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5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遭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左三娘愈发心悸。她呆怔地立在远处,脸色煞白。连皇公贵胄都尚且难拿到这还丹,兴许这药已被万医谷死守了数十年之久。

  木鸭公长吁一口气,问:“若是有一日,荷梨受了伤,咱们的宝贝娃子中了毒。那你觉得,我会选旁人的命,还是你们的命?三儿,你想救的人是谁,那人值得你豁出性命、比家中任何人都重要么?”

  左三娘心中惶然。对她而言,金乌算是甚么人呢?常言道,血浓于水,他俩并无亲缘。若是将家人同他放在一起,自己又该如何抉择?说起来也真算得奇怪,他俩像是同在泥沼里的同病相怜之人,不知觉便混在了一块儿。兴许金乌一直是恨她的,毕竟她当了许久的左不正的“妹妹”,而他与左不正之间有刻骨血仇。

  但是转而一想,她又忽而变得难过万分。她想起在盘龙山千僧会上、在坍塌灰败的宝殿里,撑着偃月刀替她挡下一刀的金五;想起他俩曾同骑在马背上,在海津城中自在驰骋,金五嘴角微微扬起的模样。笑容浅淡却鲜活,只是遭春风一吹便没了影儿。

  那人真是奇怪得很,明明该是讨厌自己的,却依然能不惜性命去替自己饮下一杯毒酒。似乎对所有人都不好,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又似乎对谁都挺好,一点儿也不愿亏欠。

  不知觉间,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过往光景掠过眼前,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在这偌大的石楼中,她有自己的爹娘与姊姊相伴,有亲热的谷人相迎,却不知怎地生出了一分孤寂的滋味。

  左三娘红着眼,揪紧了衫子下摆,双膝一屈便跪倒在地,将头埋在臂弯里颤声道:“我没法选…”

  回想起来,与金乌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都仿佛在脑海里熠熠生辉。不论是在海津闲晃的时日,在同乐寺里贫嘴打闹的时候,亦或是在金府安宁度日的那段光阴,都璀璨而明媚。

  她想起往时的光景:晕红的秋海棠落了一地,王小元偷吃得一嘴米粒,木婶儿横眉怒目地拿扫帚撵着他。金乌贼头贼脑地扒着槅子看他们东蹿西跳,却又在木婶儿清咳着往书斋来时,吓得立时缩回圈椅上看书。她就坐在石阶旁吃吃地笑,天真地觉得这就是往后一辈子能看到的景色。

  “求求你们了,阿爹,阿娘,姊姊,告诉我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吧。若只有还丹能使,我便只能取到还丹才可罢休。”

  “若是为了救他性命去害人,他一定会讨厌我。”左三娘抽噎着抬起脸来,脸颊扑红,眼里波光潋滟,泪光涟涟。

  “…但我一定要救他,哪怕是惹他讨厌也没关系。”

第215章 (六)别拈香一瓣

  左三娘跪了许久,她阖着眼,额头抵在榕纹石砖上,两膝被冷硬的石纹硌得冰凉酸痛,头脑却依然热胀。她只觉木鸭公、枫荷梨的视线落在背上,火辣辣地发疼。

  沉默延续了片刻,木双儿抱着手发话了,言语里带着淡淡的讥讽:“蠢妹妹,爹与娘不是同你说清了么?一相一味无药可解,还丹也只有一枚,谷里不会轻易让与你。虽说这丹可以再炼,但以往是得韩真人相助,又耗尽全谷人三年之力才制得一枚。你说要便给你,那怎能算得镇谷之宝?”

