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69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沈育将布巾递给他,宋均接过,抹了把脸。

  忽而又道:“你在广济寺为先生师母供了莲灯?”

  沈育道:“你去过了么?”

  宋均点头:“遇上和尚们撤灯,续了一年香油钱。”

  师兄弟相顾冁然,千言万语全在这苦笑之中。

  “先睡吧,”宋均道,“太晚了。”

  章仪宫。

  信州为梁珩放下床帐,待要离去,梁珩道:“大雨天,别在外廊值夜,早些去歇着。”

  信州回头,有些不解。

  “怕什么,”梁珩道,“阁卫守着呢,况且这么晚了,还有人要过来不成?今晚定能安稳。”

  信州默然,兀自取了熏炉点上安神香,俨然要守夜的模样。

  “我一人也睡得着,很久没有噩梦了。”

  梁珩见劝他不动,打了个哈欠,转脸睡去,信州独自做着没人需要的事。

  当夜无话。

  殿前轮值换班在两天后,沈育入宫来,梁珩“久病初愈”,在天禄阁露脸,笑眯眯的不见太多愁色。

  “仇致远没找你麻烦?”

  “当然找了,”梁珩挑眉道,“他来的时候,丞相也来了,呈报各地涝情,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仇致远能有什么办法,表面功夫不做了么?只好退走,一退就再没来过。”

  段博腴使得一式好推手。

  梁珩又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丞相要带我去个地方,我猜,多半和三宦有关。你也一起去瞧瞧。王简之呢?他说要护驾,却从来不见人影。”

  梁柱后露出半张脸:“在这。”

  梁珩:“……好。”Y。U。X。I。

  沈育道:“有一样东西,带给你。”

  他将品藻册交给梁珩。国朝选士,以乡论秀士,升诸司徒,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诸学,司马则论学士之贤者,告于陛下,然后因其材而用之。

  董贤的品藻册便是乡论秀士的著作,有了这一册,梁珩就能亲手提拔人才,正如先帝当年培养段博腴。

  “太好了!”梁珩大喜过望,拉过沈育亲了一口。

  王简之幽幽投来视线:天子内闱权色交易,果然肮脏!

  “宋均送来的。”沈育道。

  “啊,”梁珩想起来,“你师哥?该叫他一道入宫。”

  “已走了,”沈育淡然道,“有事在身。”

  信州领了丞相进阁,段博腴年近半百,每日却精神抖擞,气度沉雅,说不得去了解绫馆,要比他儿子更受女人欢迎。

  段博腴所说的地方,就在章仪宫外西郊,站在宫城头就能望见,当下要动身。

  “沈右都也跟着去?”

  “去啊,”梁珩道,“还有王简之,怎么人又不见了?”

  重檐上蝙蝠似地倒挂一人:“在这。”

  梁珩:“……好。”

第79章 蓬莱苑

  章仪宫有三大殿六林苑二池台,历代都有修缮扩建,到了梁玹父子二人手中,才闲置下来,梁玹是病秧子有心无力,梁珩则是对宫廷楼台兴致全无,是以也并不晓得蓬莱苑是个什么所在。

  如段博腴介绍,蓬莱苑并不在章仪宫内,乃是城郊新建的宫苑,最初是作为离宫修建,迟迟数年未能竣工。

  “那么是从哪一代开始的呢?”梁珩问。

  段博腴回答:“是从先帝敕令督造开始的。”

  梁珩非常意外。

  他爹,一辈子活在怨怼与仇恨之中,画地为牢在凤阙台了此残生,想不到也曾有过大兴土木修建离宫的风雅事迹。

  一行人登上复道,跨越半座宫城,来到西面墙垣的角楼。宫城西墙与城墙相连,外筑马面,凸出十步距离,可以下视护城壕、远眺西郊原野。

  西郊即是蓬莱苑所在,然而众人俱陷入了沉默。

  原因无它——目光所及之处,遍地荒凉,树林砍伐殆尽。掘地作池,又未引水,徒留坑洼,连日来积雨,形成泥潭沼泽。夯土基址东一座西一处,毫无规划,又是半途而废。

  王简之语气不无嘲讽:“皇家园林?”

  梁珩道:“我以为,舅舅说的是一处别致的避暑离宫。”

  段博腴道:“如果陛下询问过少府卿,就知道,国库每年为修建蓬莱苑支出了多少金银。”

  王简之道:“花了钱还做不好,效率真低。”

  “王将军,”段博腴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梁珩一指城墙下,对王简之道:“请看,墙下杂草蔓生,去把野草除干净,再上来。”

  此人一走,耳根终于清静。段相继续道:“花了钱做不好是一回事,根本不做又是另一回事。陛下您以为如何?”

  梁珩半天不语,沈育问道:“丞相可知,督造这项工事的是哪位官员?”

