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第311章
作者:捂脸大笑
果真,远远见到了兵士,田间出现一阵骚动,似乎不少人想要逃走。但是当看清楚了来人衣着制式,他们立刻平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农人,还面朝大道跪了下来。这些人中,不少都是清河百姓,甚至有些被裹挟入了乱军,险些丧命。若是没有面前这队兵马,说不定他们早就埋骨黄土,成了喂养荒原的肥料。
有人能救他们出这地狱火海,就当受他们的顶礼膜拜。
奕延的目光在那跪拜的人群头顶一扫而过。他领军已经有些年头了,唯命是从的部下,不可计数。但是眼前这些,不是兵士,只是种田的愚夫愚妇。若是当年,就连他们也会对自己这副羯人面孔鄙夷惧怕,避之不及。可是现在,他背着刀弓,跨着战马,带着浑身的杀气,连衣上血迹都未洗去,那群人却不怕他了。不但不怕,还虔诚跪拜,把他奉为神佛。
为什么?
田里的豆黍已经出苗,绿油油的,略显稀疏,与那黄褐相见的泥土交织一成,宛若斑斓织毯。虽然微弱,虽然渺小,但是其中蕴含的意味,远超鲜血四溅的战场。
冀州不像并州,在这里,他要当的不是一个单纯的将领,更兼任了牧民之责。要妥善安置裹入乱军的流民,要想尽法子弄来粮种,让失去田产的百姓不至于沦为匪寇,还要同冀州诸官打点关系,便于调兵遣将。
这些,很多都是奕延原本从未接触过的。可是这些惹人心烦的东西,渐渐牵住了他的心神。让他懂得了,主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是万民膜拜,不是权势熏天,那人只是想看到农人们安安稳稳,在家园里劳作生息,过着卑微且平凡的日子。
他本该比主公更懂这渴盼的意义。他要实现的,仅仅是主公的心愿吗?也许并不,在很久以前,这也成为了他自己的心愿。一个可能艰苦,可能凶险,但是值得一搏的愿景。
一直紧绷的身形,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奕延没有停步,就这么带着大队兵士,穿过了满是绿意和期冀的庄田。
※
坐在大帐中,苟晞面色阴沉,盯着那个高高昂着头颅,分明怕的要死,却装出一副从容赴死神色的青年。此人出身勋贵,身家不怎么出众,名气更是乏善可陈,只是他来的地方,出人意料。
“陛下真有此言?”沉默良久,在对面青年快要汗出如浆时,苟晞才淡淡问道。
那人吞了口唾沫:“苟将军乃国朝栋梁,若无将军,便无这一场场大胜。然而东海王目无天子,专横跋扈,独断妄为。分封王氏子弟为荆州、青州刺史,自牧五州,将军可获一州一郡?这泼天功劳,又如何赏之?”
他的话,极富煽动意味,一听就知是要离间他和司马越的关系。可是苟晞没有打断对方,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听着。只因这话,没有虚言!
好不容易攻克了伪帝乱军,又花了数月才击溃王弥大营。等待苟晞的,却不是之前推心置腹的厚待。司马越没有分封任何一州给他,只是升他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侍中,进郡公。这一样样,全都是荣衔!
他的功劳,还比不上端坐洛阳的王衍吗?!若无他,司马越哪能有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是司马越是如何对他的?!
见苟晞没有打断自己的话,那使臣又鼓起了些勇气:“如今东海王在许都密谋清除异己,今日是司马诸王,明日就不会轮到异姓大将吗?只要那人疑将军一日,将军便无安宁之时……”
苟晞手上一挥,打断了那人放肆的言论:“丞相与我兄弟相称,又岂是你们这些鼠辈能挑拨的。”
他的音量不大,却让对面青年额上的汗珠都滚落下来。只因他知道,面前这位苟大将军狠辣异常,有“屠伯”之称。用了极大气力,他才止住身上颤抖,轻声道:“东海王不过是乱政贼子,天下之主唯有一人。将军若是深明大义,自知该向何人尽忠。”
他说的,只是忠诚吗?是不是还有比拟司马越的泼天权势?
苟晞的呼吸稍稍急促了起来。但是身为领兵之将,他见过太多凶险的局面,也面对过太多狡猾的敌人。这空口白牙的事情,能信吗?
