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北海君南海 第74章
作者:林暮烟
半晌后,季青临不可思议道:“所以说,他光是封魂得手还不满意,还要让我入忆去亲眼‘欣赏’他的布局?这是什么意思?示威?以此来向我们证明他运筹帷幄料事如神?”
季青临眉头紧锁,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
解无移缓缓摇了摇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我隐隐有种感觉,他布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很可能根本就不单单是为了封魂。”
“怎么说?”季青临问道。
解无移斟酌了片刻,从头解释道:“首先,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封魂,那么在他的整个布局之中,让人带信到芪地这一环其实是多余的。”
季青临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之前在霍绝的记忆中时也曾分析过——既然池若谷有办法轻易放倒霍绝,那么他完全可以在不惊动解无移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霍绝封魂,而不必先杀了他再去找转生这样多此一举。
在池若谷的布局中,“带信请解无移几人去榆州”这一环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借解无移玉佩的指引找到霍绝的转生,但如果他直接将霍绝放倒后封魂,那就连“找转生”这一步也可以省去,不必找转生就不需要再借助玉佩,自然也就不必再邀解无移他们前来。
想到这里,季青临顺着解无移的思路推测道:“可是这看似多余的一环他却保留了下来,就说明这一环在他的布局中必不可少,也就是说对他而言‘找转生’这一步不可或缺。”
“没错,”解无移道,“所以你再将这作为前提继续想,转生前和转生后,霍绝有何不同?”
这种不同之处其实有很多,但季青临知道解无移指的定然不是那些躯体上显而易见的差别,再联想到池若谷设计引他入忆之事,季青临猜测道:“前者有记忆,而后者没有?”
“对,”解无移道,“转生之前,霍绝的记忆在他自己体内,而转生之后,他的记忆回到了玉佩之中。所以我猜,池若谷想要把握的封魂时机,或许就是霍绝转生之后,被归还记忆之前的这段时间。”
顿了顿后,他看向季青临的双眼认真道:“这种时机,你可觉得似曾相识?”
季青临怔了怔,片刻后立即反应过来道:“双生子!”
钟藏砚和钟藏蝉兄妹被从鹿鸣山庄掳走封魂的时间也恰好是转生之后,被归还记忆之前,现在看来,当时山庄中的迷局很可能同样是池若谷所布,而这时机也并非巧合,而是他有意择选。
想到这里,季青临不禁有些懊恼,因为他发现他们实在是有些后知后觉,探查鹿鸣山庄一事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那些满月宴失踪的老者身上,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对方为何会选择将局设在鹿鸣山庄。
如果当时他们能意识到双生子才是这个局真正要对付的主角,那么他们就会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何对方会知道双生子转生在何处?
这么一来,“有内鬼”这种可能应该早在那时就该被发现才对。
季青临正在懊恼,解无移却已是严肃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刚刚听你说完池若谷的布局才突然想起。”
说着,他微微偏头看向了一旁矮几上的杯盏,意有所指般地问道:“你可还记得,你上一次入忆是如何发生的?”
上一次?
季青临稍稍迟疑了一下,目光也跟着他落到了那张矮几之上,脑中飞快地将自己的记忆往前回溯。
其实真要算起来,他上一次入忆至今并没有过去多久,但是中间横插着钟藏蝉和霍绝的数段记忆,让他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上一次……是如何发生的?
季青临将记忆回溯到了最初的苓芳园,那时他们看罢那些被封魂的尸体后从水榭中出来,季青临感到有些不适,池若谷便劝他们暂留苓芳园歇息。
随后,他们便到了那间高台小楼,池若谷带着伤愈的白毛来给他送药,并在临走时留下了一包蜜煎,再往后,白毛从窗框上冲来时打翻了案几上的茶盏,茶水沾湿了摇摇欲坠的玉佩,季青临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
等等?
当时白毛为何会冲向案几?