  段博腴微微一笑:“众所周知,修建园林,负责官员是园囿丞。仇千里获罪伏诛后,工事就落到了童方手中。”

  想也知道是这几人。

  梁珩沉声说:“舅舅的意思,朕知道了。”

  城墙下,王简之扒了兵卒的外衣,拔了草根丢进衣服一裹,背着个包袱上得城头。

  “种回去。”梁珩道。

  王简之二话不说,又下城墙。

  远处宫道走来一众人等,阵势比皇帝还盛,随从四五十,执炉握扇簇拥而来。

  为首的恰是方才提起的童方。

  郎中三将中,童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牛仕达肥壮,仇致远阴鸷,童方却外表平平无奇,常常面带油滑笑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叫人记不住他出格之处。于是常隐身在三宦之中,若要人指认首恶者,则必不是他。

  “陛下!哎,陛下!”童方急急走来,行了臣礼,“怎的到蓬莱苑来了?工事尚未完成……”

  梁珩打断他道:“多久能完成?熬死了先帝,还要熬死朕吗?”

  闻言,沈育看来一眼。

  童方愕然,未想梁珩说话这么直白。

  “陛下言重了,”童方抬头,将笑而不语的段博腴,与漠然侍立的沈育,各审视一番,道,“蓬莱苑工程浩大,非在朝夕,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心急,催着陛下来验收。这差事自落到臣手中,相关事宜都有明细账目可查,陛下若要追问,且容臣整理出一应文书,自当呈报。”

  梁珩断然道:“整理文书,用不了多久,最迟明天,朕要见到你的交代。”

  童方更诧异了。一则自从梁珩明堂守灵那晚,被他三人吓破了胆,说话从未如此硬气过,二则,蓬莱苑这派荒败模样,任谁都知道,明里暗里隐情不少,梁珩这么快就要结果,摆明了是严惩不贷的架势。

  谁给他的威风?

  “是,”童方眼神探究,放慢语气,一字一顿说道,“明天以前,臣一定给陛下答复。”

  众童男童女拥趸退下。

  王简之靠在墙墩拍净手上泥土,望着童方的随行队伍,表情骇人。

  段博腴颇不赞同地摇头,谓梁珩道:“陛下只消心中明白,总有铁证如山的一天,何苦此时急急发难,平白叫他先做了准备。”

  日暮暑气消退,凉意增添三分。天禄阁挑高的广梁渗进晚风,吹拂天子案前香炉徐徐生烟。

  太晚了,今夜或许不会有人来。

  梁珩披着外袍,解了发冠,立发委地,是要入睡前的装扮。宫灯将他发白的脸笼罩入怀抱。他的眉梢、眼角深而尖,挑起秀致的弧度,生就漂亮却福薄的面相。

  案后,瑞鹤祥云绣屏,投下一地阴影,影中走出来一人,半跪在梁珩身边,握住他的手,手心濡湿。

  “害怕么?”沈育低声,“那为什么要激怒童方?”

  梁珩咬牙道:“我就是要逼他。育哥,你知道,三宦唯一的仪仗是什么?令先父与我接连忍耐的,就是那枚骨戒。我要他将骨戒拿出来,向我示威。才能知道那东西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

  武帝骨戒只在明堂露过惊鸿一面,此后无论是三宦还是梁璜,手中都无此物。如果梁璜所言属实,先帝驾崩后,宫中又派人将骨戒迎回,那它一定还在某个宦侍手中。

  一旦拿到骨戒,则一切威胁可解除,恐怕先帝终其一生,使尽百种手段,都想做到这件事。

  有人来了,沈育退入绣屏后。

  高帽垂绦,赤芾曳地,落下一地张牙舞爪的影子。

  不是童方,却是仇致远。梁珩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宫灯的烛火在罩中无风而动,光影凌乱飞舞,仿佛那张苍白假面后暗藏的鬼魂,在两个纹丝不动的人之间,愤怒而汹涌,发出无声尖啸。

  仇致远半阖的眼睛瞥向信州。

  梁珩道:“你先下去。”

  信州依言行礼,关上天禄阁大门。

  仇致远步入竹席,一扫前襟落座,举止有条不紊。

  梁珩垂眸,与他对视片刻:“我找的是负责蓬莱苑的人。”

  仇致远两手兜在袖中,后坐脚跟,血线般又薄又利的唇翘起弧度。

  “童常侍接手前,是臣义子,仇千里负责。陛下要个交代,臣这便来了。陛下不也心知肚明?否则怎支走那哑巴心腹?”

  梁珩藏在案下的拳头,指甲嵌入肉中。

  仇致远道:“您要的东西,臣带来了,请过目。”

  他在袖中的手缓缓拿出来,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尽管竭力克制,梁珩还是感到面部抽搐,心想自己此刻表情一定十分狰狞。

  那双森白利爪抓了一物,置于几案。

  雕镂漆几之上,是一卷黄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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