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46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若是因为收留沈育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也罢,牵连三族,那真是黄泉也洗不净的大罪过了。沈公贤德一世,最终不也连累得一众学生丢了脑袋。

  如今看来,梁珩与他爹并不是同路人,甚至瞧着不像个皇帝,仍然是当年一起在简陋的书库里挤着过夜的同伴。

  至少沈育陪他念书的那段日子没有白费。邓飏感慨万千,回房去探望沈育的病情,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冰块似的白。

  “冷吗?再添点炭?”邓飏问。

  沈育的病,特点是畏寒,盖再厚的褥子也如浑身浸在冰水中,发病的时候,恨不得跳进火堆里去。

  “你说你上哪儿吹的风着的凉?”邓飏想不明白,“前两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莫名一病不起?”

  沈育咳嗽两声,过得片刻,问:“他走了?”

  邓飏瞪着他。

  外间煮药的浓郁气味飘散进来,令人呼吸不畅。

  邓飏道:“他见你人事不省,都快哭了,结果你却是醒着?”

  沈育又是一阵咳嗽。邓飏叹气,把炭盆踢到他榻边,自己也凑过去坐着烤火。

  “我本来还担心,人心隔肚皮,当年小太子看着人畜无害,万一当了皇帝就不认人,转脸将你送下去一家团圆可怎么办。他还念着你的好,你要为家人平反报仇,借他的手是再好不过了。”

  邓飏觑着沈育没有表情的脸,猜不到他心里想的什么。

  “此时上演一出君臣情深的戏码,岂不圆满?可你怎么不见他?”

  沈育握拳掩在唇边,淡淡道:“他比以前聪明了。”

  邓飏不明所以。

  屋外北风呜咽穿过,牵动帘布呼啦啦声响。屋内一时阒寂,药壶咕噜冒泡。

  “猜到我会在你家落脚,还能一个人找来这里。”

  那确实,邓飏心想,今日上门还冒用小崔先生的名号,冷不丁吓了他一身冷汗。

  “如果是以前,他知我还活着,高兴过头,说不得就要下诏满城找我,逼我进宫陪他,封个近侍之类的官职。可是今天他一个人悄悄前来,甚至没有久留,做得到这么克制,半点不像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冒失殿下。”

  邓飏道:“做皇帝当然和做太子不一样。群狼环伺,南亓的皇位可不是谁都坐得稳的。”

  沈育点头:“人心易变。他刚才手心全是汗,想必也紧张得不行。最怕是时移世异,旧人不在。”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历来二人同心是可遇不可求,邓飏也深以为然,然而忽又品味出不对来:“你怎么知道人家手心全是汗?”

  沈育不答。

  邓飏自个儿悟出来了:“哦!他摸你脸来着!”

  沈育猛地咳嗽,肺里漏风似的,邓飏赶紧给他端来药,中断了这个话题。

  天禄阁,暖室之中。

  梁珩靠着隐几,懒散模样。左首则是仇致远,思吉站在仇致远身后,摸着自己作痛的后脑勺,不住用怀疑的目光偷看梁珩。

  书肆老板最终没有让思吉天寒地冻里睡大街,将他搬进店里,骗他称被匾额上坠落的鸟巢砸晕了。以至于仇致远心知肚明梁珩又偷溜走,却不好发难。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屡教不改,也没人敢拿他开刀。

  仇致远示意梁珩面前的一摞文书:“陛下若当真闲来无事,便分些心神在政务上。汝阳自沈矜之后,无郡牧久矣,人物品藻册中遴选数人,经大臣们商榷,筛出这几人的资料,供陛下过目。”

  梁珩道:“这些人,常侍不比朕熟悉?交给常侍便罢。”

  仇致远一笑,面目里透出一股阴气。

  每当这时候,梁珩就领会到自己是仇致远手中一只提线木偶,说他想听的话,做他让做的事。或许他死去的皇帝爹也有这样的体会,从前他进宫拜见父亲,那重重华丽床幔后尊贵的九龙天子,只是太监仇致远的投影。

  “陛下心性不定,尚不能主政。臣代为行事,然不可替上裁决。”

  书案堆满卷册,梁珩心知仇致远是对他不服管束已感到不耐烦,想以此绊住他的脚步。反正最后究竟任用谁管理汝阳,不是他梁珩说了能算。

  他乖乖坐下,仇致远就满意了,要走。梁珩忽然问:“汝阳四师,才名远播,门下贤臣辈出。沈门可还有人能担此重任?”

  仇致远莫名瞧他:“沈门悖逆犯上,死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人在?”

  仇致远一走,思吉犹如没了主人的狗,浑身长了跳蚤似的在天禄阁里待不住。正好梁珩也见不得他,遂屏退左右,独留下信州伺候。

  仇致远不知道沈育还活着,让梁珩多少放心了些,打开名册批阅,上面果然都是陌生名字。

  段博腴的笔记为他注写下各人生平,粗略看过,仿佛个个都才华横溢、赤胆忠心。

  片刻后,信州领了命令,将医官署的疾医与天禄阁值夜侍卫请来。

  今夜轮班的是段延陵。章仪宫前一台一阁,各有一队卫兵,是梁珩即位后,与段延陵二人一同组建的,不用南军中人,单用平时相熟要好的官家子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只图花天酒地的纨绔们一朝飞上枝头,成为皇帝近卫,在自家老子面前都很有脸面。孰料段延陵却是心狠手辣,请来军队教头,用南军训新兵的一套,锤炼这些公子哥儿,初时无人不哭天抢地、叫苦叫累。如今多少也有些齐整模样了。

  段延陵出任宫门左都侯,特赐剑履上殿,披着他明亮的铠甲、佩着三尺利剑,威风凛凛上堂来。

  梁珩瞥他一眼:“盔甲脱了。”

  段延陵走到皇帝近案前,铁甲覆面后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依言解甲,一件件脱了,里面是素白袴裤与上衣,领口一片晒得麦色的皮肤。

  “过来。”梁珩拍拍身边坐席。

  段延陵挨着他坐下就不老实,伸手来摸他的腰,脸上笑嘻嘻:“想哥哥了,叫一声,哥哥不就来了?”