  三娘心里一片酸涩。想来确实如此,于万医谷而言,金乌不过是对自己有恩的一个外人,这祖辈守着的物事本不应落在自己手上。

  木双儿见她垂丧低头,眼珠子转了一轮,别有用心地道:“不过嘛,我倒觉得能给三妹一个机会。”她转向木鸭公与枫荷梨,“爹,娘,咱们万医谷日子过得平和,这山沟子有百年不曾有外敌侵袭。谷人又个个能自医,并无病痛侵扰。但若依三儿所言,她要救的那人命儿要没几天啦,咱们向来有救死扶伤的美誉,这还丹也不是不能给。”

  左三娘猛地抬头。在她心里,木双儿就是个总对她阴阳怪气的坏姊姊,似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可兴许木双儿与她之间仍是有姊妹情在的。还丹虽难取,但说不准仍能从她那儿寻到一线转机。

  可这回是她想错了。只见木双儿脸上漾起一缕笑意,眉眼笑得弯弯如月,不知怎地有些瘆人。“喂,笨妹妹,你要还丹,那咱们便给你。”

  “只不过…要你自个儿拣出来带走。”

  谯楼坪上灼灼发亮,每一枚混沌八卦盘的地砖上放着一只药鼎,统共一千六百八十八只,在跃动的焰光里布成奇诡的阵法。此处是万医谷的丹房,有别于道士们将丹房设于山崖流水边的做法,谷人偏爱于大坪中炼药,承风接露。此时只见天色近暗,天穹黛紫,管丹炉的谷人支着火把,将丹房里外环绕而起,火光连成盘旋的长龙。有人把着各笛吹曲儿,清亮的笛子歌在山野里游荡,拂过纵横分隔的稻田,悠悠地在空谷中散去。

  左三娘被领到了谯楼坪上,面前都是或滚沸、或冰凉的铜鼎,鼎中翻滚着丹砂、曾青,冒起腾腾烟气。木双儿踏在木台上,在朦胧的药烟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讥刺似的道:

  “看好了,笨三儿。你面前皆是木家的药鼎,我将还丹放在其中一只鼎中,你若是能在太阳落山寻到,我们便让你带走。”

  一轮红日已逼近山头,仅在天边留下一片如血残霞,兴许再过几炷香的时候便会完全落入暗海之中。

  三娘心急火燎地瞥了天际一眼,心里愈发焦灼,抬头嚷道:“姊姊,你不是蒙我的罢?离入夜时候不远了,一千余个铜鼎我如何找得过来?”

  木双儿笑道:“你放心,还丹水火不侵,即便再炼一会儿也炼不坏。正是因为这事难办,所以才要你试试你的狗屎运。还丹这末宝贵的物事,怎能让你轻易拿到?”

  要辨出这千余只铜鼎中炼的丹药是否为还丹,不仅需用水海降了温,把丹从神室中取出,更要细察其中用料,所需时候更不止一时半点。左三娘望着这千余只铜鼎,兴许是水汽蒙上了两眼,只觉满目光景沉沉欲坠,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一千六百八十八个!要找到其中炼着还丹的一只,究竟要花费多少心力?

  谷人们围在坪边,摆着小竹凳儿笑嘻嘻地望着她。有的谷人一面闲聊时,一面拨着郭各依斯的琴弦,为进月堂而习练。有的百无聊赖地在溪边翻石子儿,捉小螃蟹耍玩。他们七嘴八舌道:“找找呗,三儿。”

  “三儿真是胆大,一回来便向鸭公讨还丹。不过嘛,找到了这丹丸就归你,找不到就别怪咱们咯。”谷人们闹哄哄地朝她笑了一阵,又一哄而散,自顾自地往林中耍乐去了。

  这些本是守丹炉的谷人,此时都像是不把左三娘放在眼中,自顾自地闲谈交欢。木叶声空灵澄净,飘进左三娘耳中时却不知怎地化作拨乱心弦的杂音。她手足无措地站在炽热滚烫的铜鼎间,孤伶伶地一人。

  猝然间,一股剧烈的怆然之感狠狠撞涌进心房,让左三娘浑身为之一颤。她猛地想起自己回谷来的本意,她要找到还丹,要回去救金乌。她想起金乌在月光下虚弱地、微笑着看向她的脸庞,碧瞳黯淡而涣散,仿佛早已看清自己的末路一般坦然。

  左三娘跳了起来,扑到最近的一只铜鼎上,手忙脚乱地放出水气,用湿棉包住两手,将丹药用长夹取出。她取了只小银刀,在瓷盘上仔细剖开,却大失所望,里头是鮅鳍,冒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她再取了几颗丹丸,可都不过是清风藤、醉鱼草一类的寻常物事。

