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先前雀跃的心情不知为何沉寂了下来,少年仆役长吁一口气,一翻身从柴堆上跳下。他环顾四周,心里居然涌上一股和以往不一样的空寂之情。离开此处后要面对何人、何事、何物,这些他都没想明白,仿若一阵迷雾笼在心头。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嗓音。

  “王大侠,你要走啦!”

  话音落毕,便是一阵叽叽喳喳如同鸟雀般吵嚷的人声,王小元惊奇地朝柴房的小窗看去,发现那里挤着好几个灰头土脸的小脑袋,原来是街巷里的孩童们又蹿到树上来看他了。

  “今日就走……”王小元的声音本是有些犹豫而丧气的,但看到他们嬉皮笑脸,在枝头摇摇晃晃,便又鼓着脸颊大声道。“你们又爬树,真不怕跌着了吗,快下来!”

  那孩子王嘻嘻笑道。“你叫你家金少爷把大门开了,咱们就不用折腾这老树头啦。怎么,不敢叫了吧!那咱们还是在这儿说话痛快一些。”

  “要说什么?”王小元心道这帮小滑头还真摸得透他心思,要让他去央求金乌,他宁可被木婶扇上两百个巴掌。

  “自然是道别庆贺了。被金少爷撵出家门,算得上是大喜事!”孩童们像是看大傻瓜一般看着他,“唉,只可惜以后你不能来陪我们耍啦。少了一个挨打的,不好玩儿。”

  他们装模作样地哀叹了一会后,忽又嚷道。“不过我们还是会来帮你照看三娘的,作弄金少爷的活儿也不会落下,尽管放心地上路罢。”

  王小元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后苦笑道。“你们还是用心些练武吧…”

  自那青年武师来后,乡里的武馆再也用不成,老黄牙也受了伤,今后应是无人能来照看这群调皮蛋了。少年仆役开始担忧些无谓的事:他走后孩童们会怎么样呢?也许有的会随着爹娘去田里干活,有的继续在街巷里浑混着过日子,他又无端地忧虑起那些未知的光景来了。

  但小孩儿们并不知道他在想何事,只七嘴八舌地道:“哎,小元。这一路上你可得小心点,瞧你老实巴交的,一看就是个会被骗得找不着北的傻瓜!”

  居然要这些黄毛小儿来教训自己,王小元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挽起袖子故作得意道。“你们的王大侠会神功无敌刀法,无论是骗子还是盗匪都能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哼哼,若有人要骗我,我便要教他尝尝这刀的厉害!”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儿们这回没急着嘲弄他,几个小毛脑袋挤在一起嘀咕了好一会,转过脸来时少年仆役发现他们都蹙起了眉头。

  “这是真话……我听爹娘说现今外边乱得很,瘴气横行,雪又下得比往年大,他们都说是邻村酬天时出了差错,惹着吴洁仙子了。还有…还有一些神神祟祟的香客常来打转,私塾先生说那些是罗道教、无为教的人……”

  见他们吞吞吐吐的模样,王小元忍俊不禁。他虽信神怪,却也不觉得外头动乱定是神鬼为之,毕竟他最爱听的侠义故事皆是由人所写所演,久而久之也并不将这些胡七杂八的事放在心上。

  但是,接下来他的耳朵忽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儿。

  “…好像还有候天楼的人。”

  候天楼。

  王小元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在哪个说书先生的口中,演绎的是哪个书段,候天楼都意味着邪祟。候天楼的人是世上最见不得光的人,也是世上最不应见光的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若是自己真在路途中遇见,恐怕连自保之机都无。

  不过他转而一想:天下这么大,说不准等自己须发皆白成了个老头儿,还遇不上这群害人精,便又高兴了起来,乐呵呵道。“你们这群小脑袋瓜,净忧心些未曾发生过的事。走罢走罢,你们耍你们的去,我也要回去拾捡行囊了。”

  不料这回没听到小孩儿们的答话。王小元抬头往柴房的小窗处望去,却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一青年不知何时盘腿坐在枝桠间,正悠然自得地掸去身上雪屑。正是前几日与他死斗的武立天!孩童们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蹿上树来,又大大方方地坐在身边,回想起前几日他的猖狂,竟浑身打抖,半点气也不敢出。

  见王小元目光投来,青年一勾嘴角,作揖道。

  “王兄弟,临别前一叙,可好?”