  梁珩将笔管塞他手里,一指铺开又展臂之长的名册:“这些人,分别都是谁举荐上来的,写在名字后,我过后会看。”

  “我怎么会了解?”段延陵笑道。

  “少敷衍我。解绫馆上上下下的消息都进了你耳朵,朝中十之八九你都了然于胸。”

  段延陵陷入沉思,摸着后脖子咔咔几下,叹气道:“好好好,我写。那你呢,又做什么?”

  梁珩道:“哈,我还得出去一趟。”

  段延陵露出震惊表情。

  梁珩脱了王服,甩给段延陵:“快换!”

  自己捡起段延陵的侍卫盔甲一件一件套上,系甲不得其法,段延陵不得不帮他,最后戴上覆面,遮去容貌。

  这套甲胄对梁珩而言颇有些大了,去了关节处的几件。

  “仇致远要过来怎么办?”段延陵问。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知道梁珩脾气犟,从不做无谓的劝说。

  “你俩就别让他进阁里来,”梁珩在铁甲后瓮声瓮气地笑,“用你上次教我那招。”

  段延陵一看搭档是信州,便觉得无趣。

  阁门开启,出来一个银甲侍卫,身后跟着年逾耳顺、须发斑驳的老医官。守在阶前的思吉打着哈欠,收回视线。侍卫与医官一前一后,消失在宽阔的宫道尽头。

  天过一更,宫里的医官来了。效率之高,让邓飏对沈育在梁珩心中的地位更加确信。

  是以当他看见卫兵头盔下露出梁珩的脸,丝毫不觉得意外。

  “您这……”邓飏斟酌词句,“随意出宫,也无人跟随,不合适吧?”

  “他还睡着吗?”

  “早醒了,在读书。”

  梁珩便扭捏起来:“……那我不去了,麦先生,你去瞧罢。”

  梁珩想起来,邓飏在书肆里拿走了许多典籍。

  “他都看些什么书?”

  “儒家者言,大戴礼记。还看臣轨,陛下。”

  漏景窗框进半个人影,盘膝而坐,烛光映得模糊。梁珩站院里看了半天,想象那人影之下的眉目轮廓。

  邓飏已摸清梁珩的心性,开玩笑道:“您召他做个内臣,把他调到您身边去。顺便让草民也沾沾光,做个释褐员外郎。”

  梁珩看傻子一样:“闲的么?宫里宫外不是同流合污就是明哲保身,赶着这时候往上凑?”

  “做您的左膀右臂啊,”邓飏说,“昔者先帝出嶂山、入望都,也是孑然一身,幸得段相相助,攘除外戚。君主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些道理梁珩也门儿清,他之所以被仇致远束缚手脚,不正是因为无人可信、无才可用?

  医官看完诊,三人回到厅堂。如果是无关痛痒的小疾,当着病患也就说了,如此般与亲人朋友私下交换意见,多是棘手的问题,不好叫患者听见,扰乱心神。

  “病人非是着凉,也不是伤寒,乃是吃错了一种药。”

  “什么意思?”邓飏疑惑,“他最近没吃药啊?”

  医官面色尴尬:“说是药,其实是一种与牛鞭鹿血类似的东西,常常在春楼流行。名曰行散丸,化入水中服用,可壮男子阳刚气。”

  邓飏:“……”

  梁珩:“…………”

  面面相顾后,梁珩道:“可他、他是冷得发抖,不是热得燥火啊?”

  医官回答:“服用之后,若疏散得当,则见药效。不与女子行事,就要行走千步,将药效发散出去,故曰行散丸。如发散不得其法,燥热淤积在体内,表现就是极度畏寒,反而有害身体。”

  “我没给他吃过这种东西!”邓飏被梁珩瞪视,立刻澄清,“我们也没去过春楼!他戴罪之身呢,哪敢乱跑!”

  医官道:“这种病老朽十拿九稳,是绝不会错诊的。宫里常见得很,熟能生巧,熟能生巧哈哈。”

  “宫里?”

  梁珩脸色不对劲了。章仪宫里什么人乱吃这种腌臜玩意儿?秽乱宫闱么?

  “太监们常会服用,”医官说,“行散丸最初就是几个太监妄想恢复阳*,胡搞出来的。”

第52章 解毒法

  邓飏还不明白那话里的含义,仍向梁珩反复保证,绝不曾带沈育出入过不规矩的场所,更不曾乱吃乱喝。梁珩却已想到更多,不是他脑子转得快,而是他与邓飏生存的环境不同,日日夜夜提防着身边的宦官。

  梁珩道:“你们已与牛禄见过了?”

  “没有啊,什么意思?”

  梁珩脸色转瞬就拉黑,邓飏被他这一说,猜到弦外之音:“您、您说是太监……太监下的毒?”

  梁珩摇摇头,询问医官道:“可有解毒的办法?”

  医官回答:“行散丸不是砒霜鸩酒,服用之后,只需行房就能纾解。然而病人错过时机,内热外寒,加之先前的大夫错用燥药,连日来又炭火烘烤……”

  邓飏面皮一红。

  “内热更重,寒热相激,已不能用寻常办法发散。需另辟方法。”

  “先生若有办法,尽管准备,务必要将人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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