“这口信,我已收到。来人,请张廷尉下去休息。”最终,苟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随手打发了对方。
这态度,又让那使臣一阵紧张,可是已经到了苟晞大帐之中,他又哪里可以逃脱?勉强挺直了腰杆,使臣跟在亲兵身后,退了出去。
“大将军,这未必是陛下之言。不如派人杀了那假传圣旨的贼子……”一旁,幕僚轻声建议道。
区区一个廷尉,带来的还是天子口信,能信吗?现在司马越可是大权在握,若是翻脸,十分不妥。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使臣,就当没听到这番狂言。
苟晞心却有旁的想法:“先别动那使臣。派人去许都,问问丞相兖州要如何安排!”
司马越是自领了五州州牧,但是这些州郡依旧还有刺史,甚至有些还有都督。若是能把兖州这样的中原之地交给自己,就证明司马越并未对他产生提防。但若相反……那使臣,怕就有其他用途了。
一旁幕僚听到这话,心底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天子的离间之计没有白废,自家主上心中,还是生出了疑虑。不过若是东海王真的戒备主上,说不定奉天子才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这刚刚平定的局面,怕是又要乱了……
第261章 拨乱
虽然月前就剿灭了王弥大营, 司马越却并未返回洛阳, 而是在许都住了下来。所为只有一事, 就是拔除那些对自己有威胁的族亲。
成都王司马颖称帝,整整折腾了一年,险些动摇了国朝根基。可是铲除了成都王, 就能安然无忧了吗?只司马一脉,就有四五十位族裔,当初站在伪帝一边的,更是不少。就算没有表露态度,若是权势过大, 岂不又生出谋逆之心?有了前车之鉴, 司马越怎会放任威胁摆在面前!
因此他非但没有回洛阳, 还招了不少朝臣前来许都。令旨更是一道接着一道,用自家亲信替换那些潜在的威胁。这些手段, 若是放在几年前, 说不定还会引得朝野震动。但是现在, 大权在握, 还真没有人胆敢反抗。
而这,更加让司马越志得意满。如今并州驱走了匈奴,冀州的贼匪也清扫一空,荆州、豫州更是击垮了伪帝乱兵。除了盘踞河东的伪汉虎视眈眈外,竟有了升平之兆,也让司马越的动作愈发肆意起来。
谁料这大好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苟道将竟然过问兖州之事?”司马越眉头高皱,面上已有了不悦之色。
苟晞是他的心腹爱将不错,在大战之后,司马越也多次为其加官,厚厚封赏。但是掌兵的权利,说到底还得落在自家手中。就算再怎么信任苟晞,也不可能把兖州这样的要地拱手让出!
一旁潘司马低声道:“苟将军恐是不忿丞相自领州牧……”
自牧州郡可是司马越早就想做的事情了,分封荆、豫、青三州则是为了犒赏心腹。当初司马越不是没有考虑过封苟晞为哪州都督,正是潘滔等人规劝,说其人有大志,非纯臣,才让他改了主意。现在怎么直接问上门来?大将军和郡公的封赏,难道还不够吗?
不过生气归生气,司马越心中还是知道轻重的。苟晞是个能战猛将,也帮他平乱剿匪,怎么说,都不该慢待。咬了咬牙,司马越道:“景文在江东局面不佳,似乎想辟王处仲为僚。不如改王处仲的青州刺史为扬州刺史,把青州一地封给苟道将罢了。”
他说的正是安东将军、扬州都督司马睿。之前司马越害怕中原局势大乱,派司马睿前去江东,以期时局败坏时,有可退之地。但是司马睿去了扬州,始终没能同江东大族搞好关系。也多次来信,想要征辟贤良相助。正好趁这个机会,让王敦过去,把青州让给苟晞,也算解决了一场麻烦。
潘司马一愣:“可是王敦也非常人,若是入江东,怕是要生出异心……”
司马越冷哼一声:“之前你说苟道将非常人,现在又说王处仲非常人。那孤还有可用之人吗?”
这话语气不善,潘司马立刻闭上了嘴。最近司马大权在握,脾气也越发怪僻,规劝的话,一遍就行了,多说怕是会惹祸上身。
见潘司马不再多言,司马越这才点了点头:“速速去信王司徒,把这事办妥。”
王衍应该也不会拒绝。毕竟是一个刺史换一个刺史,而且青州地方偏僻,又频有战乱,还不如扬州安全。至于苟晞,哼,莽夫一名,有青州一地,也当知足了吧。
自觉安排好了手下重臣的封赏,司马越又专心对付起异己来。谁料半月之后,一封上表惊得他从座上跳了起来。
“要我诛杀潘滔、刘望?好大的胆子!”司马越把手中书信掼在地上,怒声叫道。
苟晞并没有领情。非但不接青州刺史的差遣,还上书怒斥潘滔等人,说他们要居心叵测,诬陷自己。这些可都是司马越身边心腹,哪是他一个外臣说杀就能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