  -

  今日的武立天可真不同寻常。

  少年仆役将他偷偷带到后院时,心里如是想道。因怕金少爷责骂,他还是硬着头皮自个儿去把青年武师请了进来。幸好今日金府上下一片忙碌,竟也没人发现他歇着没干活,还带了个外人进来。

  前几日披在武立天身上的那件朱色官服不见了,这武师今日着了一件生员衫,宽大的衣衫掩住了他的精壮身躯,看上去闲适得很。虽骄矜之气仍在,却没有了先前的杀意。背后虽也仍背着那与他形影不离的铁殳,看来这武师今日却收敛得很。

  正当王小元在心里直嘀咕这武师究竟为了何事而来时,忽地眼瞳一颤——

  只见武立天径直在他面前跪下了。

  这一跪可把这下仆吓得不轻。似是有一道惊雷在小元心里炸开——武林盟主之子,朝廷官员今日竟给他这下人跪下了!武立天素来心高气傲,若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那武立天这一跪非得值千金不可,王小元没这千金的身家,也没担起这千金一跪的胆量。于是他脸色骤变,忙问道。

  “武、武大人,这是何故……”

  武立天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将头埋了下去,声音听上去格外认真。

  “请允我拜你为师。”

  王小元只觉得昏头转向,他眨眨眼,又用手掌在面颊上使劲儿揉了几把,发觉确不是自己在做梦后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拜师?”

  天知道让这青年向他磕头求教意味着什么。武立天可与寻常行游江湖的二流子不同,即便未承家中钧天剑法,其避水枪也是使得出神入化,可谓当今武林中的后起之秀,鹤立于后生一辈的佼佼者,其天赋甚而要在武林盟主武无功之上。而现在这个天之骄子模样的人物竟将那傲气的头颅向他低下,势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何况拜谁为师不好,偏要拜他这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笨手拙脚的小仆役!

  武立天却依旧低着头道。“前些日子是我有眼无珠,竟未识得王兄刀法,还望您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王小元扑闪了一下眼睛,颇为苦恼地摇头晃脑了一阵,随后颤声道。“我…我没有本事指点你。何况武大人看遍八方武学,自然也知道我武艺不精,刀法粗浅得很。”

  “正因我几近阅尽天下武学,才知王兄的造诣如此深厚。论刀法,更可谓是登峰造极。”武立天不依不饶道。

  这青年武师一旦放下架子,面上倒是生出点平易近人的颜色来了。但那骨子里的固执气未变,若是认定了一件事非要追到底不可。

  见王小元依然面露难色,他嗤笑一声,起身仆仆身上的尘土,昂首阔步地在金府后院闲晃起来了。

  “若师父觉得为难,那在外人面前我不以师徒相称,以兄弟相呼。师父您尽管放心,我早已与武盟脱离干系,武无功找不得您麻烦。不过您如想借一份力……我这群朝廷手下可任您差遣。”

  连师父都立马叫上了。

  王小元暗自嘀咕。这青年武师果真任性妄为又出人意料,立马跪拜,突然拜入师门,自己也猝不及防地多了个徒弟。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脸上又显出了以往那般迷茫的神色。

  武立天盯着他半晌,忽地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

  “哈——您不会以为我武立天是个只看辈分的小人吧。我这人随心所欲惯了,要和谁比试,就偏得逼对方露兵刃不可;要拜谁为师,就得死缠烂打到那人答应为止。哪怕是个襁褓小儿,若他能让我败得心服口服,那我也得尊他一声前辈。师父,您在刀法上胜了我,便是我的师长,这您可别矢口否认!”

