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第8章

作者:麦客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又唤此人作常侍,又说是南军骑郎将。阉人里能统领军队的,沈育所知唯有宫闱内三大权阉,乃是文神皇帝即位之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车郎将、户郎将、骑郎将,此郎中三将总领南军守卫王城与禁宫,一手遮天不见日月。

  汝阳郡天高皇帝远,学子门生偶尔也敢背后说些朝廷是非,谈论起三大权阉,无一例外都是鄙夷与唾弃。

  猝不及防见到这位一直被自己非议的真人,沈育僵在原地还没想好怎么回应,仇致远已率先表示了他的不屑一顾——根本没打算搭理沈育。

  “殿下莫非在认真读那些无趣无谓的圣贤书?”

  仇致远领梁珩往阙阁里去。

  “哎呀,我也不想读,”梁珩像好容易找到个知音,抱怨道,“谁叫父皇总催着我呢。”

  仇致远为他打开殿门,阴森沉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带着药液与濒死的气味。

  “陛下如今可没有这份闲情了,”仇致远说,“殿下请。”

  炎炎烈日穿不透遮挡的厚重帘布,殿内阴暗森冷。烛火罩在铜炉内,药壶汩汩作响。

  梁珩脚步瑟缩一退,背抵上沈育。前进一步就是森寒地域,背后是沈育灼热的体温。

  “请吧。”仇致远语气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在他们身后将殿门关上。

  重重床帏复重重。

  五六个小黄门守着药炉煎熬,羽毛扇送起轻风,分开一层又一层帘幕,露出其后巨大床榻上一道横卧的身影。

  “陛下,太子来了。”

  人影咳嗽一声。

  梁珩与沈育行过礼。“父、父皇安好,”梁珩磕磕巴巴,“近日食几箪、饮几许、用何药?”

  人影咳嗽两声。

  黄门侍郎代答:“食肉糜,饮如常,药依旧。”

  梁珩没话说了,沈育捅捅他脊背,逼他走近皇帝榻前。“父皇,我……”梁珩话没出口,皇帝连咳数声,侍药的黄门一拥而上:“殿下,您往外站站。”

  “啊……”梁珩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怀里揣着他的宝贝文章。

  沈育冷眼看着侍人端药入床帏,重重遮挡后皇帝半靠着喝药,没往儿子的方向看一眼。邓飏私下里提起这位皇帝,说他对儿子的态度是“不想学就算了”。

  “我还念吗?”梁珩忐忑地回头找沈育。

  沈育沉默以对,梁珩忽又说:“念念吧,来都来了……”

  他展开誊抄后的绢纸,等到皇帝平复了咳嗽,侍人看上去也没那么忙碌,说道:“沈先生给儿子布置了功课,写孝论,儿子切磋琢磨,有些地方总不能满意,请父皇为儿子指点一二。”

  这是沈育教他的,总不能说“我最近功课做得很好,请父亲欣赏欣赏”。

  “孝者,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祭如在,祭亲如亲在……”

  皇帝又咳起来,裹着浓痰的沙声压过梁珩。侍人穿行在药炉与床榻之间,行走之风刮得梁珩的绢纸婆娑不止。

  “孝者无违……”

  梁珩停下来。

  “退下吧。”皇帝的嗓音如同悬着一根发丝,虚无缥缈。

  梁珩恭敬地收起绢纸,行了退礼。

第9章 讥二名

  青天白日照得人睁不开眼,殿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隔开两个人间。

  梁珩的低沉让沈育心生不忍,他现在多少有些理解梁珩对学业不上心的原因了。天下读书人都可以一朝金榜提名闻达海内,只有梁珩什么也得不到,不用考取功名,也没有人会称赞他。

  高台风声飒飒,仇致远不知去了哪里,放眼空阔无人。

  梁珩发呆站了片刻,回头对沈育说:“亏我陪你爬了那么久梯子,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沈育:“…………”

  这小子满脸真诚的遗憾,半点不见落魄消沉,脑子里想的和沈育完全是两个方向。心大到这地步,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说用不着来这一趟吧,”梁珩还挺佩服自己的预见,“我父一年到头都病恹恹的,他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别人拿无聊的事烦他。”

  仇致远陪着一人远远走上高台。

  梁珩见了,跳将起来:“舅舅!”

  那人发束黄冠,紫绶挂身,品阶比仇致远还高,正是宰相段博腴。

  段相年过半百,保养得宜,气度儒雅。和宫里阴沉的皇帝、宦侍不同,段相面带微笑,如和风细雨令人见之即心旷神怡。少年时想必也同儿子段延陵一般风流倜傥、俊朗无俦。

  “殿下,”段相笑问,“难得您来探望陛下。”

  梁珩问:“舅舅怎么也来了?”

  “今日有事与陛下相商,”段相看见沈育,也不知是文人相识还是得了仇致远口风,“这位想必就是汝阳沈师那位文名斐然的公子吧?听闻最近在陪殿下念书?”

  “见过丞相。”

  对这位白手起家的文人丞相,沈育还是很敬佩的。

  “读书很好啊,”段相语重心长地拍拍梁珩肩膀,“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失去,只有读的书是别人夺不走的。”

  “陛下等候多时了,丞相请吧。”仇致远提醒。

  沈育目送两人进殿,心中疑虑。皇帝等候段相多时,却不舍分一星半点时间给亲儿子。还是说,两人要商量的事不能有梁珩在场?

  “喂,沈育,”梁珩叫他,“你想去我母亲那里转转么?”

