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5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远远地能望见一棵参天巨木耸然于山林之间,郁葱枝叶下覆着剔透的五色琉璃瓦,在日光下如锦鳞般熠熠生辉。过了这独脚楼,只见水瀑奔腾,湍流之下露出石楼的一角来。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路上该有不少往来的谷人。有背着竹篓要去攀岩壁的,有在石阶上摆张油纸分拣药材的,可今日却空无一人。远方隐隐传来喧闹声,能影绰地瞥见楼前聚着乌泱泱的人头,人声嗡嗡杂杂,像令人生厌的乌蝇一般扰人心乱。

  “出了甚么事?”木鸭公与枫荷梨对视一眼,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黑云。他俩奔开步子往吊脚楼处挤去,一路上只见人人面色如阴云笼罩,眉关紧锁,慌乱地低声议论。

  木鸭公慌忙扳过一人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人人都聚在楼前?”

  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满口豁牙抖得要落下来似的。她口里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阵,颤着手指向吊脚楼:“楼…楼里有血……”

  两人听了这话,心头如遭响雷震荡,当下意乱心慌的飞奔上前。等跑过石桥,踩上石梯时,只见廊里风声飕飕,竿上青布衣衫如幽魂般翻滚,而在曲折的廊上如朱笔写画般留着一道深褐色的印痕,像一条狰狞而丑陋的伤疤,一直蔓延到后室里。

  那儿是火塘在的位置,昨夜三娘就睡在那里。

  木鸭公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转眼一看,枫荷梨面色更为煞白,几乎摇摇欲坠。两人的步伐变得沉重万分,眼前丈宽的廊仿佛在渐渐扭曲融化,每一步都走出天翻地覆之感。

  他们停在了后室的门前。

  这是不知走了多少步、心如擂鼓般猛烈撞动了多少下,才教他们艰难地挨到门边。火塘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深色粘稠的液体浅浅漫到了布鞋边。

  昏暗无光的的火铺里,有一个少女正仰面躺着,面色如雪般惨白。她的胸口裂开一道口子,仿佛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汩汩冒着暗沉的血浆。一柄小小的切药刀落在血泊里,刃身被厚重的血痕裹覆,却仿佛依旧闪着锋锐的寒芒。

  那是左三娘。

第219章 (十)别拈香一瓣

  两人如石雕一般矗着,兴许是那厚重的血腥气冲昏了头脑,眼前光景变得再不真切,像水波似的摇晃震颤。

  可那躺在血泊里的人怎么看都是左三娘,那惨白的、仿佛正渐渐灰败的脸庞,头上挽的松散的桃心髻,昨日方才见过的套在身上的白衫藕莲裙,如今正浸在暗沉的血水里,仿佛一支凋败的花儿。枫荷梨手上的竹篮兀然坠地,杨叶裹着的香糯团子散落一地,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片刻,陡然间从喉中发出不成声的尖泣:

  “——三儿!”

  恬静柔和的笑容瞬时从脸上揭去,枫荷梨疯了似的奔上前去,踩过木板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在左三娘身边蹲下身来,颤抖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腕,又心惊肉跳地将手指放在她鼻下试探呼吸。

  太冷了,左三娘仿佛一块僵硬的顽石,失去了所有的温热与动静。她躺在火塘边,安静得犹如燃烧殆尽后余下的灰烬。木鸭公心急火燎地跪在血泊里,将那纤细而被血染污的手腕抬起,手指粗笨地在腕口哆嗦,想找到她的一丝生机。

  楼外的人越发哄闹,原来是血渗下了木板,血珠顺着纵横的藤条滑出楼外,在石阶上留下淅淅沥沥的印痕,这才教往来的谷人发觉楼里兴许出了事。

  枫荷梨猛地抬头,眼里陡然爆发出尖锐的目光。她就这般颤抖着望向木鸭公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

  “都怨你!”

