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12章
作者:麦客
没有莺莺燕燕劝酒投怀,只一位雅妓在屏风后弹奏古琴。
宋均赞叹:“果然是个好去处,比陈玉堂倒是清雅许多。”
沈育意外:“你也去过陈玉堂?”
“哎呀,”宋均舒服地陷在隐几软垫里,“小师弟,等你到师兄这个年纪就知道了,哥哥们偶尔也想放松一下。”
沈育:“…………”
坐屏外,不时有个什么官爷、相公经过,奉迎的女侍皆毕恭毕敬。看上去,陈玉堂的客人更多是些少爷们,而老子们都来了解绫馆。
沈育听得女侍们称呼客人名头,有不少侍郎、令丞,乃至郎将,官阶都不小。有几位在邻近雅间落座,开口竟谈起了宫闱内幕,说到皇帝如今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所食汤药居然出自某太监的“家传秘方”,可笑可怜。
座中几个不涉世事的青年学生顿时面面相觑,有种知晓了天下一等秘闻的忐忑而刺激的心情。
而邓飏则一派习以为常的云淡风轻,甚至附和了一句:“以故宦官得宠,擅权逾矩至斯,不足为怪矣。”
得了客人们刮目相看,邓飏才神秘一笑,告诉沈育等:“这就是解绫馆的妙处了,在这里你可以探听到隐藏在王朝水面之下的消息。”
“不知东家是哪位大人,”邓飏说,“唯一能肯定的是,东家在朝中定有势力庇护,这座明面上是风月场所,私底下却进行各种信息交易的中枢楼才能一直存在。”
“邓兄弟也不简单呐,”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穆济河开口道,“即便是在王城土生土长,等闲也很难找到这门路吧。”
邓飏哈哈一笑,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数人这才知道,他家原来有亲戚经商,赚得盆满钵满腰缠万贯,却因朝廷重农抑商,真金白银没出发泄,全砸在邓飏身上,为他开辟门路,指望培养出个官人,光宗耀祖。
“晏小弟,”邓飏热情地说,“我听宋兄说,你以后也有入仕的打算,所以今天特意带你们来解绫馆见识见识。在这座馆阁,随便和你擦肩而过的都可能是某个当朝大人物,咱们这种没家世背景、无祖宗荫庇的,来这种地方碰碰运气准没错!”
晏然自然十分感谢,忙给他斟酒。
南亓选官不以考试,而以地方推举为主。理想地说,自然是读书人德才兼备,在地方上颇具声望,入了考核南亓诸生的《人物品藻册》,才会得到官员举荐。实际上却是用钱/权/交/易疏通关系。晏然这样一没钱二没势的,想单靠埋头苦干,只怕永无出头之日。
接着数人便说起各自未来的打算。宋均也盼望有朝一日入朝为官,穆济河则无所谓,更愿意做个无拘无束的江湖侠客,同他师父一般,风一样地来去自如。
轮到沈育,邓飏便说:“育哥儿不消说,既已做了太子陪读,日后定然是股肱内臣了。苟富贵,勿相忘!”
沈育还没说什么,忽然从他的角度,瞥见坐屏遮挡的缝隙里,一闪而过走廊上某个人影。
沈育:“?”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那人再次出现在他视野中——他走到正对面雅座,正要入内。
这次沈育看清了,那是段延陵。
“怎么了?”宋均发觉沈育不对劲。
紧接着,又有一熟人走到对面——沈育眼神可能是过于好使了——是连轸。
“是段延陵和连轸。”沈育不动声色说道,心中想的却是,此二人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梁珩也来了,他们三个寻欢作乐向来是形影不离。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沈育便有几分不痛快。梁珩眼看着近日是学乖了,他一不在眼前,立马就原形毕露,又与狐朋狗友相会花楼。腹诽梁珩时,沈育浑然忘却他自己也正身处这所谓的“花楼”。
“那又是什么人?”晏然好奇询问。
邓飏道:“丞相公子和太尉公子,生下来朝廷就已安排到死,成日无所事事,不逛花楼找姑娘,还能做什么?”
