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27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时近五月初五,南方的道路蓄满兰草。崔季要回到汝阳郡了。宋均、邓飏与沈育前去送行。

  崔季是同父亲一起来到望都城,回去时却孤身一人。崔显仍然留在王城,寻找长子的下落。沈育为他们问过梁珩与信州,都说不知道当初那批宫女的下落,大约是放出宫去自谋生计了,如今皇后身边都是些年华正好的青春少女。

  崔季显然已放弃希望,只要兄长能在世间某个角落过着自在生活,他就别无他求。

  “回到汝阳,可得帮忙照看着我们家学塾那些小子,”宋均忧心忡忡,“就怕他们年轻气盛,没人拘着就静不下来。”

  “放心吧,”崔季说,“我可没那闲功夫,我得回去成亲了。”

  他乃是订的一门娃娃亲,母亲来信多次,催他回去接媳妇。听说新娘是谢家的女儿,谢氏一门个个芝兰玉树、如花似玉,最著名的就是“雅师”谢览,以及嫁入皇家的嶂山王妃谢幼與。

  王妃貌美娴雅,嫁的却是粗犷魁梧的梁家汉子,当初,汝阳郡看热闹的都道是辣手摧了娇花。

  “咱们远隔两地,就在此祝福你夫妇二人百年好合。”宋均道。

  “永结同心。”沈育接道。

  邓飏挤眉弄眼:“早生贵子。”

  “去你的!”崔季笑骂,翻身上马,与书童二人纵马驰上官道,“走了,汝阳再会!”

  蹄声渐远,唯余飞尘。

  三人回城,邓飏想请他们去解绫馆畅饮一宵。宋均推辞道:“免了,别说什么吃吃喝喝,去了又是听人壁角,没兴趣。”

  邓飏嗐一声,说:“不听我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最近朝廷内外,拢共不就仇苑丞和汝阳郡守贪/赃/枉/法那档子事。仇千里此人,嚣张无度,我也早听过他大名,花起钱来十个我家亲戚也供不起,他不贪谁贪?说起来,举报他的人可真是条汉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那还是条疯狗,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

  宋均道:“我也听说啦,查案的时候,大家讨论的是会查出来哪些人,查完了,大家讨论的又是,汝阳郡守府一网打尽,朝廷会派谁去收拾烂摊子。唉,我虽不是汝阳人,毕竟也住了那么多年,真是不希望好好一个山水咸阳的风水宝地,被这些人玷污了。”

  “可能调个任期满了的外地官过去,”邓飏说,“也可能将外廷官员出派。如今选调的权力,都在皇帝手中,被那几个近侍把持,丞相的意见已不重要。到头来又派个三宦的心腹过去,不过是另一个路甲,与从前有何分别?”

  宋均毕竟年纪最大,常年为沈矜打理内外事务,与邓飏、沈育这些意气风发的毛头小子相比,又不一样了,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邓飏适可而止。

  沈家堂屋里,窗扇推开,半明半暗里,沈矜坐在窗边出神,似乎思虑某事。沈育与宋均闲聊着从他窗前走过。

  “先生。”宋均例行问好。

  “爹。”

  沈矜收回视线,仔细打量儿子与学生。

  “怎么了,爹?”沈育直觉沈矜今日非同寻常。

  沈矜淡然道:“无事。”过得一瞬,又叫住他们。

  “儿子,平匀。”

  平匀是宋均的字,及冠礼上沈矜亲自为他取定。

  “回汝阳怎么样?想家么?”

  宋均回忆起他们来到王城不知不觉已一岁,感叹道:“自然想念,塾里同窗们,还有师母,爹娘,都不知近况如何。怎么,先生,咱们要回去了吗?您不是还要教授殿下学识?”

  沈矜又看看儿子。

  沈育脸色不太好,半天没有说话。

第30章 藏复壁

  那日沈矜的试探仿佛是个预兆,没多久,丞相府西曹掾前来造访,通知了沈矜调任汝阳郡守的消息,只缺正式委派的函件,就要走马上任了。

  沈育得知此事,实在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们才来多久?陛下请来太子少师,就这么儿戏?”

  沈矜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我不能接受,这几日还在讲帝范,还没讲完!”

  “沈育,”沈矜加重语气,“你坐下。”

  宋均看看爹又看看儿子,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师弟,争执起来他也不知所措。

  沈矜说:“这是陛下与段相的决定,自有他们的考量。”

  “考量什么?”沈育冷笑,“您走了,皇帝的儿子、丞相的儿子都没地方读书去。做官的比比皆是,为师的天下有几人?”

  这话说得有水平,宋均拍手附和。

  沈育又说:“如今段相还说得上话么?恐怕是别的什么人,看我们不顺眼,想法子支开吧!”

  沈矜咳嗽一声,截住话头:“我说,儿子,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权者身边不能出现碍事的人,虽然你爹我只是个教书匠,然而文以载道,说不得也挡了路。人家都搬出陛下来,请咱们让路,那咱们就让让吧?所谓先礼后兵,敬酒不吃,之后可就没那么容易应付了。”

  沈矜以为是有人不想让殿下读书明理,毕竟被驱逐出宫的先生前前后后加起来都三位有余了。沈育却隐约察觉到,是储宫出面处决了牛禄的爱犬,又背地里举报仇千里,终于招致了警惕。

  从前,太子珩不是关心这些事的人,吃喝玩乐,全无烦心事,究竟是谁教坏了殿下?