  木鸭公与她四目相接,只觉惶然。他沉默了,口里紧紧叼着烟管,下巴皱起,凝重地把所有言辞都吞回肚里。他作为一谷之首时常兜着一肚子的话,仿佛一辈子都说不完,可如今他却哑口无言,将头颈重重地低下。

  他拾起那落在一旁的切药刀,心里仿佛也裂了道口子般疼痛。左三娘太笨了,她一直放不下还丹,想用自己来威胁他们交出还丹,可她没想到他们为了拾整香糯耽搁了不少时候,木鸭公又犹豫着要不要来探看她,折腾到日近三竿方才前来。她兴许是自己划出伤口后,在绝望与倦意里死去的。

  左三娘的容颜又浮现在脑海中,昨日的她看起来鲜活而灵动,像画里走下的人物,一颦一笑都能动人心弦。可如今她横尸于此,只余一具了无生气的空壳。

  “我早同你说过,若她真要还丹,那给了她不便成了么…她若是拿了还丹,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她从小便是个死心眼的娃儿,看着心思活络,可有些事儿却如何也想不明白……”

  枫荷梨掩面恸泣,染血的指尖在颊边留下模糊的晕痕,抽噎着道,“一枚还丹,难道还能抵得过咱们的宝贝三儿么?她也是一条命啊…”

  说到心伤处,枫荷梨终于抑止不住痛意,秀美的脸庞扭曲皱起,大粒泪珠从眼眶中滚出,碎裂在黑布裙上。她扑进木鸭公怀中嚎啕大哭,拳头无力地捶顿着他的胸膛。想到三娘是如何在那黑暗无光的夜里将刀尖刺进自己的胸膛,又是如何听着血液从自己身躯中流淌而去,那份孤独无助之情更教她心碎无比。

  “若是咱们来早一些,说不准…三儿她还……”

  木鸭公牙关紧咬,缓缓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了那副单薄躯体的胸膛上。悔恨之情如群蛇般在心头游走绞缠,胸中顷刻间仅余郁塞之意。

  枫荷梨两眼彤红,小心翼翼地问:“她…她还有救么?”

  见木鸭公沉重地闭了两眼,她旋即撕心裂肺地痛嚎出声。这世间之痛纷繁多种,可骨肉相离之哀依然是极痛之痛,最难平慰。还丹救生不救死,若是还有一丝气息,那还丹还能将其拉回人世,可假若是死人,便再无转圜可能。

  可过了片刻,却听得木鸭公颤声道:

  “三儿…她的心还在跳!”

  这话落在枫荷梨耳中,正犹如晴空霹雳一般。她慌忙将木鸭公拉开了些,将耳朵贴在三娘的胸脯上。倾听许久,那冷硬的胸膛里仿佛传来微弱响动,一下一下的,微微地震着听户。

  木鸭公慌忙奔到廊上,往下喝道:“大伙儿,有得空的么?替我取些尖刀药来,还要些细布!”

  楼下聚着的谷人连连点头,有些寨楼近的已奔回去取药了,剩下些年事已高的老头子忧心忡忡地盯着染血的藤蔓,口里不住唉声叹气。

  待他返身回房时,忽地被枫荷梨一把揪住。女人两眼鲜红欲滴,抽噎着道:“来…来不及了。再等一会儿,三儿便真要死了!”

  这事木鸭公也心知肚明,心里像被扯裂似的疼痛。可他除了替左三娘按住胸膛的口子,让血流得慢些之外,似乎也已无能为力。

  “还丹。”木鸭公把两眼重重一闭,牙关紧咬,狠下心来道。“…我用还丹来救她。”

  枫荷梨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抖着手指将烟管上系着的一只侗银铃取下,用那柄沾了血的切药刀撬开细缝,露出一只被油纸包裹着的丹丸来。木鸭公沉默着剥开油纸,只见那枚丹丸朱红莹亮,底缘似是凝了暗沉的血,翻动时面上却又像碎金砂般轻莹发亮,一瞥便知并非凡物。

  这就是还丹,被世人欲求、生死人肉白骨的还丹。

  此物自二十年前汉真人到访且携全谷之力炼成后,便一直被谷主封存着,据说时时贴肉不离身,却无人知晓究竟藏在何处。枫荷梨也是头一回见到还丹,霎时便被慑住心神。她本觉得那该是方士们口中所称长生不死的仙丹,泛着金玉似的辉光,却没想到它不过小小一粒,血红得甚而有些狞邪。

  木鸭公将还丹递到左三娘嘴边,转头向枫荷梨道:“取些水来。”枫荷梨赶忙用陶碗往廊上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往三娘口里倾了些。但左三娘面色灰白,牙关紧锁,着实难撬开,碗沿碰了一阵都没让她松口。

  “先前英宗的人来时,带了只长流匜,还在这儿么?”木鸭公急道。他们对付昏过去的病患之人通常是用矾石粉与盐擦牙根,可这法子有些费时,他们没那空闲弄,只得盼着能不能拿到纹匜来给三娘灌药。

  枫荷梨心急如焚,拍着布裙下摆起身:“兴许是放在楼上了,又可能是放在独脚楼那处,我现在就去瞧瞧!”虽有了还丹,可喂不进口里便是白费功夫,三娘依旧有性命之虞。

  他们正心中急躁,却听得一阵咯咯笑声从火塘里传来,银铃似的清脆。

  “——不用啦,有还丹就好啦!”

