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17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半天没声儿,沈育侧过头,梁珩对着窗扇的眼睛倒映莹莹月光。

  梁珩捏着沈育的手,许诺似的:“以后给你做我的宰相。”

  沈育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这好像小儿过家家一般,却是天底下一等一沉重的份量。

  “做宰相,”沈育低低地说,“可不是皇帝一人说了算。”

  “怕什么?”梁珩说,“你还不相信自己么,段相也是从小小一个文书吏,升迁上来。”

  段博腴自然非是等闲之辈,曾经也只是韩英府上的文书吏,韩家倒台后,他便如得了出头机会,一往无前仕途坦荡。

  沈育笑起来:“皇帝要封在下官位,却要在下自己想法子?”

  “那不然怎么办?你当我朝的官是想做就能做的么?”梁珩严肃地说。

  “好吧,我努力。陛下快歇着吧。”

  “你转过来。”梁珩安分没多久,又扒拉沈育。

  他有点不好意思:“像上次在书肆那样……”

  沈育定定瞧着他。

  “快点,好困了……”梁珩声音越说越小。

  新年的炮竹渐渐熄灭,天上灯火星罗棋布,柔柔布洒光辉,如一床星光织就的新被,覆盖千家万户。被子里,沈育搂着梁珩沉沉睡去。

  正月,启蛰,春水化冻,鱼陟负冰,草木发新芽。雁北乡,雉震响,潜藏一冬生机开始崭露头角。

  不知不觉,梁珩已在沈育的帮助下,读完了沈矜带来的大半书卷。他脑子还是挺聪明,记性更好,只是从前不上心。

  岁终,梁珩又去章仪宫探病,据他说,皇帝每年过冬都九死一生,全靠药石与炭火捱过。春来换季也是危险期,梁珩去时,皇帝正在咳血,凤阙台里外忙成一锅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这一次倒是耐心听完了儿子的汇报,知他用功念书,还表扬了一番,令梁珩喜出望外,更是发奋。

  然而春日万物复苏,段延陵与连轸的玩心也蠢蠢欲动。

  书房里,段延陵偷着沈矜出门续茶的功夫,力劝梁珩。

  “就一天,带你去瞧个稀罕!”

  梁珩毫不感兴趣,无情地拒绝:“臣轨背熟了吗?背错一个字,来日别想进我庙堂。”

  段延陵简直痛心彻骨!表弟已经被沈育那厮同化了!

  “去吧!”连轸也兴致勃勃,“牛禄请我们去呢,他的大园子又趁冬翻新过,移植不少奇葩异卉,赶上这阵儿开了花,好看得不得了。”

  “哦……”梁珩被他的情绪感染,看看沈育。

第19章 春满园

  牛禄原是段、连的狐朋狗友,解绫馆、陈玉堂的聚会也常常有他。听说家住南闾,辟了处大宅院,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引水穿流,建楼榭亭阁,高低错落。

  园中珍禽异兽,瑶草奇葩,不可胜数。每至春晴,雀鸟啁啾,蝶舞蹁跹,景色美不胜收。

  与同在南闾的仇千里宅,号称王城双姝。二人斗富由来已久,今日你宅大我一寸,明日我便要挪墙一尺,上月你起了高楼,下月我就要建塔。

  仇宅与牛园,时不时就要动工重建,好玩的花样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梁珩被段、连撺掇,也有些按耐不住。沈育最近也很将就他,四人便一同去了。

  牛园里,一处假山水比之沈家小院还大,看得沈育嘴角抽搐。更兼水中数只白鸟,嬉戏玩耍,展翅如同仙鹤,额上又有羽冠。

  “是那什么……”段延陵想起来,“桂宫那只花冠鸟的同类吧?”

  梁珩也傻眼了。

  皇后口中的外族贡品,皇宫里也只得一只,牛园却养着一群。

  牛禄在厅堂外迎接四人。

  堂前不用屏风,而垂下珠帘,颗颗如琉璃晶莹,碰撞发出清亮的玉击声。大约是挂了幅值当半座城财富的门面上去。

  “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牛禄殷勤招待。

  他虽年纪轻轻,却是一副红光满面、膘肥体润的富贵相,引梁珩去左首尊位。段延陵、连轸、沈育依次在列。

  牛禄对沈育也很殷切,尽管他在这一众贵胄公子中,算不得家底丰厚的。

  “沈参赞才名如雷贯耳,我这个不识诗书的粗人,将来说不得也要靠沈参赞提点!”

  看来沈育多半是沾了梁珩的光,虽然眼下只是区区太子参赞,可谁都心领神会,他将来是做帝王内臣的人。

  牛禄的客人,或有沈育眼熟的,多半是在陈玉堂惊鸿一瞥。

  公子哥儿请客,请的也是公子哥儿。将来就是这些人,继承各自父亲的职位,站在寒士求之不得的庙堂上。富不知疾苦,贵不知艰辛,令沈育想起宋均、晏然、邓飏,若是出现在这样的场面,只能是坐立不安,不愿与之为伍。

  主人待客热情又豪爽,山珍海味源源不断送上食案,这一格是燕窝,那一格是海参,又有鱼松台鲞,甲鱼烧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无不委屈在小小食盒中,一格重一格,直堆得高过头顶。

  “河水化冻的第一批鱼,全城的渔贩子都知道,得第一时间送来我府上,”牛禄道,“鲜嫩无匹,来来来,别客气!”

