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4章
作者:麦客
梁珩忽然问:“撞笼子,就是不想被关着,你们怎么不放了?”
“我们怎么敢,这不是您亲自捉了关进来的?没得您允许,谁也不能放啊。”
梁珩不说话了,信州观察他脸色,问:“殿下,您还要吗?”
梁珩愣了半天,说不要了,转身要走,有人提议再给他捉两只活的来,这句话不知哪里点着了炮仗,梁珩回头大吼:“谁也不许去!”
走出两步,又吼一句:“不准捉!”
黄门郎们莫名其妙,谁也不知梁珩哪里起的无名火。
梁珩转过廊角,当头撞上沈育抱臂靠墙而立。这么近的距离,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都听得一清二楚。
“鸟死了?”沈育问。
梁珩正在气头上,浑身刺都竖了起来,恶狠狠瞪着沈育。
“和我有什么关系?”沈育两手一摊。
梁珩愤然抹了把眼睛,走路像在冲锋。这人还会可怜两只鸟,沈育有点看不懂,荒唐太子会有这份好心?
沈育跟着他:“你怎么不想想,是你自己早上起来捉鸟,若是乖乖来听学,也就没这档子事了。”
梁珩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沈育道:“怎么不是一回事,一个人同一时间难道还能分身异地?你来听学就不会捉鸟,不捉鸟人家就不会死。”
梁珩的脑子根本绕不过沈育,幸好他是殿下,可以不讲道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育拉住梁珩,叫他别再冲锋,能站住好好听他说完话:“鸟都能可怜,我们等你一早上,你来了就瞌睡,我们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就不可怜?”
梁珩瞧他,两只眼睛亮得很。他生得本来唇红齿白,模样端正,任谁给他这般盯住,什么脾气都烟消云散了。沈育反倒有些不安起来,梁珩毕竟尊贵,连他老父都叮嘱过不要与他为难。
也罢,犯颜劝谏,要骂要罚沈育都认了。
梁珩说:“那你想和我一起玩儿也行。”
沈育原地踉跄,差点扑地,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
太子有点冒傻气。沈育心中再次加固了此印象。
后来沈育反省自己的教育失败,总结得出一个经验,对于过于犯傻的学生,最好直言相告,以免其在弯弯绕绕的话术里迷失了方向。
事实证明梁珩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日讲学,他又迟了,这次是贪睡。沈育找到他寝殿,清凉殿储存的冰块源源不断送来冷气,熨帖得人骨头发酥。
梁珩睡得口水直流,腰间一条薄被,敞开的领口露出少年人白皙的肤色。信州握一把团扇守在塌边,对沈育比了个嘘。
“……”
嘘他大爷。
沈育将此情形如数转告沈矜,他现在委实明白了崔显等人为何纷纷在太子身上砸了金字招牌。
但沈矜依旧泰然处之,甚至到沈育都不能理解的地步——为了迁就太子的睡眠,沈矜将之后的课程调到了下午。
即便如此,下午的课,太子还是不到场。
梁珩甚至不在储宫,沈育揪着一个眼熟的小黄门问梁珩去处,他已认得一些人,比如眼前这位就经常跟在梁珩身边。
小黄门眼神乱瞟一阵,支吾不肯说明,无奈沈矜名义上是太子少师,最终还是告诉沈育:
“这个时辰,不是在东市的陈玉堂,就是在西市的解绫馆吧。”
沈育严厉道:“他今日有课,就算自己忘了,你们也不提醒?”
小黄门不以为意:“沈公子,您有什么疑惑,直接问殿下好了。我们做下人的只管逢迎主子开心了事。”
陈玉堂,解绫馆,名字风雅无比。
汝阳郡里也有一家陈玉堂,专卖玉器珍玩,只做文人墨客的生意,清高得不行。
不料望都城的陈玉堂却是大大的不同,不是风雅的风,而是风流的风。
胭脂水粉香飘十里,进出皆是衣紫服朱、珠光宝气的富贵之人。因是白日,来的多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半座王城的官家子弟都在此处云集销金。
沈育走进楼中,他家乃是黎庶,世代不官,因而都着素地衣衫,但用料也颇讲究,腰间又悬一块美玉佩,登时便有许多香姑娘迎上前。
“我找人,不吃酒!”沈育手忙脚乱,抽身往二楼去。以梁珩的身份毕竟不能在厅堂抛头露面,想必是在楼上雅间。
雅间不设门,改用屏风或垂帘,内里情形若隐若现。有妓子清弹,美人献舞,也有陪吃陪喝,陪到榻上去。沈育一路走过,脸黑如灶底。
梁珩说到底才十七八岁,同他一般大的年纪,沈育无法想象他在欢场如鱼得水的模样。沈育自己就从没来过这些地方,文人聚会也会邀请歌姬舞女,但他们都是请女孩们到府上来,而不是自己到窑子里去。
很快沈育就知道梁珩在哪儿了——他看见信州守在一间房外。
第5章 蒙眼巾
“沈公子。”
信州见到他,显然并不惊讶。沈育已然失去了质问的兴趣,储宫就是这般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做派,他往雅间迈出一步,信州立刻拦在跟前。
“殿下正与友人相会,有事可稍晚些再说。”
沈育冷笑一声,将人推开,珠帘扇合,顿时隔绝出一片充满酒香与欢声笑语的小天地。
满座皆是鲜衣羽扇、丰致翩翩的少年,喝得红晕上脸,东倒西歪,彼此搂搂抱抱,乃至醉卧膝头。
一酒气熏人的公子爷甚至来扒沈育的裤子,嘴里嚷着“迟了迟了,自罚三壶”,要往他身上缠。
沈育拔出腿来,将那糊涂公子推回他同伴怀里,径直往酒席里处走去。
金杯美酒荔枝果,桌案后是眼神迷离的梁珩,他也歪倒在陪酒的肩膀,陪酒正讲个什么笑话,太子殿下笑得前仰后合,被揽着腰不至摔倒。
沈育门神似的往案前一站,觉得梁珩此时已并不能认出自己来。
陪酒的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绣金线的衣边与佩玉上,没说什么,握一杯小金樽温言软语地劝梁珩。
那杯酒止在半空,因为势急,洒出两滴。沈育钳住陪酒的手腕。
陪酒的一记眼刀剜过来,竟不像风尘中人,有点盛气凌人的派头。
连带酒场也安静三分。
梁珩在对峙中清醒少许,认出了沈育,轻松地说:“你来啦,找我玩儿吗?可以啊,来吧来吧。”
陪酒这才缓了颜色,温声问道:“殿下的朋友?”