  两人猛地回头,却见方才还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的左三娘腾地跳起来,一口叼住了木鸭公指间的还丹!她脸上抹了白米粉,死人似的煞白,可一双眼依旧灵动活泼,脸上露出一抹坏笑,像一尾小鲤儿般蹿起。这时他们才看清左三娘衣上虽破了个口子,可里头微露的肌肤却光滑可鉴,哪有什么伤口?

  原来这坏心眼的丫头在陵州镇上耍幻戏的身毒人帐子里偷了好几只猪血肠衣包,弄破了撒在衣衫、过廊上,作出一副血味厚重的模样。先前木双儿要她认谯楼坪的药鼎里有没有还丹,她在取药时正恰找到了一种丹丸,能教人气息微弱,原本是为了躲避猪熊用的,如今被她偷来服下,竟也瞒过了这两人的眼。

  说到底是木鸭公与枫荷梨对三娘信任之极,又担忧她取不得还丹会作出傻事,这才会被她一时蒙骗。

  左三娘跳起身来,伸手往地上一捞,把枫荷梨带来的那只竹篮抓在手里。她想了想,将口里的还丹取下,从怀中取出只剔透的琉璃花儿,往石栏上草草一敲取下了底盖,把还丹塞在琉璃花里头。她倒还有闲情,趁着木鸭公与枫荷梨目瞪口呆,把包着香糯的杨叶撕了,咬了只香糯团子在嘴里,灵巧地一脚踩上阑干,眼看着就要往外翻去。

  “三儿!”枫荷梨在她身后凄厉地发出喊叫。左三娘回身,只见她面上愁云密布,两条细细的柳眉蹙成死结。她的娘亲看起来难过之极,眼里噙着仿佛流不尽的泪花。枫荷梨迟疑又惊愕的的目光在左三娘身上游移,道:“你、你没事罢?没伤到罢?”

  “没事,我好着呢。”左三娘俏皮一笑,“对不住。爹,娘,我骗了你们。我才不会死呢,在取到还丹之前都不会。”她立在石栏上,两脚微微踮起,虽是在笑,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悲伤,“我就是这样的坏丫头,无药可救。既会骗人,又会杀人,你们还是快些忘了我罢。”

  她回头凝视着她的爹与娘。岁月的风霜早已爬上他们的容颜,可他们此刻却如无措的孩童般站在昏黯脏污的火塘边,以难以置信之情难过地注视着她。浪潮一般汹涌的歉疚之情在左三娘心中涌起,她站在横掠深谷的簌簌凉风中,只觉身躯摇摇欲坠。

  他们对自己的疼爱是不假的,哪怕知道自己耍了花招,枫荷梨却立时关切她是否真的身受重伤。兴许她一辈子都没法回报他们。

  左三娘闭上眼,用眼皮遮住了他们悲哀与沉郁的目光。像有一块巨石从心口砸下,把她扯入深渊之中。她终于狠下心来,从口中轻声吐出决绝的言辞:

  “三儿…不想做你们的女儿。”

第220章 (十一)别拈香一瓣

  青嶂耸立,白瀑飞腾。吊脚楼的石栏上系了密如蛛网的青藤,彼此交错缠结,密密麻麻地蔓延到幽深林中,缠在厚壮枝杈上,随风悠悠地曳动。

  要从吊脚楼脱逃,堂屋前的石阶已被谷人们围得水泄不通,难以通行。唯一的出路便是这被结成网的青藤,昨夜左三娘花了半宿,才将藤索在树上结结实,好为今早的溜之大吉作准备。她粗活儿干得少,指尖被磨得通红,还破了些皮,此时正隐隐地发疼。

  左三娘将藤索穿过竹篮,在石栏上系牢了,对着瞠目结舌的木鸭公与枫荷梨最后一笑:“再见了,爹,娘。”

  话音落毕,她便如树雀般轻盈落下,两手把着竹篮往树上滑去,只听得飕飕风声,不一会儿便跃到了茂密枝干间。昨夜她求木双儿给她带谷里的香糯团子来,为的不是吃食,倒是这只能带她滑过绳索的竹篮子。

  木鸭公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扑到石栏前喝道:“三儿,等等!”