  日头一点点地落了下去,火光愈来愈亮,天色也愈发黯淡。左三娘心急如焚,手上不小心撞了许多水泡,发红痛辣。眼前仍如迷阵般摆着许多铜鼎,辨不清东西南北。她重复着开鼎、取丹、剖药的举动,不厌其烦地抹着汗水嗅闻丹丸的气味。

  铜鼎,铜鼎,铜鼎。满眼都是泛着辉光的铜鼎!盘龙纹在她眼帘中渐渐蠕动扭曲。左三娘头晕目眩,一股恐惧感忽而涌上心头,她仿佛要在这奇诡的鼎阵中消磨余生,低矮的鼎炉化作高耸的城墙,而她在其中漫无目的奔走磕撞。水汽弥漫,将谷人的面容遮起,若有若无的笑声从旁处飘来,仿佛在嘲弄着一无所获的她。

  她惊恐地数次仰首瞥向天际,如墨的夜色开始侵染山谷。日头只在山尖儿上留着一线金边,仿佛一抹薄云就能将它吞噬殆尽。

  不知埋头忙碌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被药烟熏得两眼热痛,身子疲累而神魂疲竭,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无谓地在沙池里翻搅,试图找到一枚金粒。兴许还丹就在下一个药鼎中,左三娘惶乱地安慰自己,却缕缕受挫,一颗心早已沉到谷底。

  木双儿在木台上晃着小脚丫,从头至尾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像在看因被水流冲散而惊惶的蝼蚁。左三娘茫然无措,在铜鼎间奔波忙碌,细汗布满光洁的额头。她是那么拼命地想要找到那枚能挽救人性命的还丹,仿佛将那小小的身躯中一辈子的蛮劲儿都放泄了出来。

  可她并不会知晓,这一千六百八十八只药鼎中,并没有放着还丹。

  “真蠢啊,傻妹妹。”木双儿撑着下巴,慵懒地望着那个心焦忙乱的身影。她眨巴着眼望了一会,怔怔地呢喃道,“姊姊也骗过你这么多回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怎么还会信我呢?”

  她的妹妹又笨又容易钻牛角尖儿,平白地就信了自己的提议。木双儿将她带到丹房,就是想磨灭她的最后一丝希望。木家从一开始便不想将还丹交予她,左三娘注定要空手而归。木鸭公和枫荷梨早看穿了她的恶劣心思,却也由着她去诓骗左三娘,因为还丹着实是件宝贝物事,不应去救个与万医谷无甚缘分的人。

  木双儿的目光落到了左三娘的两手上,再见时她的手指依然嫩白细腻,看来这些年未干过甚么粗活,但这双手此时却满是烫红的水泡。三娘眼里噙着泪花,锲而不舍地在药鼎中翻弄,挟出一粒粒丹丸,一对眼在火光里潋滟莹亮,看着愈发教人垂怜。

  但时候到了,木双儿默然地望向天边。日头已沉坠入山间,茫茫密林与青灰瓦仿佛被黑纱幔子笼上,再看不真切。她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木台上搭着个架子,悬着只杉木大鼓,木双儿也未拾起鼓槌,而是用力地在鼓面上踹了几通。

  鼓声如轰雷般闷沉作响,倏时惊起一林飞鸟,鸟翅杂乱地扑啦闪动,漆黑的影子又融化在夜色里。左三娘惊得抬起脸来,她满脸泪痕,震惊地望向木双儿,颤抖着唇一言不发。

  女孩儿冷酷地对她笑道:“时候到了。你没找到还丹。三儿,放弃吧。”

  谯楼坪上静静的,只听得见炭火燃烧时的迸裂焦滋声响。左三娘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响得更甚,每一下都拽着胸口,仿佛要把自己往泥潭里拉。她觉得难以置信,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翻开了两百一十七个铜鼎,从其中取出丹药一一剖开,可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枚能救人性命的还丹。时间太紧,铜鼎又如此之多,她几乎要将两腿迈断,都寻不到她要找的那个药鼎。

  一刹间,眼前昏黑朦胧。左三娘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拼命而惶乱地摇头,再度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木双儿,恳求似的发问。“姊姊,你方才说了甚么?”

