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第175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去查,是谁送的。”他淡淡道,“我要亲自上门拜访。”

  得了他的命令,下属侍从们慌忙运作起来,很快,就揪出了送礼人的讯息。

  ——来自白海东滨的修真世家,于炼器一门颇有长处,因而受到真仙世家的青睐,得以跻身当地的强族,形成一座城池的繁华领地。

  晏欢走下云端,眨眼间跨越万里,循着地址,来到目的地。

  他走进重重围困的护城大阵,闲庭信步,掠过修真者组成的军队、高阶修士的灵识,就像在无人的桃林中散步,拂去肩头的落花一般轻巧。

  嗅闻着空中杂驳的灵力标识,晏欢托着花盆,径直走入那座最富丽堂皇的宫室。

  逡巡的低阶修真者架起飞剑,一面在天空盘旋,一面和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路边灵鹿跳跃、仙鹤振翅,护池童子撒下一把把的鱼食,引得池中锦鲤欢腾摆尾;炼器师抱着炉鼎匆忙路过,身后的弟子大包小包地扛着一堆箱子;管事在门下清点分发的炼器原料,他手下的小厮,见四周无人注意,悄悄把一块杂质斑驳的晶块放到自己袖子里……

  一城的喧嚣动静,皆在高阶修士的神识中一扫而过。此刻,三名分神期的修士围坐一处,其中一个等得不耐,问:“家主为何迟迟不至?”

  “他备下贺仪,已是精疲力尽,缓了许多日了。无常玉树又岂是那么好塑形的?”

  最后一个修士长久沉默,没有开口,良久,他蓦地睁开眼睛,失声叫道:“不好!”

  三道虹光飞逝,转瞬已至家主居所的后殿,浓郁粘稠的腥气扑鼻而来,三名修士冲破阵法,放眼一望,俱惊地呆住了。

  ——后殿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一株巨大虬结,由血肉残肢扭成的巨树,生生扎在土壤里。家主的面容,赫然在滴答蜿蜒的污血肉泥中露出一隙,犹睁着一双混浊无神的眼珠,可见其死不瞑目的情态。

  就在旁边,则正正摆着一盆洁白优美、耀目动人的无常玉树,其造型姿态,分明与眼前可怖的血树毫无二致。

  再一次,光芒黯淡了下去。

  鬼魂状态的刘扶光抿紧嘴唇,心头五味杂陈,不知是惊骇更多,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但他同时注意到一件事——这不是梦,也不是他的回忆。他从不知道晏欢做了这件泄愤的恶事,那么他看到的一切,自然和记忆无关了。

  所以,他现在到底在哪,这些事又是谁使他看到的?

  四周的景象继续变化,这一次,时间前进到了关键的节点上。

  晏欢先前吞下的恶兽不是终点,更像是混乱的起点。因为古战场覆满了人皇氏与十一龙君在厮杀时喷溅出的血,而神血不会干涸,亦无法挥发。每一滴神祇的鲜血,都是神祇分离出去的力量,现在,它们只想再度回到古神的体内。

  虽然在晏欢降生时,他已经吞掉了大部分神血,可仍然有小部分游离在外。它们如法炮制,不断孕育出探路的恶兽,想借此找到早已下落不明的远古神明,黄帝与赤帝的儿女。

  世上没有哪个人,或哪个仙,能够承受神血的力量与怨恨。真仙合力出手,或许可以制衡晏欢的力量,可除了他,再没有旁人能够参与这场战争。

  仙人们迫不得已,只好再次来到龙神面前,他们负荆请罪,姿态谦卑,恳求晏欢宽恕他们先前的冒犯,并且详细阐明了为什么要那样做的原因。

  “如今劫难将至,倘若无人出手阻拦,三千世界便要生灵涂炭……”仙人躬身长揖,“还望龙神慷慨相助,了此后患。”

  晏欢看着他们,心中燃烧着寒冷至极的烈火。

  “可是,我又有什么出手的必要呢?”龙神微微一笑,露出森白的尖牙,“你们封正了我的法体,将我定义为身负诸世之恶的龙神,却又要我事事施以援手,做个不计前嫌的大善人……我倒不知,天底下竟有那么好的事!”

  面对他的质问,真仙以沉默相待。

  昔年,在十一龙君同人皇氏一齐消失之际,天道补漏,同时叫一批凡人的修士飞升为仙,代替古老神明的地位。这批真仙在搜寻古战场的时候,发现了破壳不久的无目幼龙。

  那是纯然的罪孽、杀意与灾祸的聚合体,偏偏身上的气息,昭示了它神明的身份。出于极端震撼的骇然之情,其中一名真仙脱口而出:“此子日后必为大恶!”