脑中画面倏然定格,停在了白毛打翻茶盏后若无其事朝着那包蜜煎走去的一瞬。
季青临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万分地看向解无移,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
步线行针,天衣无缝。
池若谷这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这一刻,季青临忽然理解了在小榆林中时池若谷为何敢在明知霍绝已经醒来并且明知季青临会看到这段记忆的情况下依然肆无忌惮地和右副使讨论自己的布局和安排,因为他真的有恃无恐。
身在他布局之中的人,若不是等到事后发现蹊跷再去回看,根本无法发觉自己当时是在沿着旁人预定的路线行走。
在惊叹池若谷心思细密的同时,季青临也对解无移能在听完他叙述后短短片刻间迅速将得到的线索与过往细节串连到一起的能力十分佩服。
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后,季青临赶忙又将它拽回了正题。
按照方才的一番推测来看,池若谷在鹿鸣山庄和榆州设下这两个局所挑选的封魂时机都是目标转生之后,被归还记忆之前,且最后一步都是将季青临引入了被他封魂之人的回忆。
虽然方才季青临揶揄说池若谷这是在“示威”,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正如解无移所言,池若谷这么做的目的定然不会如此简单且幼稚。
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季青临冥思苦想之际,解无移忽然在旁问道:“你在霍绝的记忆里只看到了榆州这一段吗?可还有别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季青临这才如梦初醒般发现自己方才竟是将其他几段记忆完全抛在了脑后,此时反应过来,连忙将另外三段也向解无移讲述了起来。
说是说三段,但其实合起来也就只能算是两段,一段是霍绝在白赫麦田关“入伙”的过程,另一段则是霍绝怀疑池若谷带去谷中的小厮身份有蹊跷后跟踪并发现池若谷“杀人埋尸”的经过。
霍绝“入伙”的过程是解无移当年亲身经历过的,所以季青临只是三言两语将其一带而过,而就在他即将开始讲下一段时,忽地停顿了一下,往后仰了仰身子,蹙眉上下打量着解无移道:“欸?奇怪……你身上的灵光哪去了?”
第99章 虞国故地南海滨
季青临在霍绝记忆中听到池若谷提及灵光时就曾试着回忆了一番, 可却发现自己对解无移身上灵光的记忆似乎只有初见时的画面,他还以为是自己看习惯了以后变得习以为常所以忽视了这一点,可现在一看, 解无移身上似乎真的没有了那层淡淡的光晕。
听到“灵光”二字, 解无移原本镇定的目光忽地闪烁了一下, 季青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试探道:“不方便说?”
解无移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去避开了季青临探寻的目光。
季青临心中虽是疑惑, 但看他这反应便也明白了他大约是不愿提及,所以也没再刨根问底,继续讲起了下一段。
在季青临讲到那小厮身上的浓香时,解无移顿时抬眸诧异道:“浓香?”
季青临有些奇怪:“你没闻到过?”
解无移缓缓摇了摇头:“他每次带来的人都只是在门外远远候着,从未迈入过议事厅的门槛。”
季青临一听顿时明白了过来, 难怪解无移从来没有怀疑过玉佩闪动和池若谷带去的人有关。
按理说,就连季青临当时听到“浓香”二字都能凭借“每月述职”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联想到封魂之术, 那么就算解无移先前想不到,在知道了封魂之术后也该立即有所联想才对。
弄了半天他根本和那些小厮连近距离接触都未曾有过,自然也不会发现他们有何异常了。
但转念一想也是,就凭池若谷那缜密的心思, 估摸着也不可能在这种细节上有所疏漏。
不过, 这还不是重点,季青临继续往下说了起来,而解无移则是越听越是眉头紧锁,听完池若谷当时对霍绝编的那套说辞后, 连一贯稳如泰山的他都沉默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季青临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感受, 池若谷为了让存忆继续下去,每月将一人封魂之后带去谷中, 这个手段竟然成功使用了一千多年,而解无移却对此一无所知。
而且,他也根本无法责怪霍绝“助纣为虐”,因为池若谷用来说服霍绝的谎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封魂之术,让霍绝误以为他只是在给垂死之人“续命”的同时顺便借“回光”添补了玉佩的灵气,这种利人又利己的做法,何乐而不为呢?
兀自沉默良久后,解无移终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接受之后再看向季青临的目光中竟是多了些许……遗憾?
季青临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解无移苦笑了一下,又忽然问道,“若是分裂他人的魂元能令你获得长生,你会如何抉择?”
季青临只当他是在问自己能否理解池若谷的所作所为,撇嘴想了想后摇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生命之所以宝贵就是因为它并非无穷无尽。因为终有尽时,所以要竭尽所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追我所求,护我所珍,爱我所爱。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总是容易让人变得麻木,到那时,一切事物带来的欢愉苦痛都会被削减,最后岂不就索然无味了么?”
说完后,季青临又自嘲地笑了笑,打趣道:“你这问题就不该问我,我这番说辞若是别人听了去,恐怕要说我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解无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许久后微微弯了弯嘴角,郑重道:“我知道不是。”
季青临虽不知这笃定的信任是从何而来,但到底还是十分受用,佯作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嗯,你知道就好。”
二人对视了片刻,季青临陷在那目光中险些挪不开眼,好容易才回过神来,顿时忧虑道:“你说,池若谷会把他们两人带去哪?”
季青临对石不语其实并不算熟悉,但不得不说这少年给他的印象十分不错,而银锣就更不必说了,两人相处了十多年,像是自家兄妹一般。
如今他们二人下落不明,季青临又如何能不担忧?