  真是如江湖传说中一般随意妄为、逍遥自在的人物。王小元想道,心里对于这人倒没那么排斥了。先前他从木婶那儿听说武立天在离开金府后又去了一趟武馆,拨了些银两要人修缮,又托人医了那日被他打伤的老黄牙。那时他便在想:也许武立天本性不坏,只是肆意随性的时候实在令人头疼。

  所以少年仆役叹了口气,抱拳道。“我知道了,一切皆循武大人心意。只不过…我不通晓枪法,恐怕无法指点武大人。”

  武立天道:“兵戈为次,人为先。我看师父您拿刀时看的不是刀,而是四肢百骸中的‘气’之流阻,这点并无大碍。”

  好一个并无大碍!王小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武立天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天赋异禀,一点就通。先前二人争斗时他便已发觉,这青年只需瞧上一瞧便能理解武学精要,进步可谓神速。当时他出过一刀,武立天便能防下一刀。

  “但武大人也知道…我今日就要离开金府了,恐怕近日不会再回此处。”少年仆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到这话,武立天若有所思,却不急于回答。只见他踱步至庭中的枯柳旁,一抬手随意折了一枝,道。

  “我与师父同行。”

第12章 (十二)昆玉本非石

  一瞬间,王小元寒毛倒竖。尽管这武师言语恭谦,但神色却依然倨傲而斩钉截铁。正如他自己所说,武立天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人物,既然话已出口,那八成是扭转不回他的心意了。

  正当王小元心中忐忑时,只听武立天道。“虽想如此做…可近来邪教横行,朝廷命人缉拿,我也需与本地应捕人商议一二,要迟些才能动身。”

  王小元惊奇道:“想不到武大人还真会把公务放在心上。”其实他更想腹诽:你不是成日游山玩水,未理过朝廷事务么。

  “哼。既然不在武盟混日子,而是要从皇王那处拿点薪俸,区区小力还是不得不出。”武立天微微蹙眉,冷笑道。“何况武无功那老不死早晚要倒台,我家中还有一个妹子,就算是为她也得得个安身立命之处。”

  又道。“师父您先启程,如手头事务松了,我自会来找您。”

  天下之大,又无武盟的眼线,如何找得到?但王小元是不疑武立天这副豺狼性子的,相比这点,王小元对于他话中的另一点颇有兴致:

  “敢问武大人…方才说的‘邪道横行’是怎么一回事?”

  武立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应是见他衣衫简朴,正似个未见过世面的乡村小儿,便笑道。“连当今世事都一无所知,师父也算得上是位桃源中人了。”

  说着,武立天屈身,用他刚折下的柳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儿。

  “既然师父在乡野间处得久,自也知晓近年来寒时大长,收成不好。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打着天道旗号称灾厄皆由天子所起,暗中谋反。眼下我仅知有些黄天道、罗道教、候天楼中人意图揭竿,这些人量不清自己斤两,总要出来害人。”

  王小元听他一口一个“师父”,不知不觉间害臊得脸红。他一瞧地上的圆,天子应是指正中的大圆,固然极有势力,而那些代表“邪道”的圆圈也着实不小,甚而有四面八方包围京城的架势。料是他这样不谙世事的下仆也隐隐察觉到:当今的世道的确不太平。

  武立天又道。“武盟是不插手这些朝廷事务的,毕竟即便庙堂崩坍,江湖仍在。多一份事,便是少一份自在。何况说不准武盟中的某些‘大长老’、‘宗师’就是邪佞一员,要连根拔起一时还不是一件易事。”

  “这便是说,求不得武盟的帮援?”王小元问道。

  “正是。”武立天冷傲一笑,“不过也不需他们的援手。”

  这青年武师素来独行惯了,又往往将他父亲武无功视为眼中钉。若要他来操办此事,恐怕武盟并不能罩着他几分。少年仆役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忽而问道。

  “…那候天楼呢?”

  这话一问出来,他顿时感到浑身冷了几分。青年武师的目光倏地变得锋锐起来,这几个字似是压在舌尖上的一道沉枷。

  青年武师眉关紧锁,两道疾厉的目光射向少年。“师父这是何意?”