  万物有灵,人更是万物之灵。野兽妖精若想得到机缘造化,只要人类亲口印证一句,蛇便化蛟,蛟便成龙。

  真仙话音刚落,他就悔不当初,恨不能时光倒流,立马将自己的话收回去,因为战场边缘雷声轰鸣,是天道向他发出了回应。

  这一刻,他用凡人真仙的身份,为年幼的晏欢封了正,亦定下了龙神的道途。

  ——此子必为大恶。

  余下的仙人都惊住了,作为见证者,这句封正的因果同样缠绕在他们身上。半晌,才有一人恨恨跺脚:“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这下好了,你给咱们扯上了比天还大的麻烦!”

  无可奈何,在场的仙人们必须负起责任,抚养一名龙神的责任。他们养育晏欢,试图用圣人之道扭转他的心性,只可惜,从圣人口中说出的金玉之言,丝毫不能撼动古神遗留下来的恶毒,晏欢成年后便即刻出走,毫不留情地甩脱了仙人的管制。

  龙宫的气氛十分僵滞,良晌,一名仙人轻声说:“龙神,请您仔细想想,此事若被您的道侣知晓,他会怎么说?万一劫难也波及到他,您又能怎么做?”

  晏欢勃然变色,九目狰狞:“你们敢用他威胁我?!”

  “不敢,”真仙再度长揖,“只是提出一个可能,具体如何,还是要龙神您来定夺。”

  晏欢的神色阴晴不定,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转向真仙,嘶声说:“好,我可以帮你们。”

  待我平定古战场,将人皇氏同十一龙君的遗留神力尽数消化吞噬,你们也就成了全然无用之人,不必再留了。

  他心里打定主意,去见了刘扶光。

  “我要出一趟远门,”他说,“你能在家里等我吗?”

  家,说出这个字,晏欢的心头便是一颤,原来,他也可以拥有世俗定义里的家庭。

  “是不是古战场的事?”刘扶光问,“带我一起去吧,我能出力……”

  “我不要你出力,”晏欢立刻制止,“那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地方。”

  刘扶光哑然失笑:“但我不是什么普通人啊,我是修真者。”

  “连那群真仙都不肯亲身上阵,还要我替他们卖命,你去就更不顶用了,”晏欢轻斥,“留在这,起码我重伤回来……是有人照顾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面上已然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刘扶光看了,不禁大为惊奇,正要调侃他两句,晏欢便慌慌张张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能再沉溺于儿女情长,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待到目标达成,就再也不会有人,或者仙,能够干涉控制到他的生活了。

  数不清多少幕过去,刘扶光漂浮在半空,向下望着晏欢的战争。

  他赢得艰难,胜得惨烈,近乎万死一生。知晓晏欢的意图,远古战场上,残存的神血塑形,凝出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残像,十九名几乎断绝了天道的大神,联起手来与晏欢厮杀。

  即便只是十不一存的缺失之态,但它们全盘继承了母体的战斗技艺与杀戮意志,已经足够使成年不久的龙神,吃个极大的苦头了。

  最终,晏欢血肉尽绽,九目残损地匍匐在地上。他吞吃了能吃的一切,从古神的金血,到覆没战场的怨憎戾气,重伤的状态更加激发了他心中的疯狂与杀欲,漆黑的龙血流淌成河,淹在其中,晏欢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

  他藏身于战场深处,慢慢地消化那些力量与恶意,像一名守株待兔的猎人,等待注定要来此处的猎物。

  劫数消解,却不见龙神的身影,时间一长,不提等待焦急的刘扶光,即便是运筹帷幄的仙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他们远远观望着空空荡荡的古战场,最终决定进去探查一番。

  “根据卜算卦象,龙神并未陨落,”一名仙人放出灵宝,扫荡一望无际的血色旷原,“只是不知为何,竟不见了踪影……”

  “不管怎么说,总要查出究竟,好给扶光仙君一个交待,”另一名仙人道,“他很担心。”

  听到刘扶光的名字,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伏击的晏欢不由一顿。

  提起刘扶光,余下的仙人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其中一个叹了口气,语气饱含庆幸之意:“说到扶光仙君……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在至恶之后,又降生了至善,才算勉强牵制住了。”

  “光影相伴相生,本就是自然至理,”旁边的真仙附和道,“最可贵的是,那龙竟也甘愿受了他的制衡,逐年少行滥杀贻害的祸事……善恶果真浑然一体,彼此不可或缺。”

  霎时如遭雷击,晏欢紧绷的杀意瞬间松垮,他完全愣住了。

  至善……什么至善?

  按照仙人们的说法,自己是诸世大恶,那么扶光,他的道侣……就是与自己对应的大善了?

  仙人们还在慨叹。

  “我原以为他不会答应的,甚至在见他之前,已是抱了必死之志,谁成想,一提道侣的姓名,他便很快同意了……”

  “可见我们的决断策无遗算,”一人呵呵笑道,“提早定下他与刘扶光的婚事,实在是举世有幸的大计,这不就牵住了?”