解无移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下落,缓缓摇了摇头,但却很快安抚道:“既然他两次出手都少不了‘找转生’这一步,那么现在玉佩在我们手中,他无法找到转生之地,想来至少不会现在对他们下手。”
季青临一听这话稍稍放心了些,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还在车上,连忙问道:“对了,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
一边问着,他一边转头看向了窗外,此刻天光已是微亮,外头不再是一片漆黑,吹进来的风有些微暖,一点也不像是隆冬时节该有的凛冽寒风。
“四季谷,”解无移答道,“你入忆后我已令人前往京城和芪地分别传信,让释酒和乌兰达回谷会和。”
季青临一听便已明白他的用意,在入忆之前,他们虽是对自己的推测产生了动摇,但黑袍人对付四季谷的意图已是十分明显,掳走苓芳园三人后,很有可能会集中所有力量转头对付剩下来的乌兰达等人,此时将大家聚集一处再商议对策自然是最周全的选择。
至于解无移为何没有用烟花传讯而是派人前往,则是因为那时尚不能排除池若谷的嫌疑,若他真是内鬼,那么用烟花传讯便很有可能暴露消息的内容。
四季谷地处南海之滨,也就是曾经的虞国,今日的虞地境内,现在看来大约是已经接近了目的地,所以窗外吹进的风才会如此温暖湿润。
“这是快到了?”季青临问道。
“嗯,”解无移应了一声后向着窗外抬了抬下巴道,“你看。”
季青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立刻便看见了极远处的晨曦之中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塔,塔身上下宽而中间窄,靠近顶端处骤然收缩,再往上则是伞盖般的塔顶,远远看去仿若一位婀娜女子正头顶箬笠眺望远方翘首以盼。
“望溟塔?”
季青临脱口而出道,不知为何,他在看见这座塔的一瞬间,心中竟是没来由地轻颤了一下,就好像这座塔对他而言有着什么非同寻常的意义。
解无移没有说话,只是陪他一起静静看着那座石塔,沉默地回味着已经被千年光阴蒙上了一层轻纱的记忆。
车子逐渐向望溟塔的方向驶近,不久后竟是进了一座城中,季青临这才发现其实望溟塔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紧靠海岸,而是在这座沿海之城的正中央,被楼阁屋宇层层环绕,显得鹤立鸡群。
此时天色尚早,城中似乎还未有人醒来,街巷空空荡荡静谧非常,唯有车轮滚动之声回荡其中。
入城之后,马车没有继续朝着望溟塔靠近,而是一直向南,直至穿过整条主街,而后忽然调转了方向向东行去。
季青临微微一怔,随即便发现车窗外的画面已是从逐渐零星的屋宇换成了广阔的海滩,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渔船沿岸次列排开,渔船之后则是一望无际的南海。
朝阳初升,自遥远的海天交接之处露出半个脑袋,映红了天边云霞,染透了湛蓝海水,海鸟在晨曦中盘旋,像是洒在朱红绸缎上的零星墨点。
这还是季青临第一次看见海上日出,情不自禁便被它勾住了目光,久久不能挪移。
不知过了多久,开阔的视线忽然被林叶遮挡,季青临稍稍一怔,随后才发现马车已是驶入了一片稀疏的树林,南侧依旧是海岸,而北侧则已是一座高山。
随着马车沿着这山海之间的树林不断前行,不久之后季青临便感觉到了一丝熟悉,如今的这片树林,似乎就是在霍绝的记忆中看见的出谷之后的那一片。
终于,眼前的景象与霍绝记忆中的逐渐温和吻合,马车终于是行到了霍绝记忆中那条峡谷的出口。
解无移掀开车帘吩咐车夫停了车,二人于是改作步行往峡谷中行去。
一直跟着马车飞行的白毛远远看见二人下了车,此时也已从空中俯冲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了解无移的肩头,季青临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而后便与解无移一同迈入了峡谷之中。
进入峡谷之后,季青临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在霍绝记忆中时他就曾遗憾未能亲眼看见四季谷的模样,如今终于是能一睹它的真容。
这条峡谷乃是两山相夹而成,谷道并不算宽,但容纳一架马车却是绰绰有余,季青临并不知晓解无移为何不令车夫直接驶入,但转念一想许是因为四季谷的存在鲜为人知,少一人踏足便会少一分麻烦。
峡谷比季青临想象中还要长,而且越往深处走,季青临先前的猜测便越是动摇,因为他发现这条峡谷并非笔直向前,而是曲折延伸,更重要的是,这谷道竟是越走越窄,就他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已是根本容不下任何车辕穿过。
难道不是不想让车进,而是车根本进不来?季青临兀自想着。
就在二人再次沿着一处弯道转过时,季青临忍不住愣在了原地,因为……眼前赫然是一条死路。
就在前方几丈开外的地方,两侧山壁凸出的巨石已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了一起,看上去连只苍蝇也没法飞过。
“这……”季青临纳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