  可木双儿却没能体恤地说出她想要的那个答案,只见这小小的姊姊在木台上舒服地坐了下来,两只纤细而洁白的腿交叠,既怜悯又冷漠地盯着她。姊姊的红唇一翕一合,吐出残忍的话语。“我说,你已经彻底输了,三儿。还丹不会给你。你怪我也好,怨爹娘也罢,都不会交到你手里。”

  “你若是要走,那便走罢。”

第216章 (七)别拈香一瓣

  心忽地坠了下去,像落进了无边的泥沼里,一刻不停地被汹涌浊泥向下揪扯。

  左三娘愣愣地仰着头,直到木双儿的身影在眼眶中盈着的泪花中模糊,一点点地湮没在如墨夜色里。她颓然地坐下,丧气地垂着脑袋,呆怔了许久,疲乏感从四肢百骸涌上,蚁噬着一触即破的内心。直到如今她才发觉自己手掌彤红,被铜鼎烫得痛辣难当,两腿在奔波之下也似被拗断了般疼痛,再难动弹。

  泪珠子啪嗒啪嗒地从她眼里落下,她抽噎着抱起了膝盖,像孤苦无依的弱小困兽。偌大的谯楼坪上,沸水与白汽弥漫蒸腾,铜鼎密如星点地沉默矗立着,在灼热里透着一丝苍凉。三娘蜷缩在铜鼎的阴影里,直到谷人们撑着火把在坪外聚拢,七嘴八舌地道。

  “三儿,够啦。坐在那儿脑袋会被烤晕的,你且出来。你的手烫伤了罢?咱们有蓝桉膏给你敷上。”

  “谁不想要还丹呢?前些日子俺们家老太要走了,俺们也向鸭公又拜又求的,可心里却懂这稀贵玩意儿怎能落到咱们手里?死生有命,听说在谷外,要是哪个地被兵马踏过,那处的人二三十岁便丢了命儿咧。咱们能在世上活五六十年,可算得高寿啦,还求这玩意儿做啥呢?”

  谷人们粗拙地想安慰她,可左三娘愈听,金豆子就掉得愈发厉害。她将额抵在膝上,心中刀割似的难过。谷人尚且能活到天命之年,可金乌十四岁时便同她说过自己活不长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又小心翼翼地活着。如今想来,他总是副活着便像是亏欠了谁一般的样子,这才做得出代她饮下蛇天茶的蠢事。可他还未到取字的时候,到如今只活了十九年,却日日如活在血河地狱里。

  左三娘胡乱地抹着眼泪,踉跄着站起身来。谷人们欣喜地踏上坪来,围在她身边,以为她终于没了拿到还丹的心思。

  三娘擦了擦眼,问:“每次有人来讨还丹,姊姊都会让他们来谯楼坪上来认哪只鼎里有药么?”

  有个汉子点头道,“是啊,双儿每回都会要来讨丹的人来这坪上的鼎中找还丹。但这儿足足有一千六百余只鼎,寻常人顶多开得一百只鼎,时候就到了。”

  又有人惊叹道,“三儿是最厉害的一人了,这回竟开了两百一十七个!”

  说着谷人们一面赞叹,一面拍起手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可左三娘却听不下去,她垂着脑袋,紧抿着唇,谷人们的欢声笑语仿若某种莫大的讥讽,如针尖般一下下戳着心头,刺痛难当。

  她最后一狠心,用力地咬紧了牙关,猛地将手高高抬起。

  谷人们惊奇地往她举起的手臂上望去,只见她掌心中攥着一只琉璃瓶。瓶里盛着漆黑的水液,在火光中漾着异样的光泽。

  不祥的预感在人群中播撒蔓延开来。有些出过万医谷、见过边军与羌民拼杀的谷人已惊惶失措,他们知道这物事曾被边军浇在瓮下,点起柴薪,熊熊烈焰能瞬时将碉楼吞没。

  “三儿,这是甚么?”

