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65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第74章 斛律氏

  除却梁璜与林驻,尸切部的主将,法号赤冈,是一名僧人。这可着实奇也怪哉,还从未听说过信教徒上阵杀敌的。

  赤冈僧高大威猛,比之梁璜也相差无几,头顶排列戒疤,脖上挂一串颗颗足有半只拳头大小的木串,仔细一看,竟是雕刻形态各异的人脸,千人千面,或挣扎或恸哭,或狂乱或狞恶。

  梁珩从前读书时,也爱捡些外教经文看,自是晓得僧人有杀生戒,当即奇道:“怎么沙门也能参军?”

  当下这世道,似乎人人都向往避世,本在世外的僧人反倒是入世破戒。

  沙门不敬王者,赤冈简单合掌道:“三界不安,犹如火宅。我不渡众生,谁渡众生。”

  这话梁珩听得耳熟,下意识又要去看沈育。他总是这样,拿不定主意就要找沈育,好在总算记起这是在人前,姑且把架子端稳了。

  梁璜正为数人推演沙盘,中划出一道沟,象征涿水,南边几座小丘,代表川南四镇,北边一个圆,圈出使臣所在城池。

  “都到快一个月了,”林驻说,“朝廷个屁都不放,我们还当是和谈书半路给雨泡了,陛下与诸位大臣压根儿没看到。”

  梁珩算是重新认识此人了,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什么都敢说,和他计较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没见动了梁王世子的世袭兵权,人家也没急眼。

  “事关重大,”沈育在侧旁说道,“陛下与诸位大人已三番五次集会商榷,莫衷一是,不便轻率决定。”

  林驻道:“难怪陛下要亲自前来阵线。再不来,我都担心,根本没人在乎川南军的意见。说起北国,谁能比我们更了解?”

  “他们派来的使臣是谁?”梁珩问。

  梁璜答:“上京斛律兰。”

  晁国王都上京城来的官儿,还不是寻常官员,乃是开国五姓之一,斛律。若论功勋,足以和皇室高姓平起平坐。这是基本情况,更细节的情报,就要靠川南军安插在北国的细作报回。

  梁璜道:“斛律兰是这一代的家主,将来家族荣光全在他一人身上,官至公卿不是问题,且因年轻资历浅,急需立功以站稳脚跟,绝不会自讨没趣的差事。北边朝廷派来此人,足见诚意。”

  梁珩道:“来就是为了听诸卿的意见,但说无妨。”

  林驻闻言,便抢了他上峰的画笔,先在沙盘上川南镇后方戳出一排锯齿,道:“这是山。”继而在北边大笔一挥,排出一片平沙:“这是平原。陛下,您自己看吧,哪边辎重运输更便利。”

  “晁国就没有山?”

  林驻哈哈笑:“有啊,晁山都在更北的地方,终年飘雪寸草不生,那是他们用来打鸟夷人的屏障,和咱们八竿子挨不着。”

  “驻守北岸的将领,尔朱氏,同川南王府一样,是世袭的帅旗,”梁璜介绍道,“打了百十来年,双方都对彼此情形了如指掌。陛下,你知道为什么唯独涿水两岸,两边朝廷都从不轻易换帅?一旦将领在他的战场待上半辈子,那就是盘活了根,随便换个轻重不知的外行人,只有即战即败的份。川南王府和尔朱帅旗,就是两株活了根的树,较量都在水面下,谁也奈何不了谁,空耗后方赋税罢了。和谈是迟早的事。”

  梁珩一个眼色递过去,沈育立即会意,说:“朝中郎将的意思是,趁北边内忧外患,我们能否更进一步?”

  当然他与梁珩断不会希望涿江战场牵绊住梁王,梁璜也更不可能因为这些金枝玉叶、饱食终日、连杀人流血的场面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朝臣,说的一两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评介,就轻易让步妥协。

  梁璜沉声道:“尔朱营延涿水岸分布有十万兵力。我们在南岸确实也有八万,但臣手中的川南营只有五万人,还有三万在新北地。”

  新北地是西边的一个郡,远隔此地七百里,不在梁璜统辖范围内。新北地的守备军由该郡郡守指挥,梁璜言下之意即是,亓国军队是分散的,顶了天集结起八万人众,还各自为营,削弱战力,如何能与十万兵马相抗衡?

  说来可笑,亓人失去北边领土后,偏安南隅,为着自我安慰,将相对偏北的边郡命名为新北地,意即我们没有失去北方,不管在多南的角落,总还有个北地可以守望。与将王城命名为望都,如出一撤,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软弱与迁就。

  高姓皇室敢将十万之数尽皆交给边将,梁氏却还小心翼翼分走三万以制衡。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格局。

  “趁此机会,如不能向北岸推进,收复江山的功绩可就离我们远去了。”梁珩看向众将。

  梁璜居然笑了一下,摇头道:“打得赢南边的尔朱,也打不赢北边的孙。不如放他们自去与鸟夷人角力,斗个两败俱伤,届时反倒有更好的时机。”

  林驻吊儿郎当,将沙盘搅浑了,扔了笔杆道:“任这使命在谁手中,反正不在你我手中。”

  出了议事厅,沈育被林驻叫走,不知说什么事,梁璜陪梁珩回了王府,又去演武场巡视,只剩梁珩一人。

  大院中四散着仆从,人手一支舀杆,在草丛树冠间挥舞。

  “抓到了!”

