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73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陶碗的水面如明镜清澈,倒映出沈育的眉眼,既冷且硬。

  仇公府,正卧。

  房门紧闭,黑布蒙窗,时时有惨叫声刺破壁瓦。府中下人皆习以为常,不敢从此卧门前经过,以免搅扰了公的兴致。

  然而无风起浪,这日两个魔星双双驾临仇府。

  “童大人!”

  “牛大人!”

  “止步!请去前厅稍候,奴才这就去通传一声!”

  “前面是仇公卧房,千万去不得呀!”

  姓牛的是一座移动的丘山,横冲直闯,将两旁阻拦的下人,撞得倒飞出去。童方负手跟在他之后,优哉游哉。

  到得那间禁地般的卧房,牛仕达鼻孔朝天,抬脚一踹。童方抬手掩了口鼻。顿时一阵烟尘四起,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重重脱框倒地。仇府下人们面无人色,自觉死期已至。

  房中无一丝光线,浓酽的香飘逸而出,日头下呈现云霞般的紫。

  童方嗅到那气味,大大打了个喷嚏,嫌弃地挥袖散风:“他娘的,什么品味?”

  烟雾搅动,跑出来几个人,纤细的裸|体,身上青一道紫一道,抓着衣服奔逃入后院。童方保持仪态,让出门道,一片衣角都不愿叫这帮娈童挨上。

  诚然,每个人的兴趣爱好都不尽相同,童方也喜欢俊俏的少年少女,但只是喜欢这些青春美丽的人为他撑排场,而非在床上还有别的什么用途。他实在是恶心仇致远,如果条件允许,是绝不会踏入这片污秽的土地。

  待到紫烟散尽,童方与牛仕达才进入屋子。

  其间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童方粗手粗脚,扯了黑窗罩,天光透进来,照亮屋中情形——巨大的床帐外,有一方卧榻,一块案几,并一张连席。

  仇致远半靠在卧榻上,头发披散,衣襟半敞,因前才经历了一场被人打断的性|事,此时显得精神不佳,两眼微阖。当然,他眼睛本就是一条缝。

  牛仕达到案前,庞大的身躯坐下,占去二人位的连席。童方见此,只得敛袖站一旁,内心已将这蠢牛大骂得祖坟冒烟,然面上仍带着笑,问候仇致远道:“你狗日的,祸到临头的,这般坐得住,还得我与老牛亲自找上门。”

  有一瞬,仇致远神色迷朦,似乎还在回味伸手拉拉童方,示意他可以与自己共坐一榻。童方表情相当精彩,仿佛被毒蛇舔了,厌弃地甩手。片刻后仇致远冷静下来:“有什么大祸?”

  童方道:“上次皇帝突然去了蓬莱苑,这我便不提了。这几日,我在司农署的眼线回报,有几个州县的档案调动频繁,不是正常程序,恐怕是有人在查什么。”

  仇致远唔一声,不语。

  牛仕达粗声粗气道:“段博腴近来进宫忒也频繁!本公看来,必是心怀鬼胎!”

  “段丞相?”仇致远一笑,“他不是卧病不起,连日辞不就朝?”

  童方冷哼一气。

  牛仕达道:“皇帝小儿欠缺敲打,我看,比他绣花枕头的爹更不知轻重。要不来个狠的?”牛仕达掌刀立劈:“以作警示!”

  童方难得同意:“我看行。”

  仇致远哼哼两声,旋即呵呵笑起来,像听见什么有趣的事。童方脸色一变,恶狠狠道:“有甚么好笑?!”

  仇致远低头系衣袍,大为赞同,道:“可以,有何不可?二位既有意施展一番大作为,本公必竭诚相助。至于警示威吓,我看大可不必,便直接将人踢了罢,从宗室里另择人选扶植。”

  童方与牛仕达一时哑口无言。

  半天,牛仕达喊道:“痛快!本公早看他父子二人不顺眼!”

  一个说疯话,另一个傻子还附和,童方头疼道:“闭嘴,你这四脚畜牲!简直满口胡言!说的容易,丢了这个假的,哪里去找个真的任我们拿捏?还不如与那假的周旋,他未必就真敢拼个鱼死网破!”