  郎中三将终于将注意力投向了沈矜父子。

  “我以为爹从来不会考虑这些。”沈育生硬地说完,起身离开,宋均叫也叫不住。

  “您别和他一般计较,育哥儿如今也有自己的主意了,有时候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沈矜叹息,他哪能不懂自己的儿子。那小子眼瞧着和太子珩越走越近,除夕夜里说的,叫梁珩日后封个天子近侍的官儿做做,竟不像个玩笑了。

  “要不,”宋均出主意道,“咱们回汝阳去,叫育哥儿留在望都城?”

  “你还不明白么,”沈矜沉重地说,“该走的不是我沈矜,而是殿下身边所有异己,让他一人留在王城,势单力薄,只怕没有好果子吃啊。”

  堂屋门边,沈育背靠凭栏,说不出是何心情。

  朝廷的正式公文还没下来,梁珩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举止一如往常,沈育几次犹豫,终究没能亲口告诉他。

  仇致远仿佛成了盘踞在梁珩心头的阴云,他日渐寡言少语,只在沈育陪着的时候能打起精神,偶尔展露笑颜。

  段延陵担心他,背地里询问沈育,没能得到回复。表哥能看出来,信州当然也察觉不对劲,却不动声色地侍奉梁珩,好像不需要被告知什么,已然心中有数也。

  说到底,如果离开望都城,沈育最担心的就是不知深浅的信州。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这天,连轸又来传达他老爹的精神:“育哥,恭喜啊,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回汝阳?临行前摆个践行宴吧!”

  梁珩正描着沈育写给他的字帖,他惯爱耍赖,叫沈育纠正他的落笔姿势,借机靠进怀里。闻言,梁珩猛地坐直了。

  “你说什么?”

  “咦,沈公荣升汝阳郡守啦,殿下不知道吗?”

  梁珩愣愣回头,见沈育面容僵硬,他摔了笔就往外走。沈育立马追出去。

  羊肠般蜿蜒的游廊,仲夏俊风穿帘而过。

  “殿下!”

  沈育的步伐比梁珩更快,穿过花园,在荫蔽处追上去。

  “你听我说!”

  梁珩瞪他:“你要去汝阳?”

  “……”

  “你就说是不是!”

  “殿下……”

  “你闭嘴!”

  梁珩又要走,沈育将人堵在墙角,也有些着急上火:“梁珩!你听我说……”

  梁珩眼眶立刻就红了:“你叫我什么?”

  沈育简直拿他没有办法,放低声音:“是陛下的任命,让我爹去填路甲留下的空缺。”

  “你说没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梁珩说着,眼泪掉下来,变成千钧巨石积压在沈育心口。

  他心疼地没有办法,用手背为他拭泪,自己的袖子也湿了。

  “这是怎么了?我没有要离开你,珩儿。如今我除了一具血肉之躯,什么傍身也没有,待我回到汝阳郡,得州府征辟,有了一官半职再回到你身边,不是更有用处?你不是说过,要我得到宰辅之位吗?”

  梁珩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身子直哆嗦,以往沈育说什么他都记在心里,眼下却听不进去,发起狠来,一把将人推开。

  “你骗我!你就是在骗我!”

  他又撒腿跑开,沈育追上去,转眼间梁珩钻进清凉殿里。

  “殿下!”

  大门砰地关上,将沈育的呼唤拍散。

  那天之后,沈矜也告假在家收拾行囊,储宫的讲学就这样停止了。

  朝廷下达正式文书,令沈矜三日内启程,宋均雇来三辆板车,将一家人的行当装上车。一切准备齐全,出发当天刮大风,邓飏与连轸都来送行。

  “延陵当然是懒得来的,”连轸现在和沈育说话,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殿下要来呢,怎么没见人?”

  霸城门外,大风扬沙,飞尘盖面,说话都不方便,行人进出都脚步匆忙,连城门卫兵都不愿出来站岗。

  邓飏还是头一回见到沈矜,却不想是在为朋友送行时,说了好些憧憬沈氏学塾的话,沈矜叫他不用客套了,留着王城的宅子,等宋均与晏然日后与他同朝为官。

  沈育顶着风沙,张望城墙内外,人影憧憧,不见那个熟悉的人。

  “育哥儿,走了!”

  宋均架好马车,催促道。

  飙风吹得沈矜衣襟乱飞,盖到脸上,他手忙脚乱扒拉下来,沈育扶着老爹坐进马车。

  望都城巍然耸立在身后,飞沙走石俱被阻挡在墙外,只有官道上的车队,踉跄前行。

  风声灌进耳朵里,嗡嗡震响。

  沈育闭目好一会儿,神思回归,才反应过来,那是血液撞击耳朵。他睁开眼,眼前是小小一间里屋。

  崔氏还在隔壁说着话:“我知你心意,读书即是为了明是非、辨道理,你要收留沈公子,我没意见,可以得有个两全的办法。”

  沈育强撑着坐起来,喝了几口米汤。崔季说:“我心中有数。”

  他撩开隔帘走进来,看见沈育惨烈的面伤,还是触目心惊。

  “贤弟,你随我来,我为你安排万全的住所。”

  沈育想笑,面上伤口却痛得很,只得强忍道:“小崔先生,多谢你一家的恩德。”

  崔显人在王城,崔季领沈育到崔显房中,家具简单朴素,只有一张红檀几案、一张睡榻、一架坐屏,以及坐屏后的书柜。崔季使出牛劲,拱开书柜,露出背墙上一块颜色尚新的区域,崔氏给他递来劈柴斧头,崔季一介文人,拎把斧头三五下将墙面破开,土块四散,尘埃落定后,墙里是一方黑暗无光的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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