  三娘高声嚷道:“不等!你们也不必送啦!”她抓着竹篮,竹篮把儿挂在树藤上。青藤犹如长索,一直连到飞瀑边的叶榕上,将枝干层层绞起。她的身影在风中摇曳,如同一片伶仃枯叶,直看得人心惊胆战。

  枫荷梨赶忙拍了拍木鸭公的臂膀,道:“让谷里的大伙儿去追她!”万医谷中不乏常年背着游山具、善用斧镰开山的采药人,最熟谷周的大山小山,跑起山路来比猴儿还快。木鸭公听罢赶忙往石栏下吼了一嗓子,央求脚程快的年轻小伙追上左三娘,果不其然,只见得几道黑影如箭弹出,往三娘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转眼便没了踪影。

  左三娘站在瀑边的嶙石上,凉风拂起她微乱的发丝,将藕莲裙边微微扬起。她踮着脚,脚尖踏在巨石上,两只手抓着竹篮,竹篮的把手悬在青藤上。她凝视着飞瀑的另一端,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与壮阔的湍浪后是峻峭的山壁。她要到对岸去,穿梭过草林,走出万医谷。

  身后传来人群穿林拨叶的簌簌响动,越来越多的人在往此处赶来。三娘看着那狂怒咆哮着的水浪,心里不禁有些发怵。花白的水里似是潜藏着千万只猛兽,张着獠牙等着将她撕成碎片。

  谷人们赶上来了,脸上沾着细小的泥点,手指上留着锯草留下的微小擦痕。他们犹如城墙一般连起,就如同左三娘刚见到他们的那时一样。站在前头的都是些年轻汉子,他们气喘吁吁,疑惑又急切地对左三娘问道:“三儿,你为何要走?”

  “不是才回来了一晚么?鸭公与娭毑还没将你看够呢,如今走了定会惹他们伤心呀。”

  这些谷人长年待在这谷内,心思纯朴,还热切得过分。哪怕是心里知道她犯了错事,此时却还是将笑容堆在脸上。

  左三娘隔着没膝的野草回望着他们,许久,她面上扬起了一个笑容:“我不回去啦。”

  “我偷了还丹,是趁爹与娘不备时偷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和他们无甚干系。”

  听到“还丹”二字,众人的脸色微变。沉默笼罩在深林里,盖在他们身上。人群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兴许是他们在交头接耳,论议她方才说出来的话。不久,人群从左右两旁分开,走出一个拄着鸠鸟杖、盖锦头帕的老婆子,满脸皱纹好似干涩的树皮。

  那老婆子颤声道:“你…果真拿了还丹?”

  三娘偏了偏脑袋,道:“是呀,我回谷来就是为了取还丹。爹和娘不愿给我,我便自己取了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还丹不是甚么病都能医,也不是甚么伤都可治。三儿,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了,除却你爹娘,还有谷里的弟兄姊妹,这世上还有更亲你疼你的人么?”老婆子喘了几口气,断续道,“留在这处罢,咱们…不会害你,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外头的人蒙骗。”

  左三娘摇头,凄然笑道:“晚啦,说甚么都不能教我回头啦。”

  她脚尖微一使力,抓着竹篮往水瀑湍流处纵身一跃,身体便腾空而起。狂风呼啸着刮过耳背,她从水面上擦掠而过,划出阵阵浪花。视野里是谷人们喧嚷着涌到岸边的光景,一张张焦急的面庞在遥远的石岸边涌动,一声叠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三娘怔怔地望着他们,眼眶里忽地生出酸涩之意。她离开了他们十年,回谷来才不过一日,可他们一直信着自己,依然把她当作许久以前牙牙学语的那个小孩儿。

  竹篮把在树藤上擦过,谷人们的身影离她越来越有,像聚拢的蚁群。但喊声依旧循着风儿送来,带着朦胧的忧愁与殷切:

  “三儿——回来——”