  仇致远懒洋洋靠在丝绸软垫,做个送客的手势:“既如此,你便去与他周旋罢,好走不送。”

  童方不说话了。

  他瞪着仇致远,渐渐咂摸出他的意思。

  “梁珩已经不受控制了,”仇致远缓缓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的意思,”童方问,“宗室里哪个合适?桓帝无子,灵帝唯一个独苗,皇室人丁凋零,目下只有几个半百的老王爷,且不说合适不合适,怕是送进金銮殿也没个几年好撑。”

  “有也,”仇致远道,“川南王府,不是还有个年及弱冠的小世子么?”

  “……”

  童方难以置信,不免大叫出声:“你疯了?!”

  “川南王府的世子?他娘的到底是你我控制他,还是反为他所压制?五万精兵压境,大家都得玩儿完!”

  仇致远示意稍安勿躁,鄙夷的口吻道:“你这几年吃香喝辣,把自己脑子也吃了么?川南四镇的情形是一点不了解。王府世子是个软柿子,被他爹娘娇惯长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从未上过战场,军中无嫡系、手下无将帅,只要老王爷一殁,川南军必有一场夺权之争。这时候把他接到王城,送一个帝座予他,他只会感激涕零。须知如果不是我们,他势单力薄,必然只能是军权争夺下的牺牲品。”

  仇致远说话一向语速缓慢,但也从没人打断他,因他的话只说一遍,并且内容非常紧要。童方听罢,有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不论如何,梁珩万不能再留。这小子是不怕死还是怎的,套住他爹的辔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

  “立刻安排!”童方道,“何时动手?”

  仇致远道:“不急,先修书始兴一封,着裴徽听候命令,领守备军包围望都。待本公择一良辰吉日,朝会之上,送小陛下一份大礼……”

  “起风了吗?”梁珩赤着脚,踏在天禄阁新铺的绒毯上,触感温暖柔软。他走到门槛前,风铎随风轻吟。段延陵一身盔甲如故,抱臂依靠梁柱,铁指一点西北的天空:“你看。”

  霞光如燃烧的红幔,又如泼洒的朱砂,浸透万里云层。

  相国府,段博腴写毕两支竹签,吹墨半干,唤来属下。

  “送往始兴郡守府。”

  瓦脊的云霞滑落庭院,段延祐默然伫立,父子相对无言。

  北闾里沈家,宋均熬了祛寒的药膳汤:“喝完,必须喝完!最近连续降温,可别依仗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听见没有?”

  “听见了。”沈育耳朵都起了茧子。

  门前红枫枝叶舒展,摇曳生姿。新风悄然而至。

第84章 远道来

  奄奄黄昏后,背道狭窄而寂静,黄土空余斜阳树影。林中守株待兔的马贼吐了草根,骂了一句。

  小弟肚子咕咕直叫,提议道:“大哥,太阳都落山了,不会有人赶夜路的。咱要么先吃饭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多少天没开张了!哪来的泔水喂你?!”

  话音未落,一众山匪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嚎叫。果然是饿了许多天,不像抢劫像要饭的,个个面黄肌瘦。这年头强盗也不好做,前不久刚遭了水涝,大家都穷得不分彼此。

  “不把五脏庙伺候好了,他就是来了有钱人,咱也抢不动啊!”小弟叫苦不迭。

  大道正路上行人多,可山贼也不敢去,十里一墩五里一堡,全是官兵。背道尽管掩人耳目,却守得海枯石烂也不见个影儿。

  那贼头眼见天色擦黑,心知今日又无收获,正待偃旗息鼓,忽然尽头传来一声吆喝。车队的影子缓缓爬上来。

  哟?众贼人忙屏息埋伏,见那车队驶进,装着几只铜锁大箱子,似乎货物满载,登时视其便如同一群肥羊。

  “打劫!”

  “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车队人吓傻了,纷纷抱头蹲地。小弟心花怒放,钢刀劈了铜锁,挑开木箱,其中迅疾飞出一道银光。

  贼头:“?”