  人们眼里流露出困惑之情,已有人觉得不对,拼命地摇起了脑袋,摆着手要她将那琉璃瓶放下。人群里生出一点骚乱,随即犹如水波般漫散开来,泛起惊恐的涟漪。

  那是猛火油,遇火即燃。是左三娘溜出天府、混入载货的篷车中时偷取的,本是要运往势家里围猎时使的,却被三娘偷来藏在衣里。单单一只琉璃瓶引不起火势,可谷人们再一看,已被吓得脸色煞白:只见左三娘一手抓着那盛满了猛火油的琉璃瓶,另一手揪着一把木藤,细藤将四面八方铜鼎缠绕而起,如同一张密实蛛网。

  这藤网是左三娘方才开鼎认药时悄悄给铜鼎缠上的,木双儿居高下望时常被铜鼎遮着视线,谷人们在坪外看不仔细,竟也让她瞒过了众人耳目。这木藤极易燃烧,若是将猛火油倾倒于其上,加之铜鼎滚烫,这谯楼坪将会化为火海。坪周都是密林,栽种的珍奇古木兴许会被付之一炬。谷民住屋又以木楼为多,只有鸭公的住处有水瀑环绕,若是真起了火,恐怕会危及谷中千百栋住楼。

  众人惊惶之下向后缓缓退去,留下一片仿若被撕扯出来的空地。人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那纤弱的女孩儿,左三娘站在人圈之中,柳眉竖挑,两眼嫣红却冷毅。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我要将这儿烧了。”

  人群可怕地静默了一瞬,旋即如掀起惊涛骇浪一般,七口八舌道:“…三儿,你在说甚么话?”“烧了?为何要烧?这处正炼着药呀,咱们许多宝贝丹丸正放在药鼎里呢!”

  可还未等到答话,只见左三娘眉眼一沉,咬着牙把猛火油瓶口砸破!漆黑的火油倏时顺着木藤淌开,在火光里化作炽烈的溪流。谷人们惊叫着四散逃开,脚步声纷乱杂攘如惊雀。烈焰熊熊燃起,愈来愈大,仿佛能蹿上天顶,将四周染得通红如血。

  左三娘站在烈焰之中,神色平静而怆然。火舌在她周身旋转舔舐,木藤灰纷零飘舞,如同扑飞的蝶翼。她漆黑的眼眸里映出谷人们惊慌失措的身影,有人冲上前来,扒耳搔腮,想将她从正炽热燃烧着的木藤网中扯开;有人涌上丹坛,手忙脚乱地刮去药泥,用铁片子夹出烙得通红的丹丸。一千六百八十八只铜鼎间沸反盈天,人群如烙锅上的蚁群躁乱无序,东奔西撞。

  她抿着嘴,冷静地望着人群奔涌而去的方向,默默记在心里。还丹既为万医谷镇谷之宝,在这般危急的情势下,众人首先要保的定是还丹。她瞥见远处有一只铜鼎边人头攒动,乌泱泱的聚着一片人,于是心里微微一动,从燃烧的木藤网中灵巧地跃了过去。

  谷人们正心急火燎地从鼎里夹出丹药,鲜红的丹丸才滚落在瓷碟里一瞬,便被左三娘劈手抢来了。众人见她神色冷冽里透着一丝残忍,竟不自觉后退半步,口里喃喃道:“三…三儿。”“你夺这药…作甚?”

  “你们人人都围着这口鼎转,里面的药不是还丹是甚么?”左三娘冷笑道,“难不成谷里还有比还丹更金贵的药,竟也让姊姊放心地丢进这些铜鼎里?”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却带着莫大的悲哀茫然地望着她,口唇抖颤,话语似是梗在喉中。左三娘低头看向手里的白瓷碟,却倏时怔了神。她也顾不得丹丸灼烫,一把将它拈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看,两眼却是越瞪越大:“这…”

  这根本不是还丹!