  左三娘闭上眼,咬紧了牙关。她的手攀在篮缘,捂不住耳朵,因而这悲伤的叫喊声正如细流般一刻不停地涌入耳中。她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隐约瞥见人群里有两个人影。一个是蓄着山羊胡子的四旬汉子,头戴鸭公藤冠,另一个是个着黑布裙的女人。木鸭公与枫荷梨远眺着她,那副神色似是随时要淌下泪来。

  她骗了他们,把还丹盗走,连同他们对她的信任一同偷走了。

  心口像压了块巨石似的闷塞难平,左三娘呼着气,扭头想错过他们炽烈的目光。可这时只听得头顶青藤发出咯吱声响,手上竹篮忽地一松,整个人可怖地往下沉坠了下去,裙摆霎时没入冰凉水瀑中!

  三娘惊叫一声,却见岸上那拴着树藤的枝杈隐隐有断裂之势,且裂痕愈来愈大,现出狰狞断口来。原来她当时绑青藤时匆忙,没栓死。那枝杈生了虫蠹,又禁不住拉扯,如今竟崩裂开来!若是坠入这湍急水瀑中,说不准会被惊涛席卷着碾碎在顽石上,抑或是被发狂瀑浪扯裂四肢,化作鱼儿饵食。

  一股尖锐的怖惧之情席卷上心头,她也许要死在这儿了,左三娘想,冷汗顺着脑门哗哗直淌。昨夜盘算着要逃出谷时,她就已想过数种不妙的情形,因还丹被盗而怒火冲天的谷人会一拥而上,用小镰将她割成碎肉。或是自己要攀着竹篮滑过长索时,兴许途中会手臂酸疼,再也坚持不住而坠入深谷。可她都咬着牙挺到了这时候,即便克服了如此多的艰险,却也最终难逃一劫。

  她在空里下坠,像被折断了羽翼的鸟雀。绝望之情充塞心头,她想,谷人一定不会救她的罢。因为她再不是十年前那个与谷人们亲昵过活的木三儿,而是曾在候天楼手上染血的左三娘。她偷了还丹,还硬是不听劝阻,早该被逐出谷人之列。想必身为谷主的双亲也都不愿出手救助一个将镇谷之物盗走的坏丫头。

  可就在此时,她那不断坠落的身子忽地停下了。

  并无想象中的锥心剧痛,也无骨肉分离之感,耳边风声渐趋柔和,最终只剩宛若呜咽的柔风盘旋在耳际。

  左三娘怔怔地睁眼,却见岸上的谷人聚在一处,木鸭公两腿抵在瀑边的巨石上,手臂青筋毕现,正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那先前拴在枝上、险些断裂的树藤。谷人们抬手将那枚藤索举起,手臂如密密生长的枝杈,让她缓缓滑向对岸。

  三娘死死抓着竹篮的边缘,离他们越来越远。渐渐地,谷人们的面目模糊在遥远的岸边,左三娘只能瞧见他们包着黑布头巾、犹如芝麻小点似的身影。

  “你们……”

  她的喉忽而哽咽了。兴许是日光刺目的缘由,眼眶酸胀得难受,不一会儿便滚下泪珠来。谷人们将树藤高高举起,直到她在对岸落了地,这才将一只只手缓缓收回。左三娘再看不清他们的容颜,她独自立在蓊郁的密林里,万丈素练似的瀑流将两岸割开,谷人们在另一头沉默地注视着她,漆黑的身影与坚实的山石融为一体。

  她被原谅了么?左三娘惴惴不安地想。若是在候天楼,一点违悖忤逆楼主之事都尚且会被处以极刑,盗取还丹出谷可谓罪大恶极,她本不该受到原谅,且她已经打定这辈子不再回谷的主意了。木鸭公与枫荷梨,她的爹娘应该会对她失望之极,而她的名姓从此该成为谷里的忌讳,人人都会鄙唾她。

  左三娘狠心地背过身,往阴翳的树林里迈开步子,将谷人们的身影抛在身后。

  走了一步,她禁不住回头,却见对岸上依然立着一片漆黑的人影。着黑布衫子的汉子,穿黑布裙的女人,都在遥远地注视着她,仿佛一片静默的树林。

  她走了两步、三步、四步,一步一回头,可每回都能瞥见谷人们朦胧的身影。他们犹如永远矗在那处的道标,盼着她回头,却又在目送着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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