  像一尊水泥浇灌的雕像,巨龙蜿蜒的身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候,即使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也能拿起一把小刀,深深扎进他毫无防备的眼窝。

  疯狂与杀意尽数褪去,巨大的茫然覆没而来,世界似乎一瞬离他非常遥远。

  这就是说,扶光……刘扶光,不过是他们专程找来,牵掣我的一根锁链。晏欢静静地想,一生下来,我就受了仙人的封正,将诸世至恶的名头担在身上,与之相对的,至善也诞生在名为东沼的国度,并且被他们找到,早早安插在了我的身边。

  我本来计划着,只要彻底除去这些真仙,就能获得解脱和自由,自此不再承受这样凄厉的命运。然而造化弄人,我一直想摆脱的束缚,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我身边,并且成了我的道侣,跟我红线相牵。

  晏欢怔怔地蜷着龙躯,周身九目凝固。

  至善,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只有至善,才能压制我的狂暴与恶意,使我下不了手,动不了气,只有至善,才能如此吸引身为至恶的自己。我与他好像黑白的两极,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追逐,而我同他的结合,正是那些真仙期望看到的平衡局面。

  龙神不自觉地发着抖,茫然过后,便是极端的屈辱。

  我被骗了,他想,这不是什么“花好月圆,欣尔燕之”的完满姻缘,我仍然是傀儡,仍然是任由仙人设计的木偶,从生到死,都受了他们的摆布!

  这道途不是我想走的,他们逼迫我走了;与至善之人的婚姻并非我想结的,他们依旧用花言巧语蒙蔽着我结了。我是龙神?我是什么龙神,天底下竟有我这样可悲的神吗?

  他越悲愤,就越不受控制地想到刘扶光,他想着对方的笑容,想着对方暖热的抚摸,想着对方的温柔和爱……多么好的东西,可那些全不是给我的!他从未见过我的真身,知晓我是怎样的可悲和可憎,怎样的扭曲与丑陋,他看到的全是我的皮囊,是我完美又虚假的伪装!

  极端的崩溃与狂怒,令无目巨龙尖啸着冲破战场,他的伤口已然愈合,神血带给他全新的伟力,以及全新的恶毒和疯狂,他终于可以用压倒性的实力,诛杀凡尘的仙人了。

  那天傍晚,古老战场的大地浸透血色,天空同样浸透血色。一众真仙肢解的残躯飞溅在土壤间,他们的鲜血,是露水一样浅淡的银色。

  晏欢还没有回家,但他封锁了整座龙宫,不许任何人,乃至任何消息进出。

  年轻的刘扶光不知内情,只是直觉不安。他在龙宫里坐卧难耐,苦等晏欢回来。

  他想过,大约晏欢受了很重的伤,无法维持伪装的外表,因此躲在外面,不愿让自己看到。但这也是用于安慰自己的设想,他已经从元婴晋升至分神,有了对天道未来的模糊预知,在他眼里,晏欢长久的见不着人,是个极为不妙的预兆。

  从封锁龙宫,到晏欢回来,当中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三个月。

  望着下方的场景,刘扶光至今记得,晏欢再度踏上龙宫的台阶时,漆黑的法衣尽数湿透,衣摆拖曳银色的湿痕,从第一层阶梯,一直延伸到最上层。他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他总算解答了昔日的困惑。

  龙神望着他的道侣,目光晦暗,轻声道:“我回来了。”

  年轻的刘扶光急忙奔过去,上下检查他身上的伤。

  “你……你没事!”他欣喜道,“我听外面的消息,都说这一仗难打,你伤得很重,差点死了,真仙们也是凶多吉少……现在怎么样,你身上都无碍吗?”

  “无碍,”晏欢不着痕迹地放下他的手,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我好端端的,就是害怕有人乘虚而入,在龙宫里闹事,所以先封锁了这里,让你担心了。”

  刘扶光笑了起来:“我是担心,不过嘛,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也没什么别的可求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从回来起,晏欢周身的九目,便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不乱晃,也不四处游荡了,这是个极为罕见的现象。

  刘扶光心中纳罕,又不好挑明了说出来。晏欢在龙宫里住了几天,仍然密不透风地把持着外界的讯息,不叫刘扶光的耳边,听见任何不该知道的风声。

  “你怎么啦?”数日后,刘扶光支着脑袋,奇怪地盯着晏欢,“你这次回家,话少了,笑也少了,有事没事就盯着我看……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跟我说呀,别老在心里闷着,我们可是道侣呢。”

  晏欢神色阴郁,定定地注视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想……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唇齿间咀嚼过数次,才深思熟虑地吐出来,“要跟我来吗?”

  刘扶光意外道:“好啊,我们去哪里?”

  带着他,晏欢来到了往昔引发大劫,古神搏杀的战场。此时,除了无边无际的金赤色土壤,这片荒原上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剩。

  “我很想让你看看这里,”龙神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刘扶光第一次来,他惊讶地评价:“看起来……没什么可怕的啊?不是说这里血流不化,始终笼罩着神祇相杀的暴戾邪气吗?”

  晏欢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刘扶光的问题,而是牵引着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战场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