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2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金乌的眼睫轻颤了一阵,有如梦呓般轻缓道:“我…还未和你说过…”

  他吐字似乎很艰难,“…我本来就…活不长。”

  王小元僵住了,金乌似乎真从未与他说过这种生死之事,这咋呼鬼往日里好吃懒做的,脑子里似乎都是上顿没吃完就挂记着下顿的。金乌的目光徐徐飘向他,像在透着他望着遥远的过往。

  金乌虚弱地笑了一下,“不算毒的事,我本就活不长的…你不记得了,小时候过年我娘不是给你一红绳串儿的铜钱么?那是…从我的压岁钱里分出来的。”

  “小时候,我娘要个老相士给我算过一卦…说是活不过弱冠之年。所以我常拗着他们元月时给我两串儿钱,就当补了以后的份…你来了以后,就分了一串给你…生辰时的吊钱也一样。”

  他已没有气力说更多话了。哈茨路人是极阴之体,他有着一半的血脉。他们的先祖曾是荒原上的狼,比任何人都凶戾勇猛,但却也极易凋零摧折。会兰乌也曾呢喃着为他说起往事,她已算得是蒙兀儿人里的长命之人,大多骑队里只有十岁出头的幼子。总有一日她也会遭这阴寒之血吞噬,落入煎熬炼狱之中。

  王小元先前只是默然地听着,忽而没来由地道:“你的生辰…是在冬至。”

  似有一股恬淡却明晰的悲伤涓涓流淌于心头,他想追溯踪迹,却如身置荒白雪原,茫然无果。金乌阖目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微笑:“…不用想起来。”

  恍惚间满目仿若尽是海棠花开,漫天花雨纷零。王小元朦胧如雾的回忆里现出几片浮光似的碎景。那兴许是多年前的光景,他身在嘉定,像只猴儿似的攀到灰瓦顶。远方是翠山如屏,蜿蜒玉溪,有人在下边一声叠一声地唤他名姓:

  “王小元——王小元——”

  “…王小元。”

  待猛地回过神来时,他发觉金乌在静静地凝望着他,声息低微地叫着他名字。淡薄月色仿佛在风里弥散,将哀愁藏在一院萧瑟虫鸣中。

  “有时我在想,”金乌道,“你一辈子是王小元,我也一辈子是金乌,这样该多好。”

  话尾渐渐低弱下去,犹如漾起的涟漪渐渐平息。

  惨白的指尖从手中垂落,无力地坠在衾被上,王小元心中犹如遭巨石重击,天崩地坼似的轰隆巨响,却如断了线的木筝般飘飞着落不着地。金乌忽地揪紧了他衣角,指节泛白凸起,涔涔冷汗地蜷缩起身躯,继而如狂风恶浪里的扁舟般战栗飘飖。

  这回兴许是最痛的一次,火光雷电从身躯中霎时迸裂开来,撕心裂肺的剧痛遍布四肢百骸。金乌想挣扎,却连手脚都似切剁成细末,支离破碎,痛苦得失却呐喊的气力。烧灼间涌现极寒,青黄恶鬼蜂拥而至,尖利口齿撕裂皮肉,扯出肝肠。

  耳边的呼声似乎变得模糊,“…少爷……少爷!”王小元按着挣动的他,心急如焚道,“现在怎么了?是很痛么?我去给你拿后厨的药渣子煲水,还是去寻个大夫来……”

  金乌痛不欲生,直想寻个尖利之处一头撞毙。可见了王小元,心中又不禁在煎熬里生出几分惧怕来。他不能在王小元面前死,哪怕是千刀万剐的痛楚也得忍着。

  “我…”金乌像是极尽了毕生的气力,才颤抖着吐出这几个字,“没……事。”他的胸膛枯朽而虚弱地起伏,口齿间尽是浓郁的铁腥味,“每晚都会…这样。”

  一霎间,似是五体骨肉尽被解离,有人先将他开膛破肚,再拿铁杵探进身子里,粗暴搅动。真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小元的目光更灼灼如利剑,他惶乱逃窜,却抑不住病痛下的抖索呻|吟。

  王小元抱着他,却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金乌痛入骨髓,这非人的病痛似乎已被掩饰了两年。茫然间又是一片彻骨寒凉,心头突突跳动,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痛楚本该由他来担着。

  金乌的呜咽声渐重,泪珠断了线似的顺着面颊淌下。王小元本想轻抚着背纾解疼痛,可当瞥见背上那道横亘的刀伤时却又不敢下手,他笨拙地轻声安慰自家少爷,抱着金乌惶然地等待着剧痛褪去。

  不知过了许久,月素星稀,只听得院里竹枝微曳窸窣声。金乌微喘着伏在王小元怀中,两眼滞缓涣散。王小元抱着瘦骨伶仃的他,只觉心惊胆颤,生怕下一刻便没了气息。

  “…王小元……”耳边忽而传来没来由的低喃。

  “嗯?”