  小弟表情古怪地回头,发出呃呃几下怪声,喉咙喷出一道血箭,就此倒地。

  “放下兵器!”

  “束手就擒!”

  先时晦暗的背道,瞬间光芒大放,沿途与林中点亮无数火把,犹如满山星光。车队反身抽出箱中刀兵,兵器制式乃是始兴守备军。

  一伙山贼入了圈套,数十个人瑟瑟发抖,气势全无,一个接一个丢盔弃甲。贼头还欲挣扎:“官兵?官兵怎么了!去你爷爷的,合作得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

  官兵让出道路,山道抬上来一顶肩舆。打头两盏戳灯,明晃晃照着坐舆之人——一顶进贤冠,天青的文官服,官员以手支额,非常疲惫,见面先打了个哈欠。

  “早些动手多好?非得拖到这时辰,瞌睡都给本官等出来了。”

  裴徽略一招手,官兵将一伙山贼押解到跟前,是个个委顿不堪,裴徽以慰问似的亲切语气道:“吃晚饭了吗?还没吧?行,打道回府,送几位朋友尝尝牢饭滋味。”

  郡守府,连续几日大动干戈。大人不知发了哪门子疯,下令抽干池塘,掘地三尺。为这府上已连续吃了数日红烧鱼、清蒸鱼、松鼠桂鱼、鱼粉鱼汤鱼丸……吃得都快生鱼蛋了。

  裴徽一边吃鱼一边监工。水已抽干了,今日动工挖掘,堆积的湿泥如小山包。属下向他汇报:“始兴的山匪较之周边郡县最为猖獗,严禁不止,连官道大路有时都会遭到劫掠。抓到的那一伙贼人交代,之前与官府有过协议,劫财分成,就不去找他们麻烦。”

  裴徽拿鱼刺剔牙道:“嗯?话可不能乱说,污蔑朝廷命官,罪也不小的。”

  属下答:“说的是上一任郡守徐酬,不是您,大人。”

  “徐酬已死,死无对证,空口无凭啊。”

  府中下人送来两封信,裴徽瞄过一眼,一封竹信,一封纸信。搁在食案上没有搭理。

  这是池塘底下作业的人大喊:“大人!大人!”

  裴大人一个打挺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泥地。

  “大人!池子底下怎么有块石板?”

  随着挖掘面扩大,那俨然不是块单独的石板,而是一片石底,结结实实压在池塘之下。众长工困惑不已,裴徽却十分满意,叫人拿来铁钎,将石板底捅了个对穿。

  不及旋踵,一股腐朽的铜锈气味便从破洞里钻出来,青烟似的。长工大喊:“钱!好多钱啊!”

  裴徽伸个懒腰,大功告成一般,挥手将岸边听令的属下召来,指着池塘底下埋藏的钱库请他看。

  属下:“……”

  “看不出来么?”裴徽耐心道,“这是证据啊证据,把徐大人的小金库起出来,和牢里那几个饿死鬼对对账。口供,画押,人证,物证,全部办好。”

  “是,是……”

  裴徽提了前襟爬上岸边,依旧吃他的鱼,读他的信,被泥土污了鞋面,似乎也满不在乎。

  读毕,喃喃自语:“嗯,该回去了。”

  给他带信的心腹手下立刻道:“大人,回去望都城么?”

  裴徽看他一眼,心中纳罕,身边怎么一个聪明人都没有。

  “回去补觉!又是抓贼又是挖塘,就没好好休息过……”

  章仪宫,天禄阁。

  梁珩正阅览始兴裴徽的奏表。段相坐他下首喝茶,撩起眼皮斜睨沈育,今天是他儿子当班,在门外调戏那个叫思吉的小太监,沈育无事一身轻,却在皇帝身边守着,眼看是越来越得圣心。

  段相兀自摇头,不禁认为段延陵长成这副吊儿郎当的做派,是自己会生不会养。难怪天下父母都挤破头,要将孩子送进汝阳四学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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