  一看兜中,抓的是蝉,正声嘶力竭震鸣不休。众人向梁珩行礼,道陛下,声收得小小的。

  “世子殿下昨咳了半夜,王妃嘱咐让殿下多睡一会儿。”说完才觉失礼,好似要求梁珩也轻手轻脚似的。

  梁珩笑道:“让他睡吧,朕去别处走走。”

  说着话,房门却开了,世子披着锦蓝的绸袍,倚靠门柱,神情恹恹,看见梁珩,又一个抖擞,站直了:“陛下,恕臣怠慢。”

  他尚未用过早饭,仆从将梨汤、奶羹、石花糕、酱三果等盛在精致小碟,一式两份,分陈在世子与梁珩近前,叫梁珩又蹭了一顿。

  “你叫什么名字?”梁珩问,昨日也不曾好生介绍,一直世子来世子去。

  世子道:“臣单名一个珠字。”

  王室代代同铭一个斜王旁,世子本就面相白净,又名梁珠,说出去真是当姑娘小姐养的。

  梁珠教他将酱三果拌进奶羹里,榛子杏仁经油炮脆,裹了蜂蜜羊奶,风味绝伦。梨汤中煨了百合枇杷银耳,汤汁浓稠,饮之温暖肺腑,定然是熬与梁珠养肺润嗓的。

  “我娘亲自己琢磨的方子,”梁珠说,“原先请先生看病,总是不见效,我娘小时也咳,是喝老家梨汤治好的,只是这么多年,那方子她已不记得,问了许多人,折腾了好一番功夫。”

  梁珩道:“王妃待你真好。”

  梁珠笑道:“天下哪有不疼儿女的娘亲。”

  梁珩心说,未必,你是没见过我家那位。自打即位仪典,段太后露过短暂一面,是一直深居桂宫,足不出户,梁珩不去见她,她也想不起来看看儿子。

  “我小的时候,也不讨娘亲喜欢,”梁珠神秘兮兮道,“因生得骨骼细小,光吃饭不长个,身上没有几两肉,瞧着不像父母亲生的。以前还有人传过小话。”

  梁珩心里一咯噔:“啊?”

  “但是给我接生的产婆,后来做了保阿,打小我就没离开过她手边一尺远,谁也不比她更清楚我。后来凡有人谣传,给她听见,定要追着打出王府,渐渐就无人多嘴饶舌了。”

  梁珩感到不是滋味,嘴里嚼着坚果掩盖情绪。他父亲从前在嶂山王府也是这待遇,只是无人为他打抱不平,以致流言愈传愈凶,传进三宦耳中。莫非,这就是真货与假货的不同之处?

  聊了没几句,林驻与沈育回来了,凡有机会,林驻是必要纠缠梁珠,逗他玩儿,要报复在他父王处受的压迫一般。

  梁珩提出在临江城中转转,沈育点了王府一队亲卫随行,又叫上邹昉毕威护持左右。梁珩没说什么,看上去不是很乐意。

  临江是军镇,纪律严明,街头巷尾等闲听不见喧哗,连沿街的商户也寥寥无几,着实无趣。登上北城门的角楼,眺望涿江,只见黄水滔天,水汽接天连日飞架虹桥,弥漫两岸。

  能望见北边城墙乌黑的一垣。两旁是逼仄的山峦,重峰叠岭,果然川南四镇所处,即是涿水最狭窄的一段,丘山层林里隐约有人影行走,浅滩处,渡船迎来送往。

  “那是通商的口岸?”梁珩问。

  沈育道:“不止商户,寻常百姓只怕也有往来。整条江上,如此类渡口不下百十来数。”

  梁珩嗯了一声,又不说话。沈育总算察觉到不对劲,环视侍卫都在三步开外,压低嗓音道:“怎么了?”

  梁珩哼哼唧唧:“想去。”

  “?”

  “对面。”

  沈育静了片刻:“你……你不是早上睡糊涂了吧……”

  “想去对面!”

  沈育忙道:“小点声!不是,为什么?在这关头,还没查清刺客的事?”

  梁珩盯他道:“你是不是忘了,以前说过带我去北边游览的。”

  沈育绞尽脑汁,没想起来,为他分析一番说:“签订合约的时候,你把地点定在那边城里,带上厉城部亲兵护驾,顺理成章就过江了。”

  “我不!现在就要去,你带我去!”