  王小元低头望向自家少爷,只见他面无血色,似是奄奄一息,仿佛已丢了生魂,散了活魄般躺在此处。

  金乌问:“你…讨厌我么?”

  王小元下意识的点头,却又马上摇头。他以往总觉得自己是厌恶这主子的,但这复杂的情愫似乎日渐有异。有时竟会生出一点芒刺似的悲哀,落入心底缝隙里。

  可还未等他摆起脑袋,一只惨白的手便贴上了面颊,止住动作。

  金乌阴翳的眼里仿佛透出一丝微光,有如云销雨霁,日丽晴初。

  见王小元点头,他反苍白地微微一笑。这笑意不同于往日的强横讥刺,仿佛已心满意足,得偿所愿。似是叹息,又似是欣慰。

  金乌垂下手,闭上两眼,喃喃道。

  “讨厌我…就好。”

第163章 (二十三)心口最相违

  那似是个久远而虚渺的梦。

  两年前,天山崖。

  他躺在断崖下,漫天鹅毛飞雪,冰原银装素裹,一望无垠。天际现出粉橘色的霞光,温柔地裹着连绵群山。云片仿若轻纱般浮在天际,顷刻被朔风刮散,正如在风雪里飘渺的他,茕茕孑立,无处可去。

  四肢仿佛摔成了瓷片儿,一瓣瓣地埋在雪里。玉白刀立在一旁,刀柄上的血迹已干涸发黑。于是他隐约想起,自己似乎是因为这刀而躺在此处的。

  玉碎瓦全是这世上最可怖的刀招,倒不是因其摧枯拉朽之力,而是每挥一刀,刀主便得极尽元神气力。以凡人之躯触及神通绝技,想必着实要付出这等代价。现在他的代价便是头脑浑噩,甚么都想不起来,还有便是两目愈发昏花,眼帘中白光铺天盖地。

  雪里传来簌簌响声,有人踏雪而来,将他费力地拖起。那人着箭袖黑缎衣,脸上覆着狰狞鬼面,细小雪沫落在獠牙间,随着呼气化作晶莹雪水珠。

  金乌把玉求瑕拖到木板上,扯着粗绳挪起了步子。

  “你…是谁?”

  眼前似生了白翳,玉求瑕微弱地问道。

  这人果真是个蠢人,金乌想。他本来该与自己分道扬镳的,玉白刀客是受世人景仰的天下第一,而黑衣罗刹不过是再低劣不过的阴沟老鼠,遭世人唾弃围剿。他们的同游在不久前戛然而止,北派百流上门抄杀,各方英杰群集,几乎将他俩逼入绝境。玉求瑕无奈之下以第三刀定局,自己却反受重伤,滚入崖底。

  这重伤的蠢蛋还在嘟嘟囔囔地问话。金乌折了木枝,连着布条与手臂一块儿固定住,费劲地拖着木板在雪里行走。冰原上现出一道细弱划痕,雪片静谧纷落。

  “这是…在哪…里……”

  “哪里都不是。”

  “…既然哪儿都不是…那现在是要去往何方?”

  麻绳勒得肩头火辣生疼,金乌换了只手,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靴筒里落了雪,四肢麻木得不似长在身上一般。他一面费劲地拖着木板,一面望向远方。

  雪原一览无际,天与地交融,仿佛生与死也在此凝滞。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金乌想起了春意和融的嘉定。从天山到嘉定究竟要走多少路?他只知道那儿的确很远,仿佛是一辈子都走不到头的漫漫长途。可这呆瓜却跑了几趟,如此想来,似乎也不算得远。只是在金震死后,他把宅子烧了,若要再起一幢,似乎也得费不少银钱。

  胡思乱想让身上的疲惫减轻了不少。金乌回头望着玉求瑕,这人睁着茫然的两眼望向天穹,眼仁黯淡,有如透不入光的深井。这是一相一味的阴毒之处,这些时日来他寻访各地名医,皆不知该如何解这因毒落下的眼疾。

  即便是借迷阵子之手将一相一味之毒转到他身上,兴许用不得多久,名冠天下的玉白刀客也会变成个不中用的瞎子。

  玉求瑕迷迷糊糊地道:“你不说,我就来猜你是谁。”

  金乌抿着嘴,只是自顾自地往前挪着。此时正可谓万里层云,千山暮雪,除却风声外空余一片寂寥,而独自在其间行路,又是孤苦难捱。

  “卖烧饼的谥老板…”

  “不对。”

  “挂面店的周婆婆。”

  “不是。”

  “蒸卷摊的张二!春雨楼刘四!”玉求瑕开始胡乱瞎嚷了。

  金乌踢了他脑袋一脚,“错,大错特错!”

  说不准这呆瓜脑袋里只有吃喝玩乐,只会一根筋的傻乐。金乌有些后悔救他了,似乎拖这人回去也不过是空费口粮,养个白吃白喝的蠢蛋罢了。

  “我猜不出来了……”玉求瑕沮丧道。

  “你的脑瓜子只记得那么一丁点儿人名么?”