  “说到邪教与动荡,候天楼难道不是首当其冲么?”

  “候天楼之首黑衣罗刹已于两年前销声匿迹,传闻便是败在了玉白刀客手下。群龙无首,眼下不足为惧。若是朝廷要管他们的刑狱之事,到那时我再出马也不迟。”武立天不以为意。

  王小元却将信将疑。在他听过的话文中、看过的话本中,候天楼无一例外都穷凶极恶。若各位行侠仗义之人永远是故事的主角儿,那么他们毫无疑问便是故事里的魔头。

  传闻候天楼本由前朝英宗影卫所建,护卫天子,但不知从何时起竟成了流寇,仗着武艺高强专做些不净之事。

  武立天微侧过眼,见少年脸上隐现忧色,便大笑着道。“像师父这般武艺高强的人,真要碰上了他们劫掠也不必惊慌。一群小蟊贼,怎敌得过我武立天的师父!况且,如是想避开他们,这群匪贼也好认得很。”

  “好认?”

  青年用那柳枝在地上草草画了个纹样。“凡听过黑衣罗刹的人都应是明白的…他们爱穿黑衣,且候天楼的人皆纹着如意纹——手上、面上或是身体各处。”

  少年仆役凑过去看那画在地上的纹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如意乃佛八宝之一,这如意纹外覆了一层祥云纹样,蜷连在一起时像支花儿。兴许是想到这祥瑞之物被文到杀人恶鬼的身上,他心里顿时颇不是滋味。

  思来想去,王小元最终含混一笑。“多谢武大人提醒,若我这路上真遇到这般亡命之人,定会离得远远的。”又道。“武大人也不要客气,若是在缉拿候天楼之人一事上如有需我相助之处,请尽管开口。”

  说完这话,少年仆役竟觉得有些轻松。这青年武师虽有时蛮横,却也是个讲理的细致之人,谁能想到他俩在几日之前还曾兵戎相见,各怀杀机呢?

  谁料武立天一摆手,胸有成竹道。

  “让师父插手自身本职,还算什么好弟子!我武立天言出必行,七日之内定会拿下本州流匪,到那时再来拜谒师父!倒是师父还有何事相托?武某一定尽力而为。”

  少年暗道:唉,这傲性子真是改不了啦,但愿他办事能顺风顺水些罢。看这武师精神抖擞、英气勃发的模样,王小元想着托他做些事似乎也未尝不可,于是便开口道。

  “我确有一事相托。”

  “请讲。”

  “可否……”

  王小元羞赧地笑着往武立天身后望去,青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将头旋过去看,正看到墙头上有一群涌动的、灰头土脸的小脑袋正怯生生往他二人这边瞧——正是方才被青年武师惊吓到的孩童们。“…让你来当教他们的武师?”

  他提出这个请托是有缘由的,老黄牙年事已高,伤难痊愈。武立天虽是伤人的罪魁祸首,但武艺精湛,且本性不见得恶劣,对孩童们来说可谓最难得一见的武学上的师长。

  听到这话,武立天似是觉得十分好笑般挑起了眉头,用手指指自己,又点了点在墙头上偷看他二人的孩童们。“我?去教他们?”

  眉目间似是有话:杀鸡焉用牛刀。像他这般出类拔萃的后生一辈,本应在江湖庙堂闯荡行游,寒刃出鞘,穿梭于血雨腥风间,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怎会做出像教乡野孩童这般无谓的鸡毛蒜皮小事。

  这回王小元勉力笑道。“我听卖糖人的老前辈说,武大人最不爱他人称自己为‘武林盟主之子’,也无所谓戴不戴官帽,唯把武学放在心里。既然大人把武盟都视如敝履,那闲时教一教那群小孩儿也不算得难事吧?”

  他见武立天沉默不语,又补上一句道。“况且,武大人难道不是对前几日之事问心有愧么——砸坏了乡里武馆的牌匾,之后又去托人修缮;打伤了老黄牙,又叫了大夫去医他。若大人真觉得对不住那些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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