  梁珩一回头,顺手扯过邹昉当人墙,垫脚一下亲在沈育唇边,又抠抠他掌心,一派给你点甜头的傲气。

  沈育:“……”血色不可遏制地爬上耳朵尖。

  数息后,角楼里已不见了陛下与右都侯的身影。

  “人呢?”毕威慌道。

  感觉脊背被打了石膏挺得像根棒槌的邹昉:“呵呵。”

第75章 火傩戏

  渡船两柱香一个来回,岸边搭建一间简陋的茶寮,供过往行人歇脚。十枚钱买一碗茶和船上一个位置。等候的约莫二三十人,中有许多两手空空、满面笑容,似乎过江访亲或游玩。

  稍顷,船艏突破江雾,江水一分为二,稳稳停靠在码头。头部一尊镇江龙神像,威武雄奇,舟客攀着龙神陆续上船,其中混杂两个素袍白衫的影子,挤在人堆里坐下。

  一个道:“这衣服什么料子?硌得慌。”

  另一个道:“大家都这么穿,且忍一忍罢。”

  所谓大家,指的是黔首百姓,麻料糙布自然比不得绫罗绸缎,说这话的人,正是梁珩与沈育,二人半途溜走更换衣物,须臾之间已登上过江渡船。

  满船的人都兴致高昂,讨论什么事情,沈育听得几句,俨然是对岸正举行某个热闹的仪典,便询问身边船客。那人答道:“每年立夏前后,晁国要举行祭火大典,过午后持续到夜间,表演形式各异的傩戏。你们是南边来的吧?不知道也正常。这傩戏,在宫中便由乐人表演,在军中则由方相氏担任,尔朱营的方相氏,排剧演戏最是精彩,年年这时候,大家都盼着到对岸一睹风采!”

  梁珩道:“过江这么容易?没有禁制盘查?”

  回答说,有是有,不过不常有,北边要过来做生意,南边要过去看戏,大家都不希望打仗,最好永远不要。

  沈育听了若有所思。

  梁珩则很高兴:“看来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下了船,是一处镇集,距离城池尚有数里。但今天镇集比城里更人声鼎沸,城里人也要到此地来,观看一年一度的傩戏祭奠。

  游人比肩接踵,沈育紧抓着梁珩的手,生怕他走丢,商铺挂满各式独特的面具,琳琅满目,几成特色,引得客人纷纷驻足。梁珩是定要凑这热闹的。面具或精致或粗疏,涂以朱红、赭黄、石青、茄紫、芦灰等色,斑斓五彩,大致绘出人脸五官,端正刚强者有之,扁目斜嘴者亦有之。

  放眼望去,人人皆戴面具。貌似风俗习惯之类,梁珩挑来挑去,扣了一张红脸,又给沈育选了一张黑脸,笑呵呵拉他去人最多处。

  大街正有一队游行,足下蹬竹跷,高出五尺之外,远看也非常显眼,共有五个主角,数十陪衬。主角着彩衣,面上是赤黑黄白青五种颜色的涂料,一面高高走着,一面随以乐舞动作。

  游行队伍径直走到镇集广场停止,四面是看台坐席。沈育与梁珩占了高处,傩戏正式开始,趁着人少,沈育嘱托梁珩不要走动,他离开片刻。梁珩看得入神,随口应下——广场中央立一根雕兽石柱,五个颜色的主角围绕石柱你来我往,比划动作。

  “这是做什么?”梁珩只觉得舞得好看,却不明其意。

  旁边一个声音道:“这是讲述晁国立国的故事。”

  梁珩侧头,发现沈育不见了,身边多了个陌生青年。那人对他颔首一笑,文袍纶巾,腰缀一把折扇,扇坠一枚玲珑剔透的玉饰,气度文雅,面容含蓄俊朗。

  “兄台是晁国人?”梁珩笑道,“便请讲述一二。”

  青年和气道:“好说好说。请看,场中五人五色,乃是代表开国五姓,朱衣者为斛律氏,黄衣者为孙氏,白衣者为尔朱氏,青衣者为韦氏,黑衣者即为高氏。朱黄白黑四姓皆出武将,是以,四角儿手持刀兵,互相搏斗。韦氏是唯一的谋臣,因而青衣角手持笏板、头戴进贤冠,并不参与械斗,只在四人身边游走,象征韦氏左右逢源,见风使舵。”

  青角将竹跷踩得像个不倒翁,夸张地摇摆,每晃到一角儿边上,二人便头耳相贴,状似密谋,青角的笏板指哪儿,那人便打哪儿。

  “石枢上悬挂的,乃是一张金色面具,象征帝国权柄,得面具者得天下。五名伶人的目标,都是取下挂在石枢上的面具。”

  梁珩定睛一看,那通天石柱上果然一点金芒,石柱周身兽首凸起,盘绕而上,直通顶端。

  “太高了吧?”梁珩道,“这怎么拿得下来?”

  青年微微一笑:“请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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