  玉求瑕道:“猜不出啦。那我来猜猜我自己是谁吧。”

  听了这话,金乌反心里一顿,胸口似是硌着粒砂石般难过。他以前便知玉碎瓦全这刀随便出不得,却不想真能教人忘却过往,甚而连自己是何人都记不得。

  “唉,我现在好疼,身子哪儿都痛得不行…是不是从崖边掉下来的?”玉求瑕皱着眉在板上扭动了一下,看起来倒像条雪白大蛆,可若是一动,血丝便从皲裂的肌肤中淌出,混在蜿蜒的木纹理中。

  “我是不是个大侠?说书人的话文里都是跳崖后大难不死的高人,想必我也是个厉害人物罢。”

  金乌道:“什么大侠,我看不过一个呆瓜罢了。”

  他此时有些许心烦意乱。他以前从未想过,一个人要做回自己竟是如此难如登天的事。离开嘉定已有七年,他如浮萍般在世间漂泊,两亲友邻皆不在世,这世上再没人得知他的本名,只有恶贯满盈的黑衣罗刹,血债累累的杀人恶鬼。

  风雪萧然,似有千弦万管啼鸣嚎哭。漫天飞雪狂颠乱舞,有如刀刃般裂空而下。

  金乌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肩发上的雪愈积愈多,身躯麻木僵冷,渐渐消却知觉。他跌滑了几次,每次站起时脸面似有撕裂之感。

  震耳欲聋的风声里,渐渐传来梦呓似的呢喃声。

  “想不起来…我……是谁。”

  玉求瑕还在呆呆地动着嘴皮子。出罢第三刀后,他看起来格外凄惨,像打碎的瓷壶子,支离破碎地躺在此处。既记不得他人名姓,也想不起自己是何人。

  令人意乱的喃喃声还在继续,金乌索性把这呆子丢在一旁不管,撑起身子继续拉着麻绳。手上蹭破了一层皮,血和绳索黏在一块儿结了冰,饥寒交迫间他只觉绝望,不知何时能走出这雪原,或是他二人皆要命丧于此。

  太苦了。他这辈子似乎都太苦了。自打记事来,似乎连一日安生都不曾拥有过。他仿佛生来便注定讨不得上天喜爱,生且不得,死又无门,就连打定主意要救一个人时,天公都要与他作对。

  这时,金乌忽听得身后传来细弱的嗓音,玉求瑕像条翻着肚皮的死鱼般直勾勾地盯着苍穹:“记不起来…”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他冷冷道。

  “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靴底重重踩在雪里,下一刻便忽地动弹不得。

  因为玉求瑕吃力地道。“但是…我记得你的。”

  他微微睁大两眼,回头望去。那白衣呆子依然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穹,深如墨潭的两眼里,连一丝云影都无法映出。玉求瑕喃喃道。

  “金乌。你叫金乌。”

  “我不能忘记这个名字…因为一旦忘却……我就再找不到你了。”

  雪虐风饕间,似有千兵万马奔腾吼怒,两耳在呼啸风声中生疼。可唯有这个声音清晰可辨,一字一字的落入耳里,却似一刀一刀的割在心上。

  倏时间,眼眶里似涌出热意,仿佛绷紧的弓弦猝然崩断。金乌猛地丢下绳索,一脚踏在木板上,吼道:

  “为什么要…记得我!”他吼得声嘶力竭,一把揪起玉求瑕的衣襟,近乎失控地诘问。

  为何一个连自己的名姓都不曾知晓的人,一个本该忘却所有往事的人还要挂念着他的名字。这世上本来不该再有他的名姓,他余生都不过是只得在暗中苟且,在责难与厌弃中残喘。

  “既然连自己都记不得…还记着我作什么……”

  金乌喘着气,手指缓缓松开,茫然而无助地呆立着。玉求瑕重新落回木板上,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玉求瑕道:“如果谁都记不得你的话…你是不是会很难过?我不想…让你难过。”他眨了眨眼,忽而困乏地蹙眉,“不行…似乎快要忘了,我得寻纸笔写下来!上回就是险些忘了,在佛像前磕了百来回头才想起来……”

  说着这呆瓜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执拗地念起自己名姓来,有时顿了片刻,便马上加念一趟,仿佛怕晚了一刻便会从脑海里消散般。

  朔风飕飕地在身侧狂飙而过,寒冻间带着尖锐的痛意。金乌默然地站了一会儿,他重新拾起麻绳,圈在手上,并伸手掩住了玉求瑕的眼。

  “别记了。”

  玉求瑕道,“可若是不记,我往后会想不起你来…”

  金乌说:“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你忘一回就告诉你一次,念叨到你耳根发烂为止,想不听都不成。”

上一篇:赝君

下一篇: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