  仔细看来,这是川萆薢磨粉后制成的药丸子,用来治风湿用的,与那救人生死之间的还丹大相径庭。霎时间,失望之情铺天盖地地涌来,让她直喘不过气。

  脑袋里像被霹雳轰然劈中了一般,三娘拈着那枚药丸,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滚烫的丹丸将玉指灼得几近焦黑,剧痛自指尖攀沿而上,可她似是毫无知觉。她缓慢地拧过头,只见谷人们叹息着伫立在她面前,既因她方才突忽的冷冽而战栗,又带着忧色望向她被灼伤的手指。

  “为何…为何这不是还丹?”左三娘频频摇头,大睁的眼里写满困惑,“你们全部人跑来保的一枚药丸,忍着火烧也要来开的铜鼎中的药丸,竟不是还丹?”

  有个拖着鼻水的男孩儿显然是被这火海惊怕了,躲在人后头抽噎着道:“这…这是给紫芝奶奶治腿的药,她上了年纪,腿病一直不好,最近身子又不大行…所以咱们想着这回一定得治好她……”

  左三娘的手与眼都在发颤,她哆嗦着嘴唇抬头,却看见了一对对敌视、畏惧、怯懦的眼。谷人们看着她的神色变了,从先前的热切欢喜化为敌意,冷得似是凝成了冰。毕竟她是个能下手纵火烧毁谯楼坪的人,是甚至能不惜牵扯到谷中住楼的安危也要寻出还丹的危险人物。人群在缓缓后退,像沙滩上渐息的潮水。

  “此处果真没有还丹?一千六百八十八只铜鼎,没有一只放着还丹?”左三娘颤声发问。绝望感连同灼热赤焰一齐攀升,烧灼着她的脑海。

  她满心只想烧去谯楼坪,从而引出谷人们最关切的还丹。若是四处起了火,谷人们定会不惜一切将这宝贝丹丸保住。可她却想错了:铜鼎中没有还丹,她未能寻到救得金乌性命的丹药,反而遭到了旁人的厌弃。

  谷人们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沉默时透着股诡异的阴森。他们长长地吁叹着,缓慢而沉重地摇起了头,像是在叙说着自己的无从知晓,又像是在冷酷地拒绝着她。

  铜锣被敲得震天价响,楼寨里扬起一片又一片的呼喊声,重重叠叠,似是盛大的筵会。年轻健实的汉子扛起门前盛沙的箩筐,抱着水缸迈开两腿往坪边跑。水混着沙浇进坪中,把飞扬的木藤灰按压进地里。

  左三娘呆然地望着这场喧闹之景,颓然地将药丸放回瓷碟里。谷人们乘机从她手上夺过瓷碟,畏惧而忙乱地四散逃开,只余她一人孤独地站在漆黑笨重的铜鼎间,在灼热的白汽与冰凉水花间彷徨无助。人声渐渐远去,幽邃的夜风呜咽着逡巡,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她仰起头,纷纷点点的水珠落下来,在面颊上温热地淌过。也不知是寨楼中用来浇灭火苗用的溪水,还是从眼眶里落下的泪珠。她想起讥讽似的望着自己的木双儿,想起木鸭公与枫荷梨默不作声、却阴云密布的面庞,又想起谷人们看似热络、实则戒备疏离的两眼。

  真奇怪啊,虽说是她错事在先。左三娘茫然地想道:可这生她养她的深谷,却从来只教她觉得陌生。

第217章 (八)别拈香一瓣

  谯楼坪上的火被浇熄了,木鸭公率着年轻壮健的谷人从瀑边、屋前扛来水缸与沙土,忙活了小半夜才把焰浪扑灭。可坪边圈围起来栽种的钉木树却遭了殃,烧得只余焦黑光秃的半截儿树干。还有不少鼎里的丹丸没来得及取出,火猛过了头,倒出来时只剩稀稀落落的炭渣子。

  万幸的是谷人们皆安然无恙,小伙们搀着老幼颤巍巍地挪步回各自的楼里,有些人家蹲在石阶上分发治烫伤的膏药。清冷的夜色如一张大口,不一会儿将人声也吞了下去,只余寂寥的虫声在草叶间沙沙作响。

  月牙升起来了,被托在绢绸似的薄云之间,将淡冷的辉光洒在楼屋与宽廊上。火塘里睡着只灰不溜秋的陶罐子,浓稠的羊瘪汤味儿浮在屋里,在夏夜的清寂里带着几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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