  沈育:“?”

  梁珩眉飞色舞,忽然来了兴致:“舅舅进宫,延陵肯定也跟着来了,每次都这样,他们会去母亲那里待上一会儿。我们去找延陵玩!”

  他根本也不是想找母亲,而是想找段延陵罢了。

  皇帝居住朝政的章仪宫与后妃居住的桂宫,中间由飞架的复道虹桥相连,跨越与直城门相通的大街,进入另一方宫墙围砌的天地。

  飞花烟柳,丘池石滩,花雉绿凫,美轮美奂。

  皇帝与丞相是什么样的人,三权阉又是什么样的人,沈育都曾有过设想,唯独没有想过段后是什么样的人。段延陵显然比他们晚了一步,凉亭中,作简便打扮的皇后正喂鱼,身边一二侍女,为她持扇端茶。

  一看只皇后一人在,梁珩又如在凤阙台上一般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先等等吧?”

  沈育不明所以:“为什么?”

  梁珩欲言又止,看了沈育两眼:“你……你想去吗?那我带你见见我母亲。”语气宛如破釜沉舟。

  靴头甫踏上凉亭,前一刻还在欣赏红鲤的皇后转过身:“怎么路上耽搁这半天?”

  她的嗓音犹如风吹铃铎,藏着一点似是而非的急切。

  梁珩愣住:“…………”

  他竟不知说些什么来回应母亲的期待。

  段皇后容颜俏丽,体态纤细轻盈,与梁珩母子肖似。她接过侍女递来的锦帕净手,也不叫梁珩坐下,眉毛压下来。

  “你怎的进宫了?”

  “儿子来探望父皇与母后,”梁珩还在为得了母亲一句埋怨而受宠若惊,“这位是沈少师的公子,沈育,教儿子念书来的。”

  “你还会念书?”段皇后笑起来,和沈育平日里嘲讽梁珩一个模样的笑。

  梁珩赧然,心情却好起来,从怀里摸出被他捂了一路的《为孝论》,展示给段皇后看:“儿子还做了功课……”

  段后哎呀一声:“什么味儿?”

  梁珩与沈育相顾茫然。

  凉亭里只有清风送爽、燃香阵阵、皇后的熏衣与侍女的胭脂。

  沈育凑近一点,顺着段后目光看见梁珩的文章边角上几个汗手印。梁珩也看见了,顿时尴尬无比。这是他在凤阙台为皇帝念文章时,因为紧张汗湿了手。

  “只是你瞌睡流的口水还是吃东西沾的油脂?”段后嘲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说你怎么就突然能读书了。”

  梁珩求救似地望向沈育。

  天底下竟还有不知怎么向亲娘辩解撒娇的儿子。

  沈育替他解释:“殿下做功课很是认真,只有焚膏继晷,不曾白日瞌睡。”

  “是吗。”段后并不在意。

  段延陵终于姗姗来迟。浑如天降救兵,梁珩松了口气,段后的眉毛也重新扬起来。

  “上哪儿撒欢去了?这样慢吞吞。”段后对谁都是看你小子不像正经人的语气。

  段延陵面对姑姑,比梁珩面对母亲更亲近放肆:“我见宫里养了只新来的白鸟,漂亮得很,就逗了会儿。”

  “没见识,”段后嘲笑道,“那是外族送来的珍禽,唤作花冠雀,什么白鸟黑鸟。”

  段延陵便陪笑:“侄儿读书少,哪里知道这许多。”

  “你俩都是,”段后指指段延陵与梁珩,对跟着段延陵过来的另一人笑道,“幸好没叫延祐学坏了。”

  段延陵身边的人是他二弟,段相的小儿子,名叫段延祐。长得却与段相、哥哥都不大像,体魄雄健,身材高大,五官硬朗英气。

  沈育还是第一次见到丞相次子,去陈玉堂逮梁珩那天,满座都是贵胄纨绔,段延陵更是为首之人,段延祐却不在其间。

  “太子殿下。”段延祐向梁珩行礼。奇也怪哉,哥哥和太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弟弟却十分生疏。

  他有一双浓眉大眼,目光如电,炯炯有神,梁珩给他注视得不太舒服,似乎也不大喜欢这个弟弟。

  “跑这一身汗。”段后嫌这嫌那的毛病又犯了,嘱咐宫女拿来帕子给段家兄弟俩擦汗,又叫人坐近来欣赏她养的红鲤。

  段延陵与梁珩都是拘不住的性子,当场溜了,剩下一个老实的段延祐陪皇后解闷聊天。

  他俩要去瞧那只新来的白鸟,沈育只想翻白眼,就梁珩这得了耍子就撒腿的德行,无怪乎皇后也不太信任儿子能静下心念书。

  白鸟确实漂亮,羽毛洁白胜雪,奈何水性太好,待在水塘荷叶下乘凉,不肯靠岸,段延陵要拿小石子将它砸出来,挨了梁珩一通骂。

  “哟,要不说沈大才子书读得多人也聪明呢,”段延陵说,“咱俩搁这儿晒着,人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呢。”

  段延陵对沈育敌意赛过天,约莫从沈育闯进他的宴席强带走梁珩那天就开始了。

  “沈育,你来玩儿吗?”梁珩笑着叫他。

  “咱俩不好吗?你瞅这儿哪儿还有第三个人的位置?”段延陵制止了他,揽着梁珩肩头领他上水廊去看鸟,梁珩最后远眺沈育一眼,便不再回头,俨然已将沈育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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