉;他醒来,就接着提笔开画,不需要吃喝,同样无需跟多嘴的神明争辩。

  直至谢凝画到海神蓬托斯的五十个女儿,画到海洋女仙之首的忒提斯,众神终于在畏惧和挫败中承认,他们的利诱不见效果,恫吓亦无法动摇少年的仇恨与决心。

  “如果你能停下手里的画笔,我们愿意违背自己的誓言。”宙斯颓丧地低头,向谢凝恳求,“我答应你,因着违背誓言的代价,众神再也看不到奥林匹斯的光辉,将受到比在深渊更多的磨难……我愿意放厄喀德纳出来,离开深渊的牢笼。”

  谢凝停下笔,讥讽地瞥了他一眼。

  “说的都是废话,你先放出来再说。”

第169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五)

  软硬不吃,神王气喘吁吁,狼狈地回到天上。

  “神的言语落在地上,就成为山一般巍峨,海一般亘古的法则,我所说出的誓言,是全然不可违反的。”宙斯阴沉地说,“看来,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死路!他是执意要将我们彻底毁灭了。”

  万神殿里哄然炸锅,神明议论纷纷,忧虑地喧嚣,商讨这件事的解决方案,深居冥府的冥神们也来到素日光辉的奥林匹斯,与他们的同胞一齐惶惶不安。

  阿波罗不发一语,他远离别的神祇,独自坐在长廊下,只是垂着头。

  一片愁云惨雾中,雅典娜低声说:“我想……我有一个办法。”

  赫拉迫不及待地道:“女神,我知你是神与人中的最聪慧者,凡是你的提议,就没有不精妙绝伦的。你快说,你有什么方法,能叫那凶恶之人回心转意?”

  “他要的是厄喀德纳,但魔神与我们,都为誓词深深束缚。”帕拉斯·雅典娜说,“要打开塔尔塔罗斯的大门,让厄喀德纳重返人世,须得打破昔日立下的誓:只要那少年的寿命终结,就视作魔神已经服满了苦役。”

  “不错,”赫拉愁眉不展,她的女儿,青春女神赫柏就坐在她脚边,受到母亲的衣袍庇护,“但时间不能倒流,永生的神酒,也是不能从一个人口中再吐出来的。”

  “誓词只说了寿命终结,却不曾提到作为谁的寿命终结。”雅典娜冷静地说,“作为人,他是长生不死的,可若是成为一个神明,那他便如赫拉克勒斯一样,永久结束了人的身份,不再和以前相同了。”

  宙斯眼前一亮,他伸出手臂,勒令众神安静,好让他仔细地思考。

  “使他升擢为一个神!”神王大声说,“不错、不错……这真是很好的办法!只要他成了一个神,那便可以当做他身为‘人’的生命终结了,魔神总算能从深渊上来,使他心愿满足。而且,既然他是一个神,他总不能画出自己的灭亡结局罢?”

  “这可未必呀,”彩虹女神伊里斯小声地说,“我看那孩子,心里是很犟很犟的,比一头老牛更坚决,比一头狮子更刚烈,即便是神祇,又怎么能改变他的想法呢?”

  雅典娜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这事还需要另外的人手。”

  她转向宙斯:“众神之父哟,阿佛洛狄忒素来与那少年和睦,祂总怜悯着他,在与阿波罗竞赛时,也做着独自支持他的资助者。她须得做说服的人选之一。请你一定要劝动阿佛洛狄忒,使她出面,对那少年好言相劝。”

  宙斯一口答应:“那么,还有谁是你的人选?”

  雅典娜探身过去,在父亲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宙斯的眼神中闪动着迟疑和黯然,但仅有极短的一瞬,他很快颔首,答应了女儿的任何提议。

  ·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阿里马平原的天空晴朗无云、万里寂静,仿佛前些日子的雷火轰鸣全是幻觉,众神亦不再来窥伺了似的。

  谢凝的画布边上,静静地站了一个高大的持杖男子。他生着一头黑发,前额宽阔,棕色的眼眸安宁而富有智慧,穿着朴素的麻布衣裳,身上全无繁琐的事物,只是在手腕上锁着一枚镣铐,上面镶了一块灰扑扑的山岩。

  他垂着手、低着头,安然地瞧着谢凝作画,一切行为举止,都像一名谦卑的学者,唯有异于俗世的体格和样貌,暴露了他神异的身份。

  按照惯例,谢凝本来准备无视他的,但他用盖亚的眼睛瞥了对方一下,画笔便不由地顿住了。

  “……普罗米修斯。”他直起腰,唤出对方的名字。

  ——人类的创造者,盗来天火的普罗米修斯。

  “你好,多洛斯。”普罗米修斯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仿佛他们是故交了多年的熟稔朋友,“我听说了,你要在一张画布上容纳下所有的神的消息。那么,你是否欢迎一个自愿的模特呢?”

  谢凝犹豫了一下。

  “我对你没有恶感,正相反,我很钦佩你。”他慢慢地说,“你盗取天火的所谓罪过,让你被锁在高加索山上,被兀鹫啄食肝脏,这是你为人类受的罪。所以……坐下吧,你可以当我的模特。”

  普罗米修斯靠在一块岩石上,将自己的手杖放在旁边,抬头看着他。

  “这样可以吗?”

  谢凝点点头:“可以。”

  谢凝用碳笔打着草稿,心不在焉地说:“我猜,你不是无缘无故到这儿来的,对不对?”

  “你说得不错,有人劝我当说客,”普罗米修斯弯起眼睛,他的眼眸充满神秘的笑意,却不叫人觉得故弄玄虚,更像是一位有趣的长辈,“来说服你成神。”

  谢凝的炭笔停止,他看向古老的泰坦神。

  “成神,”他重复这两个字,“这倒是个新花样了。”

  “别急着讽刺,多洛斯,”普罗米修斯温和地说,“你要让厄喀德纳离开深渊的牵制,这提议便是十分重要的。成为一个神,就象征着你作为人的生命终止,到了那时,厄喀德纳如何不能从塔尔塔罗斯走出?”

  “也就是说,”谢凝道,“宙斯还是不肯直接放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