  “殿下,皇宫里也尝不着吧!”

  牛禄得意洋洋,自己也说了,全城的第一批鱼都在他家,偏要多问梁珩一句。梁珩咧嘴道:“我要吃得着,还来你家做甚。”

  牛禄哈哈大笑。

  服侍的美姬为沈育执箸,送到他嘴边,沈育实在消受不了,连忙推拒,再看段、连二人,应付自如,早已是美人在怀。

  梁珩也得了两个专门的婢子,美貌堪称闭月羞花,体香如兰芬芳,依偎在他一左一右。梁珩也十分局促,正巧与沈育对上视线,两人脸上都晕开默契的红霞,齐齐低头。

  沈育心中琢磨,梁珩难道不是经常与段延陵厮混酒宴,怎么忽然一副扭捏姿态?

  “人生如寄,其乐短暂,”段延陵喝到兴头上,赞叹牛禄道,“只有如牛兄一般,住仙境、饮仙露、食仙粮,才是快哉!极尽人事!”

  众声附和。

  堂下便传来一个声音:

  “段兄此言差矣,食粮终究是人间的食粮,即使材料究极珍贵,手艺穷尽技巧,又如何能与仙肴媲美?”

  青年一袭绛红纹银袍,款款步入厅堂。面容秀丽宛若好女,颇有些阴柔姿色,正是曾在皇帝寿宴上嚣张登场的仇千里。

  牛禄一见他,便道:“你又晚了,这次罚个六杯才行!”

  与脑满肠肥的牛禄相比,仇千里简直算得上翩翩佳人,盈盈一笑,堂上便有婢子看得失神。

  “好罢,”仇千里叹道,找地坐下,“上酒来。”

  美姬红着脸为他斟满一杯。

  仇千里一口喝完。

  “糟水矣,不足取。”

  堂中谈笑声顿时压低,牛禄脸色微僵,嘱下人上来尘封的好酒。

  封泥开启,浓郁的酒香熏倒了一片。

  仇千里抿一口:“米酒矣,其味甚淡。”

  牛禄这下坐不住了,亲自取来珍藏的烧酒,据说酒坛里装的是开封见血的宝刀,饮之,如同从咽喉到脾胃被划得鲜血淋漓。

  美姬为仇千里斟满一酒碗,这次,他只在鼻下略略一嗅,便满面失望,甩袖道:“牛兄啊牛兄,你是不欢迎我,想赶我走?怎么竟用这等次品糊弄我?”

  四下鸦雀无声。

  牛禄脸色由青转黑,糊了层锅底似的,憋了半天,自己抓起酒坛牛饮大口,酒液辛辣,呛得他连连咳嗽。

  是真酒无疑。

  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品尝碗中烧酒,滋味不能更正宗。然而王城豪富,首推仇千里,次才是牛禄,仇千里说非是好酒,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建议,生怕受到没见识的嘲弄。

  牛禄坐在主人座后,半天没有反应,说不好是不是在追悔自己为什么请了仇千里。忽然拍案而起,指着仇千里身边美姬厉声呵斥:“你这妓子不知好歹!不懂伺候!贵人吃不饱,喝不好,岂非你之过错!”

  美姬忙俯首认错。

  梁珩打圆场道:“何必大动肝火……”

  牛禄道:“拖下去扑杀了!”

  梁珩:“……”

  沈育:“……”

  段延陵慢慢放下手中酒杯。

  仇千里脸上挂着笑,对抓着自己衣袍苦苦哀求的美姬视而不见,待到堂下侍从上来将人拖走,才闲闲抚平皱褶。

  “牛兄,”梁珩说,“牛禄……”

  两孔武有力的侍从拿来麻袋,将美姬从头到脚套进去,袋子扛二人肩上,抬上众人宴饮的二楼。头顶一阵木板咯吱的脚步声。尖叫不断刺耳。

  梁珩:“我说你……”

  脚步声行到栏杆边,扔下来一物,砰的砸在堂下玉阶。惨叫声戛然而止。

  麻布口袋洇开团团鲜红。

  众口缄默。

  食案旁,沈育感到服侍自己的婢子,无法克制地发抖。

  牛禄道:“下人犯错,我已罚过。仇兄,这下你可以尽情享用了。”

  鲜血仿佛顺着地板爬上仇千里的红袍,使他的笑脸带着恶劣的、得逞的快意,依旧不回答牛禄。

  “诸位,宴会继续,尽管畅怀!”

  那里还有人吃喝得下,甚至有人当场呕吐一地。美婢端着满满的酒杯,不知所措。

  “扑了。”牛禄说得云淡风轻。

  呕吐那人面如金纸,服侍他的婢女立时腿软,泪流满面,被力士挟住两肋,拖将上楼,堂下顿时又添了一条红麻袋。

  “请饮。”牛禄示意客人们。

  黄滕酒,琉璃盏,仿佛催命符,婢女个个眼泪盈眶,又在主人淫威下强作笑颜,以凄苦的眼神恳求贵客饮下美酒。

  有人饮了,有人则不。

  段延陵剔丝似地夹鱼肉,并不理睬那杯酒。侍酒的女人跪在他身侧,扑簌簌抖若筛糠。

  连轸愣愣道:“延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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