梁珩说:“宫里先生的儿子呀,陪我读书的。”
“读书”二字说出来,顿时满座哄堂大笑。沈育在一众公子哥儿嘲弄的起哄中面不改色,对梁珩说:“我是陪读,不是陪酒。殿下,草民请您回宫听学,惜取光阴,切莫随意蹉跎。”
梁珩十分惊讶:“你这人,授课时唠叨也罢,怎么放假还要追着念经?除了劝我读书,你就没有别的事做了?”
沈育后槽牙磨了磨。
陪酒觉得有趣,问道:“殿下新请了夫子?”
“是呀,”梁珩说,“听说是汝阳的名师,遇上我只能算倒楣,一看到经卷我就头疼。”他剥了荔枝塞进嘴里,懒洋洋的不愿挪动,朝沈育摆摆手:“先生放我假,我也放你假,忙你自己的去别管我了。”
沈育:“一刻钟前就该授课,哪里在放假?”
梁珩:“……”
珠帘再次分开,信州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梁珩脸上挂着两条宽泪走出温柔乡。众公子哥依依不舍:“殿下常来啊!”
沈育紧跟在梁珩身后,像押送服刑犯。
梁珩握住信州扶过来的手,难以置信:“我下午真的有课?”
信州低眉顺眼:“臣以为殿下知道。”
梁珩站不稳了,东倒西歪,恨不得晕倒请假,昨日不知是谁通知他今早不必晨起,只管睡到日上三竿,他便以为是没有课了。出门找乐子,也没人提醒他。
果子酒馥郁的香气沾染梁珩一身,让沈育想起第一天见到梁珩他也是喝得晕晕乎乎。信州忠心地递来手臂搀扶,梁珩却偏要往沈育身上靠,大约是头晕得控制不了方向,歪了一下,来扯沈育的袖子。
沈育被他压着半边肩膀,想起雅间里给梁珩喂酒的陪侍。梁珩不是恪守礼数的皇室贵胄,他天然的随性惰怠、放纵轻浮,说不得就是在风月场里耳濡目染学来的。
怀着轻视的心情,沈育向信州问起那个陪酒。信州却说:“您说笑了,那哪能是陪酒小倌。那是相府的段大公子。”
南亓国相段博腴,一生勤恳为国,兢兢业业,他的大公子段延陵青天白日里陪逃课的太子爷寻欢作乐。
梁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闹腾,只是走路都犯困,信州试图从沈育背上将人接过来,但梁珩缠得太紧,只好由沈育一路把他背回储宫。沈矜站在门口张望,见到人事不省的太子,默默摇头。
少年人骨架轻,体温高,负在沈育背上,酒气熏得沈育都快晕了。他将梁珩放在榻上,寝殿里服侍的黄门蜂拥而上。
“倒点凉水来,殿下每次喝多了都口渴。”
“哎哟要吐了!”
沈育马上弹开,果然梁珩脸色难受地翻起来,伏在黄门手捧的盆里呕了几口,闭着眼睛又躺回去。
他连眼皮都是绯红的。沈育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清醒。
醉了,恭喜。
沈育对信州说:“今日没课了。”
望都城槐树坊,沈家在王城置办的宅子,住进来没几天,下人们忙前忙后,将荒芜的庭院修整翻新。
木香藤爬满藤架,垂下团团簇簇的白花,沈矜坐在花藤下喝茶,学生宋均陪着他。
沈矜的生活自理能力与他在学问上的建树是两个极端,忽然要到王城暂居,最不放心的是沈夫人,不但派来了亲儿子,还请了学生里最稳重持家的宋均同行。
沈育找到他们时,宋均正剥了几个荔枝果,晶莹地堆在瓷碟里,搁在先生手边。沈育看见荔枝就想起梁珩在陈玉堂的荒唐行径。
“他和人喝酒,喝得大醉酩酊,丝毫不记得有课。”
沈矜吃果喝茶,没开口,宋均好奇道:“太子珩么?听说崔先生等也拿他没办法。老师以为如何?”
沈矜回答儿子的话,说:“你同我告状,我又能向谁告状?陛下么?”
听者有心,沈育一愣,这才觉得奇怪。抵达王城半月有余,尚不闻皇帝召见,也从未驾临储宫督察太子功课。
沈矜问宋均道:“你每日用功,为的是什么?”
宋均本是郢川人,少时慕名拜入汝阳沈氏学塾,为求以明经策论考入庙堂,得一官半职,施展才华。
沈矜又问沈育:“你不用做官,也不为名利,每日用功,为的是什么?”
“育哥儿能为什么,”宋均笑呵呵,替他答了,“不好好念书岂不是要挨老师的戒子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