穆济河冷哼一声,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对面雅座闹腾非同寻常,女侍与东家对这群惹不起的贵公子容忍也非同寻常。段延陵与连轸在席间做了不出半柱香功夫,就走出楼阁,接着岸边便传来喧哗。
沈育从窗户看出去,吃了好大一惊,只见湖岸边一座高逾一人的巨大玉石,洁白剔透,阳光下晶莹胜冰雪。
玉石固定在车座上,守护的随从身着南军铠甲,派场十足。围观群众直如群蚁排衙,惊叹声浪潮似的拍打得馆阁震动。
段延陵与连轸径直走到玉石车座边,赫然正是其主人。
沈育恍然记起段延陵曾说要用一整块蓝田玉雕成碑,献给陛下贺寿。想必就是此物了。
巨富之侄邓飏见了也大受震撼,黄金有价玉无价,要得这样一块完整的极品,没有黄金千两、灵通人脉,只怕寻觅不到。
那么这样珍贵的宝物,到底是太尉公子,还是丞相公子的?
沈育是唯一听过两人吹嘘的,说:“段延陵的吧。”
“段相啊,”邓飏半是赞叹,半是话里有话,“上哪儿能赚那么多银子,给这败家子挥霍?”
晏然为着入仕,朝中大员他都有所关注,尤其是段相,与他同为贫农出身,晏然很有些钦佩之情:“丞相听说是个清廉的官,声望一向很好。”
邓飏告诉他真话:“和三蠹虫比起来,谁都能是不错的官。”
所言自然是郎中三将,传闻中贪赃不知餍足,将东海水全变作黄金珠也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不过啊,”邓飏又说,“所谓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今上病得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丞相为皇家打理江山鞠躬尽瘁,挣点银钱补偿家人,也无可厚非,哈哈。”
默默饮酒的穆济河忽然说:“为官自有朝廷俸禄厚养,丞相已是金印紫绶的人臣之极,何必趟浑水。”
邓飏:“穆兄弟,你这话就说得太天真了。我且问你,清廉的庸人与敛财的天才,谁在官位上更利于国朝?”
话题变得严肃,晏然与宋均都收敛笑容,不自觉正经危坐,竖耳倾听。沈育放下茶杯,拣了颗酒香花生。
穆济河对邓飏的发问不屑一顾,直言:“我为何要选这两种人?为官者,自有朝廷筛选,必然是清正厚德的智者。”
“穆兄啊穆兄,”邓飏大呼,“世间哪有这样的人!”
清正厚德者,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人物品藻》中倒是记载不少,然而著书的人自己都在深山老林躲清闲,当年也曾宦海沉浮,最终失意退隐,他笔下所欣赏赞美的人物,也多不为官场所容,或连遭贬谪,或终身不用。
讽刺的是,此书名声日隆,渐成为南亓士人的标杆,地方官推举人才也多以书中记载为准。传闻《人物品藻》一字千金,若是想得官府征辟,在此书中占有一席之地,比送礼千金都管用。
记载失意官员的名册,最终成了飞黄腾达的捷径。
第14章 宫廷宴
及至散场也没争论出个结果。穆济河是个倔脾气,邓飏也不肯服输,两人辩得面红耳赤,到了互骂“无知小儿”、“市侩俗人”的地步。
沈育在外间走廊上晃了一圈回来,还没结束。对面不见信州,或别的宫人守候,或许梁珩今日并未前来。
“这两人日后同朝为官,定是整日吵得皇帝头疼。”晏然笑道。
“那得看太子珩的脾气,”宋均揶揄地说,“兴许厌烦了,就择个理由将两个都贬去天涯海角,眼不见心不烦。”
那日过去没多久,皇帝的寿宴便提上日程。南军卫队挨家挨户为居住在南闾里的官员发放请柬,北闾的新任太子少师沈矜也得到两封,延请父子二人一同前往章仪宫共襄盛举。
一家人围观皇帝的请柬,用料并不是粗糙的麻纸、皮纸,也不是晕墨的绢帛,而是一叶黄金箔,其上用石墨粉填制各人姓名官职。
沈育那份,填的是“太子参赞”。
“育哥儿什么时候有官位了?”晏然十分惊奇。
沈育回想起自己入望都城以后,连皇帝的面都没正儿八经拜见过,委婉道:“事官写请柬的时候吧。”
穆济河关注的则与常人不同:“宫廷宴会,席上都吃的什么呢?”
“好好干,师弟!”宋均充满希望,“今日入皇家宴,明日入皇帝眼!”
皇帝眼里可容不下凡人。寿宴当日,百官在前殿广场上幕天席地而坐,天禄与凤阙夹道龙尾,登高百级阶梯,蔓延到天边,才是大殿巍峨雄浑的飞檐挂角。
正脊上一龙一凤各踞两方,日暮西沉,红彤彤地融化在庑殿顶。皇帝远坐众人视线之外,王座之下众生视同草芥。
到场的官员,有些是沈育见过的,大部分是陌生的。仇致远与武将同列,其侧是另外两个白面少须的宦侍,一个满面堆笑,一个大腹便便,不消说应是郎中三将中的另外二人,童方与牛仕达。
段博腴则在文官之首,一袭朴素的文人衫,与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太子少师算个不大不小的官,通常是授予殿中学士,或德高望重的大员的闲职。沈矜是个没有资历与背景的例外,沈育随沈矜安分地消声在队列中游,偶有同侪攀谈,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但是尾巴上坠着几个二代,官阶虽小,奉承的人却不少。
赫然是段延陵与连轸等人,高谈阔论的音调之大,隔着数十人的沈育都能听见。
承明门外一人奔马直入,南军卫士并不阻拦,马蹄声如惊雷,震得满桌官员纷纷侧目。只见那人直到宴席跟前,才下马,从旁一个黄门使为他牵走坐骑。
“仇千里!”
二代里有人高声呼喊。
那青年走过去,绛红银纹的衣摆飞得趾高气扬。
就是邓飏口中那位坐拥花田数顷、宅中起楼的望都“花王”,仇千里。既姓仇,说不得便与仇致远有什么关系,如此之气派,沈育也不难想象。
未料这仇千里,官阶更甚过段延陵与连轸,直走到离沈育不远处落座,红衣衫衬得他美姿仪、俊容貌,颇有些好女艳色。
“千里,来得晚了,罚你三杯宫廷玉液!”
仇千里面带不屑,一杯金樽泼地上:“这劳什子的穄米酒有什么好喝,上沾杯倒来!”
原来也是个嚣张跋扈的。
沈育总东张西望,沈矜忍不住规束他:“坐好,你在找什么?”
“太子……”沈育犹豫了一下。
皇帝寿辰,太子没来。
皇帝没有露面,由仪官宣读祝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辞毕,夜色合,银河星辉洒向殿前广场,宴席正式开始。
四方使臣献上贺礼,连北边铁马冰河的武将朝廷也给了面子。封疆远地,不能亲临宴会的王子皇孙也纷纷掐着日子,遣人送来地方珍奇,川南王、嶂山王赫然在列。
川南王常年领兵在外,驻守北方涿水四镇,与北朝相抗衡。南人崇文,北人崇武,北晁高头大马的铁蹄之下,是川南王一柄斩马刀守住了南亓文弱的江山。北晁众将与川南王可说是积怨已久,然而两方使者相会于南亓皇帝寿宴,为着战乱年间一点难得的虚假安宁,倒也能彼此相安无事。
嶂山王则是皇帝亲爹,世上从来没有亲爹给儿子贺寿的道理,只有皇家常出伦理闹剧。
重要人物贺礼之后,轮到不重要的人物。
段延陵与连轸的蓝田玉碑,玩笑似地亮相,亮闪闪晃瞎了大小官僚的眼,很是出了一番风头。座首,段相脸色则不怎么好看,对这个不着调的大儿子实在无可奈何。
接着又是仇千里献的花车,另些叫不出名字的人送上叫不出名字的花样。皇帝挨个行赏赐,由仪官代为说点褒奖勉励的话。
沈育快坐不住了,才看见信州,急匆匆刚从承明门赶来,献上山神眼。梁珩仍然不在。说起来,自打沈育将山神眼送去储宫后,梁珩就再没现身,解绫馆那日也不曾见他。
皇帝收了儿子的贺礼,说些无异于旁人的官话。信州又匆匆从宴席消失。
“你去哪儿?”沈矜叫住儿子。
沈育目光仍追着信州消失的方向,敷衍道:“找茅厕,宫里有茅厕吗?”
天禄阁是台三出阙,远处观望仿佛一根擎天柱,走到近前绕行起来,才发现基座也宽阔得骇人。
信州在天禄阁背面,正与什么人交谈,那人蓄着白胡子,颇有些老态,穿医官服饰。
“殿下怎么了?”沈育出声问。
信州吓一跳,回过头:“沈……殿下抱恙,正打算请疡医去看看。”
宴席上。等了小半时辰也不见儿子回来,沈矜独个儿寂寞地琢磨:那小子究竟去了哪里?
储宫后殿,夏日用以遮阳的帘幕,封上四角,秋日里来挡风。晚风撞得竹篾扑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